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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万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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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水暖,又绿江岸。
李珏院里的水仙,不知何时,已然怯生生地开了花,白瓣黄蕊,青叶掩映,本该是一道清丽春色。
却注定,只能孤芳自赏。
伪齐大军压境,昼夜不停,已经足足二十日了。城墙之上,刀啸弦惊,嘶吼喊杀,也已足足二十日了。
云梯飞渡,滚木落石,死士攀城,床弩疾射……
血腥,尸体,死亡,日复一日,渐渐麻木。
初时,轮休的战士们还常常被攻城车的撞击惊醒,到后来,一个个都仿佛昏迷在城墙根下,非得两个大耳刮子,才能抽起来。
江北城,陷落在了冬末的巨大阴影中。
至于春天,再也没有谁记得了。
“你这馒头蒸得真好,家里开饭店的吧?”
“曾在店里帮过厨。”
“小伙子长得俊,又有本事,婚配了吗?”
“嗯。”
孟十一的武艺虽好,却须防范刺杀内应,只能驻守城中,不能亲自搏杀。
他也不愿无所事事,每日整理了各处信报,便帮火头军一道烹制饭食,送往各处守军驻地、城内街坊,顺便四下巡视,有无异常。
眼下江北城中战事吃紧,风声鹤唳,百姓们困在家中,不敢出门,恐慌之余,又确乎有些无聊。恰巧孟十一生得俊秀,气度又干净,每日送粮时,大娘们便爱围在他身旁,问几句战事情况,顺便聊些家长里短。
云渐撞见了两次,索性人尽其才,把他做个皇榜告示使唤,叮嘱他走街串巷,安抚民心。
他也只好耐着性子应付,谁知大家竟乏闷至此,没过几日,连足不出户的小娘子们,也拽着家中弟弟妹妹,亲自出来领吃食了。
“哥哥贵姓呀?”
“姓孟。”
“孟哥哥,瞧你穿着官靴,是在哪里当值啊?”
“姑娘,如今两军交战,外间危险,你既领了馒头,便该家去。”
“江北城这些年风风雨雨的,大家都习惯啦。这一仗也不知打到猴年马月,咱们能帮忙的帮忙,该找郎君的,也得找郎君呀?”
女孩儿瞧着不过十五六岁,说话却毫不扭捏,眼睛瞧着孟十一,扑闪扑闪地放着光。
“我订了亲,娘子也在城中,正等我回去。”
言及云渐,孟十一难得语气温和。
“啊,那你娘子是哪里人?是不是生得很漂亮?”
“京城人,美若天仙。”
他忍不住微微一笑。
“家里是不是也很有钱?”
“富有四海。”
小女孩一听,反倒望了望孟十一,笑问道:“那孟哥哥你占便宜了啊?”
“祖上积福,三生有幸。”
他发完了粮食,又从怀里摸了两颗麦芽糖,递给女孩牵着的小妹妹,顺手摸了摸头。
“战事僵持,你们若是闲暇,便在家纺些布匹,以沸水煮过,晾干,官府会来采买。”
“真的吗?”
“嗯。我还有事,先告辞。”
孟十一转身,便要往将军府去,忽觉心中一悸,复又回头——
云渐倚在街角,正浅笑着看他。
连日劳累,不得休息,她的脸色苍白如纸,身上仿佛又瘦了两圈。
笑起来,却仍有些揶揄,淡淡戏谑。
“孟哥哥,听说你家娘子美若天仙,富有四海?”
孟十一怔了怔,竟有些窘迫。
“怎么不说话了?不是急着找娘子吗,孟哥哥?”
她的声音沙哑,尾音上撩,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含在她的唇齿之间,便生出了旖旎味道。
十一忍不住拉她的手腕。
“再叫一声听听?”
“叫什么?”
云渐眨了眨眼。
“小十一?”
哈哈哈——
他有些气急,径自将她揽进房子的阴影里,亲了亲她的眼睛。
他的身上总是很温暖,轻易便淹没了她。
低回的声音,缭绕耳畔。
“你不是在城门?怎么过来了?”
“守军急报,说是井内地听异动,大约是齐军在挖凿地道。恰好城上有周卫轮守,我便过来看看。”
“怎么样了?”
“听不清楚……正好,你既在这,过去听听看。”
此处临近城墙,挖了口两丈深的干井,内存薄缸,缸口以牛皮覆之,若有耳力绝佳之人,则可以此,听到五百步内的响动。
孟十一附耳听了半晌,只觉传声驳杂,仿佛四面八方而来,并不真切。
“这声响,不大像是挖地道。”
“嗯?”
“感觉更像是在护城河附近,一通乱敲。”
“乱敲?”
声东击西?
云渐的眉心一沉。
“快去城门!找周卫!”
几乎同时,城外的战鼓,乍然而起!
孟十一冲上城墙,却只见周卫身中短匕,血溅三尺!
站在他面前的女子,一袭黄衫,容貌韶秀,笑起来娇娇柔柔,清媚可人。
她就这么笑着,看着自己耳鬓厮磨的男人,跪倒在地,血流如注。
周卫只觉呼吸生疼,一开口,喉间溢出的血气,便嗬嗬作响。
女人一眼便看穿了他。
“到现在了,你不一刀砍了我,还想问为什么?”
“你果真是个傻子。”
女人粲然一笑,眉目间熠熠生光。
“你记住了,我不叫柳雯……我叫湘芜。”
“你若是做了鬼,别找错了人。”
她话音一落,竟直直冲向了城墙,飞身而落。
她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求死之路,竟恍如翩翩羽蝶,乘风而去。
嘭。
万军战场,死如灯灭。
活生生的血肉,转瞬,便成了踏脚之石。
周卫猛地喷出一口黑血。
孟十一疾步上前,封住他周身大穴,又喂了一口曲九特制的大还丹,为他吊命。
城下的鼓声,爆响如霆。
“孟一文,又见面了。”
燕夕身边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然飘飘落在了城墙之上,声音清脆,宛如夜莺初啼。
“我家王爷担心你会坏事,所以命我来请教一二。”
“若是你不介意,我还想向你打听个人。”
孟十一长刀出鞘,绯色锋刃,摇曳万千光华。
他劈手一刀,竟如泰山压顶,召来狂风四起!
风雷水火,一念之间!
“不好意思,我很介意。”
小姑娘内力超绝,掌法刚猛,与他贴身肉搏,见招拆招,分毫不落下风。二人边打边退,顷刻之间,便已跃下城墙,直往山中而去。
江北之战,毕竟是凡人的世界。
“把周卫抬下去!军医伺候!”
“开床弩!齐射!”
“莫让齐军攀上城头!”
轰!轰!轰!
巨大的擂车撞击城门,震得城楼微微颤抖。擂车之上,以尖角为顶,滚滚落石如雹,却是一触即落,不能伤之分毫!
“火木热油何在?把这攻城车给我烧了!”
“点火!”
“弓箭手准备!”
“掩护竿手!”
“飞钩落!”
“轮值机动者补上!”
云渐身经百战,指挥若定,齐军却是盘算已久,人海堆叠,终究攻了上来!
为首的将军,二话不说,举枪便向她刺来!
云渐为帅,即是军中之魂!杀之必有重赏!
那人身穿重甲,头戴铁盔,一团枪花舞得大开大合,直取云渐命门!
她连退三步,勉强让开枪头。
“哈哈哈,丹阳长公主,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一套枪法使开,扎刺点拨,圈拦缠拿,杀得虎虎生风,逼得云渐连连后退,毫无还手之力!
磨旗式!中平式!力贯式!
就在此刻!
云渐屈身一避,长枪破空,生生扎进了她身后战鼓!
趁他旧力用老,僵持之时,云渐抬手便是一箭!
咻——
去势刁钻,奔如流星!死死钉入咽喉!
这是他甲盔之间,唯一弱点。
云渐一把抹尽了面上鲜血,狠狠喘着粗气。
而齐军,已如浪潮一般,扑上了城墙。
这一夜,南门三落三夺。
云渐用尽了最后一只箭囊,终于拿起了刀。
手起刀落,杀人如麻。
有那么一霎,她也想阖上双目,睡倒在这狰狞沙场,长梦不醒。
人间炼狱,无从逃脱。
孟十一,却如天神降世。
他的刀锋,一如他的双眼,绯红嗜血。
熹微的晨光,落在他身后,勾勒他清淡轮廓。
刀刃所向,破尽世间迷惘。
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齐军奋战一夜,终于铜钲锐响,鸣金收兵。
“十一……”
她的语声喑哑,再也唤不出谁的名字。
他却耳力绝佳,向她飞奔而来,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殿下,齐军退了。”
他低垂头颅,沉声提醒着她的身份。
她是大魏长公主。
云渐缓缓吸了口气,方才站直了身子,大声喊道:“大魏万胜!”
“万胜!万胜!万胜——”
他们成功地,从阎王手里,抢回了新一轮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