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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祝余 ...

  •   四月末的一个下午,雨刚停,太阳堪堪从散去的乌云层里冒出了个头,日光把红色教学楼照得熠熠发光。楼旁的树像被淘洗过,叶子碧盈盈的。几只鸟短暂栖留在树枝上,偶尔叽喳一阵,然后又扑簌着翅膀飞到另一处,安静下来。

      已经快到下课时间了,祝言看了看挂在教室墙上的时钟,得出结论后又不由得朝教室门口瞥了眼。

      教室门没关,偶尔会有其他班级的上课声飘过空荡荡的走廊,然后飘进祝言的班级。祝言前耳刚听见“唐诗宋词元曲”,后耳便听见“细胞核细胞膜细胞质”,不同老师的声音或远或近地敲进耳膜里,如同被揉坏了的橡皮,全是无法让人理解的白色碎屑。祝言幻想那些声音被水打湿被风吹干然后凝结成盐巴一般的冰晶,似乎这样就能把那些声音以及隐藏在声音里的知识留在脑子里,但不晓得为什么,这个她自创的,专门应对走神并且屡试不爽的方法这会儿却突然失效了。她发现那些声音忽然成了浮光掠影,只薄薄地在她耳畔掠了一下,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周遭像被人调低了对比度,变得模糊起来,轮廓和界限如同盛在杯中的水,正一下一下地晃着,水面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祝言把视线从教室门口挪开,终于是没忍住,朝自己右后边的空座位上瞥了眼。
      一个小时前被老师叫去办公室的祝余现在还没回来。她的桌上还摆着几本书,其中一本半摊了开,书页被穿堂风哗哗翻动,发出很动听的响声。摆着几本书,其中一本半摊了开,书页被穿堂风哗哗翻动,发出很动听的响声。

      祝言盯着那风中乱舞的书页看了约摸有半分钟的功夫,然后才回过神来。她拿起水笔,随手划了划课本上的重点,正划到第二段,一个小纸团忽然从左后方飞到自己桌上。

      祝言怔了下,目光一顿,随即立马反应了过来。

      她偷瞄了眼讲台上正讲得眉飞色舞不亦乐乎的生物老师,见对方没注意到她这里,便借着从笔袋取笔的动作把小纸团扒拉进了自己手里,然后扭头,用余光朝自己左后方看了眼。

      坐她左后方的女生叫陈梓,圆脸,有点婴儿肥,瞧着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她见祝言扭头看她,忙动作夸张地一边冲祝言挤眉弄眼,一边给祝言打手势比口型:“快——看——纸——条——”见祝言扭头看她,忙动作夸张地一边冲祝言挤眉弄眼,一边给祝言打手势比口型:“快——看——纸——条——”

      祝言点点头,右手藏在桌兜下给陈梓比了个“OK”。然后她转过身,仍是趁老师不备悄摸着把手里的纸团拆开了看,只见纸上写着两行字,显然是陈梓的笔迹——“祝余怎么了?她真的把付玲玲的裙子给剪坏了么?”写到这儿又另起一行,变成了安慰的语句,“祝言你别担心,你妹妹一定没事的。”

      然而这句安慰不仅没有起到安慰的作用,甚至还加剧了祝言的焦虑。她发觉自己掌心有些发潮,似乎在出汗,心跳也好像变快了,“咚咚”的,撞着肋骨,像是要跳出胸腔。她想说事情没那么简单——祝余剪坏的不只是付玲玲的裙子,还是付玲玲的表演服,而付玲玲是那么看重今天下午的舞蹈表演,现在没法参加了,她怎么可能放过祝余?但知道归知道,这些话祝言却无法把它们写在纸上。

      念头和言语有没有力量,祝言不知道,但祝言知道一旦念头和言语落在纸上成了文字,就板上钉钉确凿无疑了。所以她想了想,最后只在纸上写了两个字:“谢谢。”

      把纸条传回给陈梓,不一会儿就有新的纸条传了过来。

      陈梓:“不过你妹妹为什么要剪坏付玲玲的裙子啊?因为喜欢,因为不喜欢,还是因为……”

      “叮铃铃”——

      下课铃骤然响起,祝言下意识地把纸团藏进袖子里,然后抬头看向讲台。台上老师似乎意犹未尽,但碍于这是最后一节课,学生们都急着放学回家,只好把剩下的内容推给下一节课,也不拖堂,直接夹着课本从教室出去了。

      教学楼已经踢里哐啷闹起动静来了,提提踏踏的脚步声在走廊接连不断地响起。

      一片收拾东西放学走人的混乱中,陈梓一个箭步蹿到祝言跟前,正要问祝言祝余剪坏付玲玲裙子是不是跟“那件事”有关,但她话刚起了个头,就听教室里有女生叫了一声“付玲玲”。

      这三个字忽然让整个教室都静了下来。祝言和陈梓忙转过头往教室门口看,只见门口站着三个人,一个是正哭到现在还没停下来的女生付玲玲,一个是皱着眉冷着脸的班主任,还有一个站在后面,被班主任和付玲玲挡住了些,只能瞥见胳膊、手腕和下巴。

      那是祝余。

      班主任拍了拍付玲玲的背,低声安慰了几句,总算把付玲玲劝回了座位上。然后她看也不看还在门口站着的祝余,径直走到讲台上,沉默两秒,开始训话。

      “首先,我想说对于今天发生在我们班里的这件事,我感到很失望。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无论基于哪种目的,偷窃并且擅自损毁别人的东西,都是不对的,违反校纪校规的。我一直以为我们班里的同学不论成绩好坏,应该都知道是非曲直,但我没想到今天居然会发生这么恶劣、糟糕的事情。我感到非常,非常地失望。”说到这儿,班主任顿了几秒,她不悦地朝还在底下抽泣的付玲玲瞥了一眼,然后又有些厌恶地看了眼还站在门口没进来的祝余。结果发现祝余正在门口自得其乐地抠墙皮,一副很专注的样子。

      班主任登时就来了火气,恨不得一把把祝余拽进班里让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付玲玲认错。但好在成年人的自尊把她从理智边缘捞了回来,班主任整整头发,清了清嗓子,又继续语重心长道:“其次,我也觉得很难过和遗憾,你们是学生,是孩子,我作为班主任,应该指导你们,帮助你们,这次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是因为我失职没能教导好你们,为此我很抱歉……最后我想说的是,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犯了错却没认识到自己犯了错,明知道自己犯了错却死不承认,知错不改……”

      “老师,”在门口抠了半天墙皮的祝余似乎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班主任是在说她,她轻轻擦掉蹭进指甲里的墙灰,然后抬起头,轻眨了两下鹅卵石一般的眼,一脸疑惑又无辜地看着讲台上的班主任,平着声说,“我有好好承认错误。”

      班主任敲了敲桌子,抬高声音道:“你确定你刚才在办公室的时候,有向我好好承认错误么?”

      祝余很笃定地点点头:“我确定啊。刚才老师问我,是不是我剪坏人家裙子的,我一下子就承认了。”

      班主任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但一时间却卡了壳。祝余说的倒也没错,刚才在办公室的时候她原本还想着得威逼利诱耗上大半个小时才能让祝余承认,没成想她随口一问这孩子就承认了,后头那些时间大都浪费在安慰付玲玲上了。不过即使祝余承认得干脆,班主任还是觉得很窝火。从祝余一个月前转进这个班里的时候她就不喜欢这孩子,起初她以为这是自己的个人偏见,还决心克服来着,但很快她就发现祝余身上的各种小毛病,爱耍小聪明,狡猾,孤僻,散漫,很坏,和她姐姐祝言完全是硬币的两面。两姐妹甚至长得也不像,仿佛是一株根上长出的两朵完全不同的花。

      据说祝余以前身体不好,一直休学在家,现在身体调养得好了些,所以才被送来学校继续读书。因为这个,班主任原本还打算关照关照祝余,但事到如今,她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关照”这个除了长得瘦了点之外实在看不出任何毛病的小孩了。

      班主任没跟祝余做言语纠缠,她转向班里的同学,语重心长把话交代完,临走前又多布置了两篇古诗文背诵的作业。班里顿时一片怨声载道,有几个男生还拿书包往桌上猛摔了几下以示悲愤。

      祝余没管这些,她拂干净衣服,走进教室,坐回座位,正打算收拾书包,这时付玲玲带着两个女生走到她跟前,几个人合起伙来直接把祝余桌上的书扔到了地上。

      祝余往书包塞书的动作一顿,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付玲玲咬牙切齿劈头问她:“你为什么要弄坏我的衣服?!那可是我的演出服,就因为这个我下午没能参加演出!”

      “刚才我已经解释过了,”祝余把书包从桌兜里拉出来,平着声慢悠悠地说,“因为你穿那件衣服很丑,所以我帮你把那件衣服处理掉了。”

      青春期的女生最忌讳被别人说丑,付玲玲几乎连祝余的后半句都没来得及听,直接要扑上去抓祝余的脸。这一下来得太快,周围人都没反应过来,眼瞧着付玲玲的手就要抓上祝余的脸,就在这时,一只胳膊忽然从旁边拦了过来,正好挡在祝余身前,替祝余挨了付玲玲扬手要打的那一下。

      没打着人,付玲玲火气更盛,她咬牙切齿地瞪着忽然横插进来的祝言,口不择言地骂道:“她不是好东西,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全家都不是什么好东——”

      “西”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只听祝言身后忽然传来“啪”的一声闷响,付玲玲无端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去看,却见祝余拎着本卷起来的语文课本从祝言身后绕了出来。她在祝言身旁站定,一双黑得发亮的眼饶有兴味地盯着面前的付玲玲,那眼神既像是被激怒了,又像是觉得好玩。但那张脸却是冷淡的,倨傲的,甚至带着点坏的。不知为什么,那一瞬付玲玲竟有种错觉,仿佛祝余手里拿着的不是课本,而是什么铁棍酒瓶,随时会往她脑袋砸过去。

      想到这儿,付玲玲忽然打了个激灵,方才还在心里咆哮的怒气此时像是被吓退了似的,惧意竟不动声色地占了上风。她想往后退,又碍于面子,不想示弱,只能强撑着站在那儿,大眼瞪小眼似的跟祝余对视起来。

      祝余那双眼不知道是怎么长的,又黑又亮,又冷又冽,像井深潭,一眼望不见底。付玲玲越看越没底,最后只好移开视线,转而去瞪祝言。

      刚瞪没一会儿,祝言就主动认了输。她转过头,拉了拉祝余的校服袖子,声音很轻地说:“我们回家吧。”

      付玲玲张了张口,正准备得理不饶人乘胜追击几句,这时祝余忽然用余光瞥了眼她。那眼神很冷,冷到甚至不应该存在于一个十二岁少女的眼睛里,但付玲玲看到了。她心里一凉,顿时没了“追击”下去的勇气,只能由着祝言帮祝余把地上的书捡起来,收拾好。但大抵是觉得这实在太丢面子,便故意冲祝言和祝余色厉内荏地冷哼了一声,然后大摇大摆地带着旁边那几个来给她助威的女生走了。

      付玲玲一走,其他看热闹的学生也慢慢散了。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祝言才把最后一本书揣进书包里,然后拉上书包拉链,站起来,把书包背好,慢吞吞地往外走。之前她不小心扭伤了脚,崴了好几天,走路一直得人搀着,现在好了些,除了不能剧烈运动外,走路已经不成问题。但即使是这样,祝言也还是走得不快。

      出了教室,她锁好前后门,沿着走廊往楼梯口走。

      楼梯口离教室有段距离,祝言就趁这功夫胡思乱想了一阵。她发觉思想是件很神奇的事物,无论它深刻还是浅薄,似乎总能把空间和时间的界限消弭掉,看似漫长的路和看似漫长的时间好像完全可以靠胡思乱想踏过去,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在于,这种胡思乱想有时让她觉得很安全。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让祝言感到不安。

      她倒不怕班主任如何批评她和祝余,也不怕别人如何看待她和祝余,更不是怕付玲玲她们之后又会怎么给她和祝余使绊子,她怕的是祝余表现出来的那种毫不在乎。更准确地说,她怕祝余在父母面前表现出那种犯了错却毫不在乎的态度。

      因为祝余可以不在乎任何人,但不能够不在乎寻找了她五年多的父母。

      祝言比谁都知道祝家夫妇有多么爱祝余,他们为了祝余远离他乡,辞掉工作,卖掉房子,甚至放弃了所有的亲缘朋友关系,割断了过往的一切,四处奔波,来回折腾,就为了找到他们那个走丢的女儿。

      祝余不可以辜负他们。绝不可以。

      可明知道不可以,祝言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她跟祝余的关系甚至比祝余跟她父母间的关系更差……

      正想着,这时前面忽然有个人从转角绕了出来。

      祝言抬头一看,却见面前站着的人正是早就已经走了的祝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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