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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不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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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如墨,南风舒徐,拂开了枝叶婆娑,吹度些微凉意。
沙沙叶语,交杂成低声祈祷。
戟园像一座干瘪孤岛,蒸腾湿气蔓延,仿佛死灵笼罩,扭曲了眼前光怪陆离,万千幻象。
血火延烧,阴影招摇。
生与死的边界,已如宣纸微薄,好似一场噩梦,混沌了人间界线。
却还有灼热如浪,深深扼紧咽喉,令人窒息的真切。
子时已过,地狱现世,惩戒此间罪人。
恍惚间,青莲那一手鬼门掌法,也愈发诡谲,犹如烟笼寒水,雨锁春山。
不知其起,不见归处。
她已是此间夜色。
偏偏,孟十一的刀锋如月。
任由漫漫长夜,迢迢千里,月光一如既往,隐在你抬眸之间。
不悲不喜,不垢不净,不生不灭。
剔透杀气,好似冰封雪原,秀丽皎洁。
绯红瞳眸,盛放如彼岸之花——
映亮你的一切。
青莲习武数十年,登顶武林,打遍天下,几乎早已忘了,被人处处掣肘、占尽先机的感觉。
就好比一局手谈,黑白对弈,对方棋力分明远胜于你,却步步容忍,款款相让,哪怕行至收官,亦不多不少,堪堪只胜半目。
看起来仿佛势均力敌,却好似坠身泥沼般,深不见底,一败涂地。
若非孟十一内力不济,今日较量,应当已有胜负。
可惜,武道修炼,远不止招式一途,此时此地,更非华山论剑。战阵之中,种种搏杀,须得论出生死,才分输赢。
于青莲而言,此生所有交手,更是殊途同归——
饶过你,或者杀死你。
“看招!”
只见她形影一闪,腾挪让刀,忽而身法陡变,直直冲向十一怀中!
抬掌!格挡!撞肩!
粗糙近乎简陋的军中夺刀式,却因真气贯注,于瞬息之间,爆发出雷霆之力!
力贯肺腑!鼓荡血气喷涌!
青莲毫不犹豫,又借近身之机,旋身屈肘,直击膻中大穴!
十一内劲凝涩,左手匆匆一格,人已飞了出去!
砰!
檐瓦碎裂,伴随他的身形,扑簌下坠。
咳,咳咳……
他勉强站起身,踩得碎瓦一片呻吟。
抿紧的唇角,依旧不愿示弱,短促呼吸之间,已有了淡淡腥气。
体内寒意,随着真气流转,渐渐禁锢了他的生机。
熟悉的疏离感,又如潮汐般涌来,一如江水滔滔,呼唤他于水底。
他闭了闭眼,试图缓过眼前晕眩,却又仿佛置身事外,漂浮于半空之中,注视着苟延残喘的自己。分明夏夜,喘息呼出的白雾,结成了霜,轻易模糊了他的轮廓。
紧绷的身体,却仍如刀。
青莲从檐上轻盈飞落,立于他三丈之前,黝黑瞳眸,沉淀战意森冷。
她看着他,掌间内劲凝结,打量着一个恰当的弱点。
此刻,孟十一拄刀而立,已是气机不稳,浑身缺漏。
但他长于黎重锤炼,自幼与当世高手交锋,身负了无数伤疤,亲临过多少濒死刹那……
谁也不知,他的所谓弱点,究竟是陷阱,还是困兽之斗。
“莫要再自寻死路。你媳妇的性命,我替你保下便是。”
青莲自恃功法大成,也不愿再以气劲相欺,威逼毒入肺腑之人。
思量再三,竟还是要放他一马。
若是再早十年,似这般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她少不得厮杀整夜,倾尽全力,分个高低胜负。
大约是人老了,心也软了。
又或是,那个眼神,哪怕绽放如血,也依旧似曾相识。
满腔孤勇,总与理智背道而驰。
“谢谢青姨。”
孟十一深深吸了口气,站稳身形,霜刃斜指,又是个不卑不亢的起手式。
“你这……”
你这榆木脑袋,果真刀如其人。
青莲半句嘲讽含在口中,瞧见他如此逞强,一时竟又骂不下去。
十一却又顿了顿,唇角扬起两分笑意。
轻弯眉眼,冰消雪融。
“但,云渐比我强多了。”
她,不需要谁高抬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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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投石机的第一发,落在了垂花门前,约三丈远。
传闻中的攻城利器,轻易碾碎了招展花瓣,溅起泥腥点点。
冲击门防的叛军,愈发如退潮般四散,让出了后院战场。
“再行二尺……左转,左转……停……”
一发击空,投石手却不着急,只默默地试好准星,调整角度距离。
“置弹……拉索……”
绞索旋转之声,落入夜色,隐约可闻。
“蹲下!蹲下!”
“让开——”
墙头老兵,反复呼喊着。
然而,不过片刻,那巨石破空之声,便响在耳畔!
嘭!
正中高墙!
一时间!重石陨落!如坠流星!
嘭!嘭嘭嘭!
横飞青石,或击于砖墙,惊起瓦片四溢,或高跃而过,滚入人群,碾压军士血肉!
不过两刻,那单薄粉墙,便再也支撑不住!
生生豁开三尺大洞!
嘭!
投石机却不知疲倦,只稍稍调整些角度,一击,又一击,凿开洞口。
战阵凶器,千军辟易,遑论区区戟园?
嘭!
叛军衣甲,倒映出清冷寒光,缓缓近了。
云渐再不犹豫,径自冲上墙头,抬起手中弩机。
沙哑嗓音,割裂夜风。
“弓箭手准备!”
“是!”
“东青!整队!架床弩!”
“是!”
“天字队,封住此处!死战不退!”
“是!”
石弹成雨,终于稍稍歇下,叛军却趁了这片刻慌乱,重重掩杀而上。
耸动人群,仿佛黑云压城。
“引弓——射!”
云渐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床弩开合,串联性命!
那柄传说中的神武连弩,在她手中飞快起落,铁矢锋锐,百步穿杨,只取军官银甲之间,裸露双目。
淬过毒的冷兵,杀人之时,宛如切瓜砍菜,手起刀落。
右手止不住地微颤,却又仿佛连这些许颤抖,都已刻入灵魂,足以适应。
她对自己,永远机关算尽。
噔——
射空的箭匣,骗出弓弦一声悲鸣。
云渐不假思索,立时矮身蹲下,只听箭羽厉啸,将将划过头顶三寸!
她掏出腰侧仅剩的箭匣,重新上弩,一边扫视四周,观察动向。
炸开偏门本是始料未及,如今垂花门墙薄且矮,难以防卫,少不得再行退守。
只是,再往后去,纵使巷道厮杀,也离正厅不远了。
血肉之躯,如何抵挡投石之力?
援军,又在哪里?
是路途受阻,还是……
另有打算?
云渐抿紧嘴唇,咽下了喉间几分腥甜。刀锋似的双眸,倒映烈火延烧,愈发明亮。
她像个高热的病人,疯癫又清醒。
“垒石还需多久?”
“回殿下,叛军拼死夺门,天字队封洞受阻,进展缓慢。”
“床弩左右调整,滚石集中,专守洞前!”
“是!”
“传令正厅,各路伏兵准备,随时出击!”
“是!”
如今僵持之势,不过是燕夕唯恐夜长梦多,急于求成,若是他发现死战不下,只需后撤先锋,再以投石轰墙,不待半个时辰,砖墙必定四处洞开,届时守军左支右绌,应接不暇,自可轻易击破。
未虑胜,先虑败。
她也别无选择。
不待传令兵离去,奔波整夜的东青,又匆匆赶到了云渐身前,翻身下拜。
“启禀殿下!卑职请命!”
“何事?”
“请殿下允准一百亲卫,佯做突围,向偏门而去。再由卑职率队,趁此深入敌军,毁坏投石枢纽,以绝后患!”
闻言,云渐握弩的左手一紧。
突围也好,奇袭也罢,都是有命受死、没命领赏的军功,东青随她南北征战,不可能不知道。
可她筹谋许久、计算万千,终究,还是行至此地。
须得三军用命,燃点刹那生机。
这是为帅之人,最残忍的慈悲。
“请殿下恩准!”
侍卫队长的身形高大,单膝跪地,头颅低垂,顶盔上染血白缨,便近在云渐眼前。
先帝钦赐的甲胄,历经风雨,早已没了当年荣光。
他却抬首,直直望向云渐,砂石磨砺过的嗓音,依旧掷地有声:
“请殿下恩准!”
“准。”
“谢殿下!”
东青利落起身,挥剑整队。
军中不知何人,忽而高声喊道:
“殿下!万胜!”
“大魏!万胜!”
“万胜!万胜!万胜——”
他们或许会死。
唯有长公主殿下,万胜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