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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想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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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大战后,江北的雨,再没有停过。
齐军的佯攻也是。
每逢白日午时、夜里三更,齐军水师都会锣鼓喧天地冲向淮河北岸,惊起大营之内所有人后,又会被几轮箭雨击溃,匆匆返航。
魏军被折腾得睡不好吃不香,却又怕齐军弄假成真,只得屡屡奉陪。
不过数日,整座大营之内,上至大将军下至伙头兵,均是眼下两团青黑,满脸的萎靡不振。
燕夕明晃晃的阳谋,云渐也别无他法,只能安排各部军士轮班值守,当值的穿甲而眠,枕戈待旦,不当值的则以布条塞耳,两班人马交错而眠,若确有敌袭,则唤醒袍泽,一同迎敌。至于吃饭,也改做两轮,不再同时用餐。
为了保障休息,蓄养兵力,就连每日起床号声,都推迟了半个时辰。然而即便如此,先前部署建造的防御工事,也都生生拖慢了进度。
云渐戴着斗笠,行走在江北城墙之上,面沉如水。
今日她本是例行巡视,半路却出了大营,径自入了主城。没成想,各色防务已部署了小半月,南面城墙上,竟还只有十余柄枪、两三捆箭囊、零零碎碎的十几块大石、疏疏散散的几根推杆。
附近倒还有人在搬运石块,只是雨势太大,脚步踉跄,实在进程缓慢。
周卫跟在一旁,缩着脑袋不敢说话。
另一边,站着驻守江北城的主将,名叫李珏,身形不高,满头白发,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前朝之时,便是个官声不错的县太爷,后来跟随先帝起义,又亲自上阵,颇有战功。
自七八年前,他便在江北城主事,既要协助大营,统筹粮草物资,也要管辖城中,料理民生百态,桩桩件件,年复一年,从来都是妥当万全,并未出过岔子。
眼下,却露了这般行状,明晃晃地给她看?
云渐轻轻吸了口气,平复了心绪,方才问道:
“周将军。换做你来守城,拿着这些东西,能守几日?”
“卑职……”
周卫自知办事不利,又几次犯在她手里,哪里还敢多言。
“那我前几日的军令,可是没说清楚?”
“不,不是……请,请殿下息怒……”
他磕磕绊绊地纠结了许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一旁的李珏实在看不过去,替他开了口。
“启禀殿下,这几日伪齐佯攻,又兼雨水连绵,军士白日辛劳,夜里又不得安枕,难免力有未逮……何况,周将军所部砍伐树木,运送大石,自然先要部署大营,拱卫自身,至于江北城,城高水宽,还可再延缓一二。”
他说得舒徐,语气也诚恳,仿佛是为周将军辩解,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很有些不同了。
周卫人虽鲁莽,早年却随侍先帝,深得信任,是以李珏告状,先要兜上好些个圈子——也就是周卫那个木头脑壳,居然听不出来。
云渐眸光微凉,剔了李珏一眼。
他却眼观鼻鼻观心,毫无所动。
“李将军,本宫没空与你打机锋。”
“卑职不敢。”
“周卫筑防不力,你为何不报?”
“卑职有罪。”
云渐冷笑一声。
“即日起,本宫许你征召百姓、调用赋税之权,以此构筑城防,囤积粮草,你可满意?”
李珏压根不打算推辞,就地一跪,俯首谢恩:
“殿下英明。”
“十日之内,本宫要这江北城军备齐全,粮草满仓,可供城中上下坚守一年之用!”
“遵命!”
云渐低着头,细碎雨水顺着帽檐落下,仿佛天子冠冕,垂下的十二玉旒。
冕而前旒,所以蔽明。
身居上位,有时须得不听不看,不追究。
“李将军,你既如此精明,应当听懂了本宫的意思。”
一年期限,哪里是随便说说而已。
李珏也不掩饰,俯首再拜:“十日之后,定不让殿下失望!”
“好。”
云渐转身便走,沙哑的声音,在风中转淡:
“否则,你便提头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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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城早已戒严多日,商铺冷清,街上无人,唯有城中驻军,三步一停五步一岗地站着,紧守着邻里街坊,戒备着着魑魅魍魉。
驻军大多都是本地人,武艺或许弱了些,护卫之心却是一等一的,竟将这淮河重镇,生生守成了一座空城。
寂静的街道上,忽地传来一阵蹄铁之声。
云渐自行下了城楼,周卫垂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遇见情况有异,倒还记得上前几步,拱卫殿下。
过不多时,前头街角,转出了一列商队。
队里均是一水的青骡拉车,驮着好些麻袋,上头以油布包裹,遮风挡雨。车上的御者都穿着蓑衣,裤腿上溅满泥点,风尘仆仆,不知从何处赶来。
临到府衙门口,众人叫开大门,便开始卸货。
“你去,叫个人来问话。”
“是。”
周卫得令,快步走去,鼓着雷鸣般的嗓子吼了几声,不过片刻,就拎了个瘦高男子,过来答话。
男子一见长公主,纳头便拜,连连请安。
“你是哪里人?”
“小人是土生土长的江北人。”
“运的什么?”
“稻米,全都是稻米。”
“从哪儿运来的?”
“依着李将军的指令,走了黑市,从襄阳带回来的。”
“李将军?李珏?”
“是。每逢冬季,将军便在外头采买粮草物资,囤于府中,若有战事,便是储备,若无大战,便又四下卖出。”
每年春夏,江河水急,是齐军常用的反攻之时,李珏身为江北主事,自然要做些准备。
“你们买了多少?”
“本是按常年惯例,不知为何,上月又加了银两,只说能买则买,早日运回……小人也不知道,各处究竟采购了多少。”
怪不得应承如此之快,原来是早有准备。
云渐的计划,李珏应是早已猜到了。
果真人老成精。
她反倒是放了心,也不再盘问,驱马便回了中军。
营前防护事关自身性命,各军倒是做得细致,壕沟,尖刺,拒马,铁蒺藜,样样俱全,就连塔楼之上的羽箭,都险些堆成了小山。
见此情形,云渐又回头,扫了周卫一眼。
周大将军脑袋一缩,恨不得装个鹌鹑。
“你与李珏,什么时候结的梁子?”
“没,没有……”
“周卫,你要再捋不直舌头,不如割了算了。”
“去年……”大约是上次饿怕了,这位身经百战的龙武将军,竹筒倒豆子一般吐出了实话,“卑职在城里有个……相好的,时常要去住,李珏却几次三番不让我入城,所以……”
“所以敌军在前,你尽忙着内斗?”
“卑职不敢!只是人手有限……”
他虽有些胡闹,但确实没这个胆子。
云渐思量片刻,忽地顿住步伐,转过身。
周卫身形壮硕,原本蹑手蹑脚地跟在身后,见她回头,刷地扳直了背脊,一副迎接检阅的模样。
“城中战备,你不必再费人手,但进展如何,你去替本宫亲自看着。”
“是!”
在江北城中,去给李珏监工,他自是再乐意不过了。
“大战将至,若是还去寻欢,本宫便叫曲九废了你!”
周卫只觉□□一凉。
“卑职不敢了……”
“等战事一了,便好好求娶个清白人家的姑娘,莫在勾栏里蹉跎了。”云渐打完巴掌,也不忘给个甜枣吃,“届时,本宫为你主婚。”
“是!”
周大将军乐得见牙不见眼。
云渐懒得理他,掉头便进了大帐。
孟十一也是刚从外头回来,满身雨气,一见是她,淡淡弯了唇角。
雨滴顺着他的眉眼滑落,温润了清寒轮廓。
他不爱笑,笑起来便如雪原晴空,湛蓝温柔。
“冷不冷?给你生了火。”
云渐一大早闷住的脾气,竟像个缺了口的瓦罐,砰砰乓乓地冒了出去。
只余一腔暖意翻滚。
“十一。”
“嗯?”
“有点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