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记》三百步

18、回京

　　曲九领了军令，也不曾与孟十一道别，留好了药方，匆匆收拾几件行李，趁夜便上了路。

　　他们都是孤儿，早已作别了种种牵挂，所以格外潇洒，四海为家。

　　不知是为隐匿行踪，还是想少遭点罪，他连匹军马也未牵，出营向北，先狂奔了整夜。次日一早，才又改头换面，混入荥阳城中，寻到西市，买了匹快马出城。

　　沿途的酒楼、驿站、旅店，他通通未去，就连皇城司的暗桩也不曾路过。

　　然而出城没多久，早饭吃的馒头都还在胃里，犹豫着将吐未吐，竟然已有尾巴缀了上来。

　　大魏立朝不久，百业未兴，官道之上并无许多商旅，好在连年征战，为保消息通畅，倒是将路修得又平又直。曲大少爷反手一鞭，抽得马儿纵蹄狂奔。

　　咻——

　　咻咻咻——

　　连环的短箭，却已追了上来。

　　曲九听见这声响，头皮登时一麻！

　　正是他在淮河岸边所遇的杀手！阵型诡奇，箭法精准，配合默契，曾生生将他逼至无处可逃！

　　是同一伙人，一路尾随至此？还是有人竟有如此权势、财力，可以豢养众多死士，四下安插，遍布大魏！

　　曲九心念电转，却不妨碍他身手敏捷，劈手夺下几支软箭，翻掌便还了回去。

　　北方平原宽广，一望无际，遇伏时极难闪避，但也正因此，那群追袭之人终于暴露了形容。

　　来人大约七八名，均是身穿玄衣，黑巾蒙面，手中端着二尺长的机弩，腰侧悬着箭囊，□□一水的高头大马，分列两旁，隐成合围之势，马下蹄铁敲击长路，响声清脆敞亮。

　　曲九仿佛能听到他们身上披挂着的银两，流水一般哗哗作响。

　　燕夕那个婢生子，成名不早，根基不深，哪里养得起这么一帮死士？

　　对方既已毫无顾忌，于光天化日之下追赶猎杀，想必，是来要命的。

　　曲大少爷忽然很想念自家师弟……的刀。

　　性命攸关之际，倒像是把反胃的毛病治了个大好，他心中清明，略微思量，索性一扯缰绳，将那马儿拉得反向而行，直直奔向黑衣人！

　　短箭激射如雨！

　　他再也不顾坐骑，飞身而起，指尖一掐，竟捏出枚两寸长的银针！

　　凌空！欺身！挥腕！

　　毫光闪现，只在瞬间！

　　骏马奔驰，惯性所至，敌人双手持弩，早已避无可避！

　　砰！

　　曲九的快马身中十余箭，痛嘶一声，狂奔数丈，终于滚落在地！

　　而黑衣人，竟是不闪不避，生受了银针入脑！手中机弩不停，以合围之势，拼死射杀曲九！

　　当真是家族死士！

　　“有病吧！”

　　饶是曲大少爷轻功绝世，却也难敌这劲弩连发，一时间腾挪闪避，左支右绌，终究还是被蹭伤了左臂，衣裳也被插了好些个洞。

　　他也不管箭上有无毒物，随手先吃了颗解毒丸，略一调息，确定身上无恙，便回身疾追。

　　七名黑衣人均是眉心一点红，死得不能再透，马儿却训练有素，竟未受惊，便是没了指令，也依旧向北行去。

　　曲九只恐还有追击，也不细看，只粗粗搜了几人的身，换了衣衫，配上短刀、机弩、箭囊，取了两匹快马换乘，又捏了张一模一样的脸。

　　他将人堆回马上，以外套束紧，再将银针反插在马鞍之下，任由骏马吃痛，四散狂奔。

　　“哎，也不知能不能骗过，好歹也拖延片刻……”

　　他翻身上马，狠狠踢了踢马腹，嘴里还忍不住念叨。

　　“真是可惜了本少爷好好儿的一件锦衣。”

　　曲大少爷一路北上，连城门都不再进，为防反胃，索性以针刺内关、中脘、鸠尾三大穴，再以丹药续命，双骑换乘，马不停蹄，狂奔了三天三夜。

　　临近京城，他才弃了马匹，换过女装，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潮。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巡卫何等森严，曲九执掌皇城司数年，对此再清楚不过，心神也为之一松。然而，不待他步入城内，先买上碗羊肉汤果腹，空中，已然传来了淡淡的血腥之气。

　　怎么回事？

　　他背着包袱，一身荆钗布裙，素面朝天，瞧见街旁卖茶水的小二哥，眨了眨眼睛，未语先笑，双颊晕红，活脱脱的一副乡下小娘子进城的模样。

　　小二见她长得清秀，不由热情了几分：“姑娘，可要坐下歇歇脚？天气寒凉，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他依言，规规矩矩地坐下，又将包袱小心翼翼地护在胸前，这才操着一口沧州话，怯怯问道，“奴家第一次入京，不懂甚么规矩，小二哥……”

　　他低着头，脸都快红到了后脖颈。

　　“哎呀，姑娘这几日可得小心些！”小二给他上了碗热茶，又凑近几分，故作低声地解释，“那王大学士勾结燕贼，泄露军机，刺杀陆帅！圣上大怒，诛九族了！昨儿个午门外头杀的脑袋，听说血溅得丈高呢！”

　　皇上这么快就动手了？还是说，又有什么大事发生？

　　不过……就咔嚓一下，哪能有丈高啊。

　　曲九心中吐槽，脸上却配合的满面煞白，连忙抬头，又追问道，“那……那王家，可是出了贵妃娘娘的那家……”

　　“甚么贵妃？不过是个良妃罢了，这会子估计已经入了冷宫了！怎么，你与王家相识？”

　　曲九闻言，身子便是一软，眼眶微红，用力抱紧了胸口的包袱，泫然欲泣。

　　“奴家父母双亡，又无兄弟护持，好容易过了孝期，却要被那没良心的叔伯贱卖……只好跋山涉水，来京中投奔亲戚……谁知，谁知……”

　　“哎呀哎呀，姑娘诶！你可切莫再提此事了！那高丞相与王家姻亲，都被牵累得丢了乌纱！你这要是说出去，会被皇城司拖去砍脑袋的！”

　　话是如此说，但小二哥你这嗓门可真不小啊……

　　曲九得了消息，情知问不出更多，也不再纠缠，摸了两枚铜板，就要结账走人。

　　然而，那掏荷包的手，生生顿在半路上，僵住了似的。

　　他许久未扮过穷苦人家，身上里哪里有铜板，全都是银票金锭！最小的也都是二三两的碎银……

　　混迹京城的小二，都是何等眼色，一瞧他这模样，脸色也渐渐变了。

　　“姑娘，这碗茶两文钱，你吃完了，赶紧出城去吧。”

　　“奴家，奴家……”

　　噔噔——

　　青黑的桌面上，忽地落下两枚铜钱。

　　一名女子悄无声息的出现，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观她容貌不过豆蔻年华，发丝却已半黑半雪，双目幽深，肤色惨白，行走间竟如阴兵借道，默然无声。

　　“皇城司办事，若有泄露，定斩不饶。”

　　她一开口，刚喝下的热茶，便化作了蒸腾雾气。

　　小二哪里知道皇城司这么禁不住念叨，混身的骨头都是一松，险些跪倒在地。

　　她一手拉住曲九，抬步往外走。

　　“常醒？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天前。”

　　“那你都瞧见了？你你你……你怎地不叫我？”

　　本少爷那一番羞羞答答扭捏作态梨花带雨岂不是都被你看了个遍！

　　“副使大人演得起劲，不敢打搅。”

　　“你……”

　　曲九看着她沉定冷静的侧脸，也不知她是看笑话，还是真个不懂，倒是脾气都发不出来了。

　　尤其是她鬓边白发，如此触目惊心。

　　“你……近来可好？”

　　“尚可。”

　　常醒拉着他走街串巷，不一会儿，就到了人迹罕至的生僻处，灰色的野鸽被惊吓，扑簌着振翅飞远。

　　她的手娇嫩细腻，却冷得像一块寒铁。

　　“昨日荥阳人马来报，发现有四名黑衣人死于马上，眉心一点赤红。我猜是你北上，被人追杀，于是在城门处等你。”

　　“是我所为，我有紧急军情求见陛下。”

　　常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墨黑的眼瞳，仿如深潭。

　　曲九皱了皱眉，反问道：“王家事发为何如此之快？昨日便午门斩首了？”

　　“皇上将何铮一事的证据送到了岑礼府中。岑侍郎与王学士素有旧怨，在大朝之时直接奏禀圣上，引得一众武将怒发冲冠，誓要诛杀王家九族，为陆帅复仇。”

　　“于是皇上顺水推舟，杀王樊，免高相，独掌朝纲？”曲九没想到云渐尽皆料中，心中愈发焦急，“那丞相之位空悬，皇上属意何人？”

　　“御旨已下，擢户部尚书秦风为丞相。”

　　“这……”

　　曲九再顾不得多说，掉头便走。

　　常醒手上用力，一把拉住了他。

　　“你做什么！”

　　曲九武艺尚可，却抵不过鬼门关里逛过一圈的常醒，正挣扎间，忽地听她一句。

　　“圣心难测，今时不同往日，你要小心。”

　　“你这话什么意思！”

　　常醒不答，翻手便是一掌。

　　曲九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被惊飞的野鸽，在外头晃了一圈，又轻轻巧巧地落了回来，它们像是瞧不见常醒似的，又开始叽叽喳喳地玩耍吵闹。

　　常醒摸了摸他的脖子，将那块品相一般的玉佩拽下来，放在掌心，端详了半晌。

　　曲大少爷性格恣睢，只惦记着自己的丑态被人瞧见，却从来没想过，他的易容之术明明出神入化。

　　常醒，又是如何认出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