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戬婵]寻常歌》水煮红虾

2、中

　　自那日过后，杨婵便回了灌江口，守着那座二郎庙寸步不离。
　　杨戬的死，终究成了横在她心头的一根刺。那些曾经的知己良朋，如今都成了害死她兄长的元凶，倘若她还有一丝良心，都不能容忍自己再与他们言笑晏晏。
　　可有些事，不是她想逃避，便能轻易躲开的。
　　身为渎职已久的华山山神，杨婵自水牢出来后，便应即刻上天谢恩，随即重回故地，继续赴任。然而杨婵不愿。
　　当日她拂袖而去的举动，早已映入太上老君的云镜，被包括玉帝在内的众仙看在眼里。事后纵使有净坛使者等人帮忙掩盖，却终究触了玉帝的眉头。
　　不知是否良心未泯，一日，玉帝降下旨意，特命已经成为新任司法天神的沉香下凡，请她重回华山连任山神一职。许久不见，杨婵原本正沏了一杯热茶要儿子品品，听了这话，竟是直接冷面将其逐出了灌江。
　　沉香本就对她一直留在灌江口不肯归家耿耿于怀，如今见她骤然翻脸无情，心中更是不忿。交涉不成，便索性真的不再来此，每年只余小玉一人过来看她。
　　后事尚不可知，看着他携带怒气渐行渐远的身影，杨婵不由一阵恍惚。现在的沉香，不论相貌还是行为处事，真的是越来越像他舅舅了……只是不知道，当年在华山水牢每次不欢而散的时候，二哥是不是也如他这般，对她怒其不争？
　　一切不得而知。
　　之后须臾数载，杨婵在二郎庙内更是不可避免地见了形形色色的故人。有劝她回头是岸的，有劝她回华山继续任职的，还有斥责她认贼作兄有违天理的……对于前两者，杨婵往往都是客气地将其请出去，并表明自己不会再与天庭有丝毫干系，若对方是来做客的，那么身为杨家三妹的她很乐意尽地主之谊。如若不然，请恕她不愿再奉陪。
　　至于后者，杨婵从不觉得自己兄长有何错。从前反抗天庭时不觉得，被困在华山的二十年里不觉得，如今杨戬身死道消，往事难追，自然更不会再拿那些莫须有的理由去怨怼他。
　　是以当那些攻心不成心中愤愤的同僚终于显露出敌意时，杨婵也不再多话，手中碧光一现，一盏通体碧色盈满灵气的莲花灯已然出现在掌中。
　　正是宝莲灯。
　　直到这时，那些神仙才想起来，面前的杨婵不仅仅是西岳圣母，前任司法天神的妹妹，更是三界至宝宝莲灯的真正主人。之前沉寂的二十多年，让他们误以为杨婵已经失了神性，宝莲灯自然而然成了半吊子刘沉香的法器。没想到千帆过尽，此神器竟还是兜兜转转回到了主人的身边。
　　他们当然不敢同宝莲灯作对。事实上，自从当年藏匿在华山之心中的新天条出世后，女娲一脉的身份早已随之水涨船高，更遑论这宝莲灯还是女娲神殿的传承法器，谁知道新天条出世之时女娲有没有在此物之中留下什么神谕？总之，宝莲灯他们招惹不起，它的主人杨婵，他们自然也不敢轻易得罪。
　　于是那些神仙每次都是趾高气扬地来，再灰溜溜地离开。至此，除了几个交情甚笃的姐妹，灌江口终是再无神仙问津。杨婵继续在庙里待着，日复一日期待着百姓的供奉之力能够为那座泥塑神像充盈法力，为她的二哥换来一线生机。
　　见到寸心，倒在杨婵的意料之外。毕竟当年对方与二哥那段堪称折磨的千年婚姻仍历历在目，何况后来闹得沸沸扬扬，甚至令二哥一度成为天上人间好长一段时间笑柄的和离之日，无一不表明他们缘分已尽。如今尘埃落定，见着她来，杨婵倒真有些意外。
　　对于寸心，杨婵可谓百感交集。在这女子刚嫁来杨家的时候，她是的的确确想过要同她做一对好姑嫂的。可没想到，她等来的不是一个娇俏良善的嫂嫂，二哥也没能如愿得到一个让他感到温暖的家，这个女子，简直闹得杨家鸡飞狗跳，生生将自己与梅山兄弟等人与二哥的联系斩断，日复一日的歇斯底里，更是逐渐将二哥的心逼得越来越远……
　　越是回忆，就越是替二哥感到悲哀。是，在那千年之中，二哥是有错，不该望月，不该将满腔郁结尽数憋在心里，不该不哄着她。可她敖寸心难道就光风霁月，没有一点错处？若不是她，二哥怎会被迫将身边亲朋一一赶走，怎会时常满心寂寥望月思亲，又怎会被逼上天庭，生生做了玉帝王母手中的刀刃！最后……又何至于一错再错，不容回头？！
　　所有的怨怼与委屈，到最后都成了诛心之论。说到底，她们二人，都是将二哥推向绝路的罪魁祸首……
　　昔日的姑嫂二人四目相对，等来的只是两句无声的叹息。杨婵原以为寸心会暴怒，会在二郎庙里四处乱砸，喝令杨戬出来。事实上，她也早已为此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可她唯一没有预料到的，却是那个眉目之间充满悲悯的敖寸心。不复记忆中的歇斯底里，对方眉眼平和，手中捻着一串佛珠，见着她的第一句便是：“他不希望你这样。”
　　不愧是与杨戬做了千年夫妻的人。即便经年未见，也能那般了解他的心意。
　　可是，于杨婵而言，寸心的这份通透终究是来得太迟了。若当年她能早点想开，不那么捕风捉影，时常与二哥争吵，斩断他心底最后的温情，那么他是不是就不会沦落到这般结局？
　　这句掺杂着血泪的诘问，杨婵终究是没有问出口，在寸心盯着她寻求一个答案的时候，她只是默默转身，望向那尊神像。泥塑雕像威风凛凛，剠额为天，与她那谪仙一样的二哥并不相像，可每次只有看着那尊死气沉沉的雕像，她的心中才能有一丝希望。
　　盼着二哥能重新活下来的希望。
　　良久，就在寸心以为她不会再应答的时候，她才道：“我不怕他失望。”我只想他活下来，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后半句她没有说出口，可二人都懂。见她这般执拗，寸心不言，美目中带着些许怅惘，同她一起转身注视着二郎神像，良久，才告辞离去。只是从此之后，杨婵却再没见她来过。
　　也许是想开了，又或许是放下了。不过这些都与杨婵无关了。没了再来刺激她的那些故人，她终于可以不再执着于那些往事，继续画地为牢般守着哥哥的庙，连同自己那点微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