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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刺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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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深重,雾横长河,血与火的颜色,仿佛映亮了黄泉的去路,
孟十一纵身跃入忘川,笃定得一如既往。
云渐望了望月色,略一忖度,便伸手召唤东青,“传令吴将军,围三放一,保存实力。”
“是。”
“传令周卫,投降不杀。”
“是。”
远处,却又是个云渐,披着玄色大氅,拎着雪亮长剑,扬鞭策马,飞驰而来。
好一番飒爽英姿。
那人翻身下马,见着本尊,竟还娇滴滴地福了福身子,拿捏着嗓子唤了句,“妾身幸不辱命,差点连眼睛都要熏瞎了,殿下若无赏赐,妾身可不依。”
“好啊,本宫赏你几鞭子?”
“别啊!”曲九笑嘻嘻地讨着饶,“要没您的天姿国色,我也叫不动那些个小兵,岂不是耽误了大事?”
他走近几步,身上缭绕的烟气,扑鼻而来。
“本宫命你假作哗变之象,你就真的烧了营帐?居然还带了骑兵冲营?”
“嘿嘿……”曲九挠了挠脸,“这样才像真的嘛,也不过烧了十来座营帐,又冲了周卫的军营……嘿嘿,这不是知晓周卫营中无人了吗?”
“你还有理了?”
“嘿嘿,我回头向周将军赔罪。”曲九捏回了本脸,顾左右而言他,“我那师弟呢?怎么不见人?”
“过河了。”
“杀人去了?”
曲九惯常的笑意一顿,细长得近乎冶艳的眼睛里,忽而凝出些莫名。
他极目远眺,只能看到迷雾重重。
魏军网开一面,齐军自然趁机南归,战船纷纷离岸,浴血奋战的数千将士登船不及,被弃江北。魏军水师与步兵合围,齐齐喊出投降不杀,敌军将士穷途末路,于是乖乖缴械。
战役至此,胜负已定。
“你怎地猜到他们今夜来攻?”曲九忙活了半夜,又受了伤,脸色不由发白。
“没猜到。”
“那你为何早吩咐了人手备战?”
“因为今夜有雾。”云渐挑了挑眉,“本宫在这打仗的时候,你们还在后宫喂孩子呢。”
曲九讪讪一笑,“那为何又将他们的水军放走了?”
“能留下一半,已是出奇制胜了。若要全歼,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云渐握了握自己冻僵的双手,神色淡淡,“你既是皇城副使,可知晓大魏的战船,都是何人所造?”
“近几年,应当都是工部下属将作监。”
“以前呢?”
“自然是高……”
高家,高丞相的高。
高家本就是前朝望族,府上门客近千,其中有数十位,便是造船高手,所建船只横行江淮,高家以此行商南北。当年先帝南下,高家献上门客数十,大小船只近百,因而深得帝心,得任工部尚书,重返朝堂。
高沛处事圆滑,深谙中庸之道,及至先帝临终前,已官至丞相。
“本宫摄政之时,才将造船一事划归将作监,短短数年,造出的战船也不过七十,哪里挥霍得起?”云渐笑了笑,仿佛戏谑一般,“如今看来,新造的战船,倒是比当年坚硬不少。”
曲九却听得心头狂跳。
“那高家当年……”
“当年的事,早已沉在这江水之下。”
谁又说得清楚?
前朝横征暴敛,又逢三年大旱,先帝所部食不果腹,这才揭竿而起,待大魏立朝之时,正值江山凋敝,百废待兴,无奈之下,只能依仗各大世家。
至于各怀的鬼胎,是否真的被大魏铁骑踏破,那些高贵的头颅,是否心悦诚服地低下——
不到最后一刻,谁又敢断言?
曲九怔了怔,忽然倒真的想起一事,“方才偷袭我的,正是推山派的传人,陆帅身死之事,与他们脱不了干系。那于良应当是早已与人约好了去处,出营便直奔江岸,奇怪的是,岸边悬了快马两匹……莫不是还有奸细在军中?”
他想了想,又道:“若是用作换乘赶路,也说得过去。”
云渐皱了皱眉,问道:“你们所谓的推山派,究竟地处何方?”
“本是在洞庭附近,但此人似乎叛门而出,难以推断为何人效力。”
云渐深深地吸了口气,血腥的味道,让人如此清醒。
天边,露出些蒙蒙的白色。
雾中掩映的烈火,仿佛海市蜃楼般,横亘在江心,真切又遥远。
被俘虏的人们,卸除了枪甲,捆绑着手脚,蝼蚁似地行走着。凉透的尸体被江流冲刷上岸,又被人抛入水里,最后裹挟在血海中前行,死不瞑目。
天地之间,满是死灵的寂静。
这一夜,不知成就了多少深闺梦魇。
却仍只是个开始。
“京中来信,说是查清了何铮的身份。”
云渐摸了摸自己的发梢,残留的水色,都已结成了冰晶。
“你猜,下一支箭从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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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河南岸,数十艘战船大败而归,引起好一阵喧哗骚乱。
孟十一漂浮在江上,一手攀着船尾,躲在了灯火的阴影里,船桨翻飞,搅起浪潮层叠,他也不使力,任由江水拍在脸上,起起落落,浮萍一般。
大凡两军对垒,为传达将令,进退有度,中军都自有一套号令之法。今夜适逢江中大雾,令旗、孔明灯均难以分辨,唯有钲鼓奏鸣,才能传令三军。
孟十一靠上的,便是那艘鸣金之船,若无意外,齐军统帅应当在此。
他既受命而来,自然要一击即中,因而并不妄动。
船只靠岸,一众步兵早已等候在岸边,举着火把,将周遭照得亮如白昼。等了大约半刻钟,一名身着锦袍的男子走了下来,男子身量颀长,行止雍容,自有矜贵气度,他的身旁团团围了一圈的仆从,其中有个佝偻着身子的,面白无须,脚步细碎,竟是个太监。
孟十一等着人群上马离去,再不见什么大人物,这才缓缓往岸上游,耳边断断续续听见有人喊着“七皇子”“宁王”。
宁王燕七,燕翎?
身为燕瑾嫡幼子、崔家长房嫡女的血脉,燕翎可谓是生而不凡,得万千宠爱,未及弱冠便已得了“宁王”的封号,在外建牙开府,收拢人马。
怎会毫无声息地出现在此处?
他若在,燕夕必定不在。
先前屠苏送来的消息,不知又是哪里出了差错?
还是说,燕夕隐匿形状,私下到此?
江岸边满是泥泞,踩出的脚印驳乱,连带着归营的军士也没了阵型,三三两两,稀稀拉拉地走着。孟十一避开灯火,远远缀着燕翎一行,却发现不对——
燕七分明在此领军,战后竟不回大营,径自往城中去了?
若是入了城,怕是又要大费周章。
他不及细想,随手折了段枯枝,提起一口真气,向前疾行数丈,顷刻追到了近前,只听燕翎慢悠悠地策着马,紧紧拧着眉头,口中念念有词。
“安公公!是你执意要靠岸追击!如今落得这般下场!要本王如何向父皇禀报?”
“殿下息怒。今日殿下分明是一场大胜,应当速向圣上报喜才是!”
“你这是何意?”
“殿下抵达江北不过短短数日,便与匪军主力交锋,大破匪军水师,抢滩登陆江北。殿下身先士卒,冲锋在前,若非后方军士补给不力,早已夺下了江北大营!”
燕翎年纪尚小,自幼荣宠,虽娇气了些,又哪里见过如此空口白牙的本事,竟愣住了。
“这,这如何能拦得住悠悠众口……”
那太监笑得一团慈和,瞧不出半分杀气,嘴皮子一碰,却胜似刀枪,“那些个补给不力、作战怯懦的,依奴婢浅见,总该处置了才是。否则殿下今后领兵,如何服众?”
“这,这……”燕翎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又道,“若是让燕夕知晓了,定会禀报父皇。”
“他前几日刚被圣上杖责二十,困在宫中禁足,怎会知晓?只待殿下再打几场胜仗,得了军功,更进一步,谁又胆敢置喙?”
“但江北那些个匪军,哪里像是失了主帅的模样?本王,本王怕是……”
燕翎生得标志,眉目秀气,又有个崔家长女的母亲,自然长成了个儒雅清贵的书生脾性,若不是暗里得了陆钧身死的消息,他万万不敢自请领军,来这杀人磨盘似的泰州城。
更遑论什么再打几场胜仗……
念及金陵的神仙日子,他禁不住双眼一酸。
“快点!再快些!你们什么腿脚!是要老子用鞭子抽吗!”
“若是赶不上城中许大夫问诊!老子一个个扒了你们的皮!”
燕翎的马速并不快,后头赶路的军士很快赶了上来,为首几人七手八脚地抬了个门板,架着个中了刀的将军,急忙忙地往城中赶着。
那将军浑身浴血,竟还有意识,死死按着自己左腹的刀伤,手中却还漏出了半截肠子。
燕翎匆匆看了一眼,扭过头,险些没吐出来。
正是此刻!
孟十一气贯枯枝,甩手便是一招投石问路!
区区半截细枝,在他手中,竟似名家利器,锐利无匹!
铛——
安公公飞身在前,宽广大袖一翻,衣帛与木枝交击,混似金铁之声!
“来者何人!”
孟十一不答,只是拔刀。
铜钱敲在刀锷上,清寂伶仃地响。
安公公瞳孔一缩。
三年前,他还在圣上潜邸当差,曾随众人满京围剿,见过这惊世一刀。
斩破了多少人的金陵旧梦,富贵荣华!
“孟一文!”
什么?
燕翎听得这个名字,连大声嘶喊都忘了,身子一矮,差点从马上坠下。
“来人!保护殿下!”
“有刺客!有刺客——”
纷乱中,孟十一的刀,仿似一场夜雪。
沉默,冷清,幽微,自深凉的黑暗中落下,笼罩万物。
所有的反抗,都仿佛引颈受戮。
他是这世上的神,只要他在,便是隆冬。
“快走!”
安公公拼死受了一刀,借力回身,一掌拍在了七皇子座下宝驹之上,马儿吃痛,扬蹄狂奔!
他是个忠心侍主的,绝地之下,反而生出无穷气力,袍袖漫卷,死死裹住孟十一刀身,竟是要以命相护!
孟十一却也不追,翻手弃了长刀,右掌一扬。
哒。
极轻的机括声响。
一蓬银针自他袖中迸出!直取燕翎后心!
针尖发青!根根带毒!
安公公何曾料到,堂堂绝代高手,竟会自弃兵刃,暗器偷袭!
他气得尖着嗓子,破口大骂。
“无耻!”
孟十一重又伸手夺刀,迎着汹涌内劲,向着那鼓胀袍袖之下,直直一捅!
刀锋斩世,度尽苦厄。
安公公一刀两洞,却连一丝疼痛都感觉不到。
马儿还在疾驰,马上的人已不见了,孤零的左脚兀自挂在蹬中,锦袍与肉身,早已滚落蹄铁之下。
孟十一抽刀,血珠落了他满裳。
眼角一线红痕,落在湿透凌乱的发丝之下,衬得双眸愈发冷清。
漠然又笃定。
他终于开了口。
“你们对云渐做过的,不认得了?”
安公公听不懂他的意思,只是咬紧了唇齿,吞咽着血气,强撑着骂道:
“无……无耻……”
孟十一笑了笑,明镜似的长刀还鞘。
“便是无耻,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