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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复活 ...

  •   “启禀丞相!垂花门已破!叛军后撤至正厅,决意死战!”

      叛军?

      呵。

      燕夕听闻信报,冷声嗤笑,一双苍蓝色的眼睛,鹰视狼顾,横横望向秦风。而那位大名鼎鼎的秦三少爷,却还眉眼温润,不动如山,比泥人都欠上三分火性。

      剑锋似的薄唇开合,说出的话,更是清朗如玉,铮铮入耳。

      “阵前传令,投降不杀。请长公主殿下务必以圣上安危为重,莫再以身犯险,受奸人蛊惑。”

      “是!”

      等得军士走远,燕夕方才垂下眼,复又把玩起戟园后院里,刚刚缴获的佛手。

      烈火烧灼,熏染了黯淡颜色,却仍不改那指节匀称,骨肉丰腴,圆润流畅之处,秀美宛如生人。

      只可惜,被利刃齐腕斩断,富丽典雅之余,平添几分凄绝。

      “此乃圆觉大师亲手所刻,四十年前,正逢千秋寿诞,由两淮巡抚所献,圣祖见之甚喜,珍藏宝库之中,朕虽神往数年,始终不曾得见。”

      燕夕轻轻摩挲着佛手纹路,神情惋惜,满目慈悲,仿佛刚才那挥刀斩手之人,并不是他。

      却又仿佛,那只翻云覆雨、可摘星辰的右手,正属于他。

      百宝珍奇,山川故国,通通都是他的。

      秦风端坐如松,任凭他肆意妄言,并不答话。

      “秦三少爷,若是真个打到了云渐面前,你待如何?”

      燕夕将佛手放在一旁,又捏起了腕间的十八子,衣上的檀香丝丝缕缕,伴随着木珠轻叩,倒影出狭长杀气。

      他倒是笑着的,眉尾的伤疤,褶皱成一个贪婪的蛇纹,像是第三只眼睛,缓缓逡巡,观察世人。

      “你要如何?”

      秦风饮了半口残茶,微不可见地一顿,随即放下了杯盏。

      “三少爷,朕既有同袍之谊,也劝你一句——”

      “杀之以绝后患。”

      秦风抬了抬眉头,浅淡一笑:

      “借刀杀人,绝的不知谁之后患?”

      “哈哈哈哈——”

      燕夕像是听了什么荒谬之言,拍案大笑,好半晌,方才缓出一口气来。

      “如今屯田令既出,百姓居有定所,又有科举征召,寒门高位者众,非但是淮河以北,尔等世家震荡,便是南地子民,亦多有不满奴籍、举家北上之人,以至于云氏根基渐稳,频频南顾……朕,自当除之而后快。”

      “只是,那云渐心思深沉,手段机变,更不惜忍辱负重,你若还打错了算盘,惦记着年少之盟,欲要娶她入府,再以后位相赠……哈哈哈!”

      “朕也只能多念几番大悲咒,超度于你了。”

      燕夕本性狷狂,却非有勇无谋之人,登基之后,不惜以千金之躯,亲入北境,自是深知云氏之威,务求毕其功于一役。

      口中言语,自然也挑拨离间,恶毒非常。

      而秦风,恰恰再了解云渐不过。

      他当然知道后果。

      只见他垂眼,又端起那杯苦涩冷茶,一口饮尽。

      “大齐之事,自有圣上决断,燕兄倒也不必越俎代庖,以免喧宾夺主。”

      秦相爷语声温和,词锋却利,单单一声“圣上”,直刺得燕夕眯了眯眼睛。

      “秦三少爷,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认,自然要认的。”

      秦风的眼底,竟又亮出几分薄薄笑意,云雾远山般,看不清晰。

      “届时,还得辛苦燕兄超度。”

      ==========

      “殿下万胜!万胜!万胜——”

      军士们齐声呼喊,响彻戟园。

      就连倒在地上的残骸,也依旧圆瞪着双目,不愿阖眼。

      一如火焰烧过长风,深重的燥意,压得人喘不过气。

      东青手持长剑,伫立于垂花门后,染血袍甲,隐入墙角阴影之中,只待长公主一声令下,他便将率队冲入敌阵,以身赴死,只求破除投石枢纽,拖延片刻生机。

      云渐抿着唇,勉强咽下了喉间腥意,再抬首时,依旧不曾发现十一身影,更不见常醒与曲九。

      右手没来由地颤抖,她便愈发掐紧了腕子,直将右臂生生抠出了几分血色。

      鲜明疼痛,唤醒了她迟滞思绪,终得一线清明。

      “东青,稍等!”

      “殿下?”

      “待会莫要冲锋太远,只需掩护近卫撤离,鸣金一响,便择机后撤。”

      “殿下!若是垂花门失守,再往正厅,已无地利可据!”

      东青显然并不明白,方才请下的军令,为何倏忽之间,又变卦了。

      “后院路窄,土质松软,投石机必定不过垂花门,飞石所在,难及正厅。”

      “更何况,楼阁之高,可为弓手所倚,庭院森森,当为伏击之地。”

      云渐深深吸了口气,重又端起了掌中弩机。

      “传本宫军令!正厅灭灯!众军依先前部署,各自就位!正厅之外,十步一岗,内外设哨,暗号相接!”

      “擅用火烛者!立斩不饶!”

      “是!”

      云渐复又上前两步,拍了拍东青的肩膀,衣袍之上,渐渐干涸的血色,竟如沙砾般粗糙坚硬。

      东青站得笔直,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燕夕用兵急切,伤亡不论,说明在他心中,犹恐夜长梦多,胜负未定。”

      “援兵将至,此时此地,尚且不需你慷慨赴死。本宫命你,速去速回。”

      “是!”

      灯火如星,随着信兵脚程,一盏盏暗了下去,云渐匆匆踏过青石长道,长靴落地,叩出生硬脆响。

      眼前殿宇,缓缓没入夜色,却被熊熊战火勾勒出灿烂金边,赤红琉璃,炫目如血。

      “十一何在?曲九,常醒何在?”

      “属下不知。”

      “皇后不是回来了?怎么常醒与曲九未归?”

      云渐强压着心中不安,右手却愈发颤抖,剧烈痛楚上蹿颅顶,只如针扎一般。

      嘭!

      她一脚踹开了正厅大门,大步向里走去。

      昏暗中,只见皇帝拔刀在手,将沐景死死护在了身后。

      寒水似的刀光,在夜里如银河闪亮。

      “阿姐……”

      一见是她,皇后便抢前半步,露出了大半身形,自戕的血迹,明晃晃的横亘脖颈,淌出几寸刺目狰狞。

      长公主分明满心躁郁,见此情形,一时竟又哽住了。

      抓挠着心头的利爪,瞬间攥死了她的命门,顷刻之间,手足凉透。

      “阿姐。”

      云泽矮下刀锋,沉声唤她。

      少年人近乎嶙峋的骨骼,依旧撑起了峨冠博带,帝王仪态,玄黑色的眼瞳,一如深海变幻,晦涩汹涌。

      “景儿的二位兄长被秦风诱骗,里应外合,景儿本想前往劝阻,却被鹤管家发现,曲九不得不与之交手。”

      “方才鸣哨示警之时,曲九便已重伤,景儿以死相逼,才等到常醒救援。”

      云泽的语声平静,三言两语之间,便说完了鹤伯叛变,偏门炸开……

      曲九,生死不明。

      他们猜到了戟园必有内鬼,猜到了秦风另有安排,猜到了神武弩,猜到了禁军反叛,甚至猜到了沐景为皇帝逆鳞,必有刺客窥伺,不惜安排了曲九乔装,贴身保护。

      却依旧低估了对手奋力一搏,究竟拿捏了几分把握。

      谁也不能算无遗策。

      而一招不慎的代价,就是落入下风,左支右绌,身边人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云渐咬了咬牙,深深吸了口气,反问道:

      “那常醒可有受伤?现在身在何处?”

      “十一呢?你可曾见过?”

      她顿了顿,却并不等待谁的答复,径自又道:

      “我已下令众军后撤,他们无人接应,恐有不测。来人,传本宫军令……”

      “阿姐!”

      皇帝打断她,紧紧拉住了她的右腕。

      陈旧伤疤磨砺掌心,冰冷温度,仿佛寒冬腊月。

      云家祖上泥腿子出身,往上几代投身行伍,更是个顶个的体魄强健、弓马娴熟,俱是西北隆冬里风吹不倒、雪埋不尽的人物。

      直到这姐弟二位,才有了身寒体虚的毛病。

      谁也不能温暖谁,只有愈发透彻的寒意,不管不顾,敲骨吸髓。

      云渐却不知为何,竟错觉心口涌出的鲜血,岩浆般滚烫,烧透肺腑。

      失控的牵挂,像断了线的纸鸢。

      她却不能宣之于口。

      她却只能……

      若无其事。

      皇帝静静看她,和缓语声,近乎有条不紊:

      “阿姐,此刻叛军围府,城防必定空虚,你与十一突围而去,应当出城无碍。”

      他的指节,随着云渐的旧伤,轻轻颤抖。

      “曲九与常醒,若是见到了,也请他二位一并出城,莫再回顾。若实在重伤,不可挪动,便留在京城。”

      他手中的刀,倒映出银色弧光,落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

      “我在此地,仍为帝王之尊,尚可护他周全。只是景儿……怕是要辛苦你们。”

      他从未如此恳切。

      不,或许也曾有一次。

      当年他还是个冷宫皇子,却求着云渐,非要娶沐府三姑娘为妻的时候,也是这般低着头,坦陈着所有渴望。

      有所求,有所愿,便只得甘为鱼肉,任人差遣。

      而此刻,他竟又洗净了脖颈,伸到了云渐刀前。

      眼下,约定援兵渺无音讯,皇城司三人不见踪影,叛军舍生赴死,侍卫更是节节败退……

      他总是权衡得失,算计清楚的。

      他知道,今日如果输了,只要秦风不傻,他也依旧会是皇帝。

      即便是死了,这普天之下,无数百姓,也终究会有新的君主,令他们三拜九叩,高呼万岁。

      他知道,几乎一直知道——

      他不重要。

      “云泽,你什么意思?”云渐已全然顾不上礼数,“此等肆意妄言,动摇军心,罪可当诛!”

      “阿姐!朕的金口玉言,落地无悔!”

      皇帝扣住她的手腕,一字一句,如有千斤之重:

      “朕自登基以来,事必躬亲,杀人如麻,就是为了不让旧事重演……”

      残废,中毒,滑胎,重伤,一次又一次……

      生死绝境,他们只能割舍魂灵,徒留躯壳驻留,茫然独行。

      残缺的肉身,仿佛诅咒。

      云泽和她,原来都活在如此梦魇中,朝朝暮暮,醉不复醒。

      “阿姐,这是我欠你们的。”

      他放下了云渐的手,咬了咬牙,竟也不愿再看沐景此刻神情,究竟几分挽留。

      宫城如囚牢,他放她走。

      “云泽。”

      云渐又一次直呼其名,沙哑嗓音,蕴着莫可名状的笑意,仿佛依旧是当年,懒散恣睢的公主殿下。

      她的一言之下,也曾左右他的命运。

      皇帝不禁低了低头。

      啪!

      云渐反手便是一个耳光!直扇得他眼冒金星!

      御前侍卫纷纷上前拱卫,腰侧的宝刀,却自有意志般,不敢出鞘。

      “父亲临死之前,托付江山于你!”

      “无数人为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是叫你拱手相让的吗?”

      云渐弩机轻抬,直指皇帝身侧,那一抹瘦削身影。

      “不管你此刻为了谁,心生畏惧,甚或怯懦。”

      “只需你后退一步……”

      “她必死无疑。”

      且不说红颜祸水、青史骂名,只说众军若是心怀愤懑,迁怒于人——

      届时,哪怕自刎而死,亦堪称成全。

      自古帝王之位,如临万丈深渊。

      谁也别想全身而退。

      “皇帝,你好好醒一醒。”

      云渐抬起右手,拍了拍他微微肿起的侧脸,终又叫回了那一声君臣之别。

      似安抚,似告诫。

      “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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