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大厦顷 ...
-
“一代影视大亨岳行空今日凌晨辞世”
古芊菁看到这个标题的时候,正按下最后一个丧葬公司的电话。她不禁叹服现日无孔不入的信息散播,岳行空早上4点咽了气,4点15分就收到了丧葬公司的推销,问是否需要他们代劳。岳行空的贴身秘书小郭说医院与那些公司属于“联营一条龙”,医院负责生产死人而丧葬公司负责迎娶死人,最后,火葬场负责把死人送入“洞房”。
听到助手的话,古芊菁铁青的脸终于露出几丝柔和的笑容,从前日晚上到现在,她一直守在病床边,看父亲蜡黄的脸上仅存的血色一点点褪尽,恍惚间感到生命在自己的注视下大摇大摆溜走。
岳行空得的是晚期肝癌。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种病人几乎就在从阎王爷那儿偷时间,一旦被发现立刻穿了鼻环当即拖走。古芊菁垂手站在一边总感觉那漫长的一夜阴风阵阵。明明知道结局,却一直天真地等待传说中的那刻——回光返照。
从发现病情到入院仅仅一个月的时间,所有人都瞒着岳行空,他看上去也相信自己只是劳累过度肝炎复发,所以很可能直到牛头马面来捆他他都会一头雾水。一无所知使他错过了与古芊菁交代后事的机会。所以女儿与父亲最后的对话只是三天前,他对她说:等你老爸出院,咱们一起去威尼斯。
威尼斯是古芊菁一直想去的地方,偏生这几年国内片约多,她古小姐可以翘几天班跑日本逛却终究不敢违背父亲的命令,彻底扔下片子不管远赴水城。她不止一次对父亲说过多么向望那个欧式建筑之间摇曳着的精致小船,水满到略微陈旧的中世纪样式的石阶上,她可以拎起裙摆优雅地踏上船板。
“等你片约少点,你老爸我空一点,咱爷女俩一起去。”岳行空摸摸女儿翠绿的头发,女儿却狠狠白他一眼,挥开手。
岳行空终于空下来,但没有去威尼斯,而进了医院,并且,再也没有出来。
面对病床上父亲再次做下了无法践行的诺言,她一如常态地狠狠白他一眼,挥挥手,一脸“少把我当小孩哄我”的不屑。
岳行空说完那话的当晚就陷入了深度昏迷状态。她一直等待,等待几乎所有小说里描写的那刻最浪漫感人的场景,那凄凉却美丽的四个字:回光返照。老爸可以睁开眼睛,对她再说些什么,除了威尼斯,除了抱歉。
但是没有。医生宣布了死亡时间,老爸的脸好像突然抽光了脂肪,皮软塌塌往下沉,扁平得有些变形。其他人伏在床边哭出声,古芊菁却沉静地站在一边,仿佛看着邻床一个无关的人。
人声鼎沸起来,阴风渐渐趋尽,太阳苏醒了。
“然后?”她侧了侧头表示耳朵的指向正在接受对方的信息。
郭秘书拢拢手指,战战兢兢地向大小姐汇报道:“然后……你要听司仪指挥,她会让你下跪冲着棺材磕头……”
“做梦。”
说完这话,古芊菁从发际撂下几缕头发,遮住耳朵,表示汇报结束。
但显然郭秘书认为,继续谏言显然比被大小姐一掌括出去的好。
“葬礼上所有娱乐圈甚至商业圈有头面的人物都会出席,您是岳导唯一的女儿,根据这儿的规矩,您必须磕头,而且,面对遗体的时候,应该适当地表现出悲痛……”
古芊菁没有括她,只是静静地凝视远处的佣人们折锡箔。
“大小姐,把白花戴上吧。”佣人们拿来白花和黑纱,作势要往她身上戴。她本能地往后一缩,不知不觉提高了声线:“走开!”
一向唯唯诺诺的佣人,这次却没有退缩,一边一个,硬让白花上了她翠绿的发间。
郭秘书差点笑出声,绿发白花,好像草坪里被扔了一张擤过鼻涕的餐巾纸,颇有滑稽戏的效果。难怪古小姐这么排斥。
葬礼上人山人海,她被人流推到最前面,宽阔的灵堂里,“难忘手泽,永忆天伦;继承遗志,克颂先芬”两联大大的毛笔字铺陈在花圈边,中间是岳行空的照片。
她不禁冷哼了一声。在古小姐的审美看来,这是父亲最丑的一张。有时候她真觉得世人的眼光俗不可耐,每次经过洗发店就会听到里面歇斯底里放着网络恶俗歌,老公老公我爱你,阿弥陀佛保佑你……之类,想到此处,她冲着照片上的父亲掀掀眉毛表示我们是不是心有同感?
岳行空遗体被鲜花包围,每位前来吊唁的人都拿着菊花一朵围绕棺材一圈,强忍啜泣轻轻放下,她也被推着拿上一朵花,昏头昏脑间绕着棺材走了好几遭,从队伍的最首变成最尾,直到最后听乔亚的总经理施益勤读稿辞才被郭秘书拉下来,手里依然紧紧捏着菊花。绕圈的时候她总觉得里面那人不应该是父亲,脸与父亲丝毫不像,经过化妆师天马行空地装扮,青紫的眉毛画在打着雪白粉底的脸上,微微裂了几条纹路,说不出的诡异,这让她产生一种毛骨悚然的畏惧感。而过去,只有岳行空对女儿无可奈何。
最后一道关口了。遗体开始往火葬处运,根据郭秘书的叮嘱,她必须牢牢跟住棺材,走在队伍最前面,当火葬处的铁门把人群隔开,棺材被推入类似巨大抽屉的火箱,关上的一霎那,她必须双膝跪地,抓住铁栏拼命摇晃,声嘶力竭地哭喊,然后咚咚咚磕头。
“记住,一定要磕头,磕出声音。这是规矩。”遗体被抬起的时候,郭秘书不放心地叮嘱。
她依言沉稳地走在队伍最前面,直到遗体被推进了火葬处。
然后众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向来我行我素、任性不羁的古芊菁大小姐,居然一甩手,众目睽睽之下,扭头拂袖而去。
那天的事情,事后人们怎么议论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总之在古芊菁的字典里,没有摆不平的事儿,旁人的眼光算啥,最后还不得乖乖请她演戏乖乖看她演的戏?有点头疼的是岳行空去世了,因为走得太突然,本人没有思想准备,所以留下整个乔亚影业群龙无首。说起来乔亚算是岳行空一手创立的,也是最大的股东,这些股份以及资产自然而然落在了独女古芊菁身上,偏生古芊菁自懂事起便锦衣玉食,连拍戏也只是兴之所至。怎么挣钱怎么打理公司,一窍不通,岳行空早年丧妻,更溺爱女儿,也从不会让公司事务烦扰女儿游戏人世的心情。
所以当郭秘书递过一沓子文件的时候,古芊菁懒懒地叹了口气,说,你在老爸身边这么多年,你看着办。
“可是……”郭秘书犹豫着说,“这些文件必须有你的签字才有效,其他股东均不同意这次合作,我怎么能擅自做主?”
“什么合作?”
“有家华杨公司想跟乔亚合作。”
“你怎么看?”
“我觉得很好。”
“那还烦什么,你是老爸的得力助手,又有经验。”古芊菁拿起父亲的麦克笔,刷刷签下自己的名字。
郭秘书掩上房门的时候,一丝笑意顺着门底透出的光,爬上了嘴角。
命运的转折从那日开始,古芊菁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商业犯罪调查科找上门来的情形。为首探员亮出身份,冷冷地说,古小姐是吧,你与一起经济诈骗案有关,请跟我们协助调查。
从不涉及经济领域的古芊菁听了半天才听出大概,意思是,乔亚一大笔资金被非法挪用,一路盘查下来,那些资金批示条上全部是古芊菁的签名。
“那又怎样?”她有些恼火,本来与梦登丰约好做美容,被这些家伙一大早弄坏了心情也耽搁了时间。
“所以我们怀疑你勾结外商,以周转名义私吞公司资金,再汇入国外帐户洗钱。古小姐,现在所有证据对你不利,你自己看着办。”
一直到连打了三个小时郭秘书的电话都没人接,我们迟钝的古小姐才反应过来事情的严重性。
赶来的律师告诉她,没有任何证据指向郭秘书,如果股东们以非法挪用资金、中饱私囊的罪名提出控诉,她极有可能坐牢。
“除非,”律师沉吟着,“你能拿出那笔钱,债若还清,他们自然不会再追究。”
那几个月古芊菁觉得从来没接触过这么多事。
警局、律师、廉政署,以及证券行。
在专业人士的指导下,她手上所有的股份全部被迫低价卖出,也不足以抵清亏空。
拍卖手饰、卖了汽车和别墅,依然还不清。
但差距已经很小,终于有股东心软,说大小姐年少无知,一时糊涂才犯下错事,念他父亲呕心沥血,这点钱数,大家还是不要计较了。
一切才作罢。
其实律师还指点过她,就是以岳行空独女的身份挨家挨户求股东们给点宽限,只要打动他们,多半卖了股份就没事了,古芊菁用一种看太空人的目光直直逼视,接着扔过去一句:你怕我付不起律师费吗?
她觉得自己这点比父亲好,说出就做到。钱都还了,律师费一分不少,甚至佣人的遣散费,都依着大家族的规矩,给得饱饱实实。她觉得这手笔才不辱古芊菁惯有的风范。
至于钱方面,她从来没犯过难。在她看来,作为影视界当红女星,多接几部戏,过上舒适优越的生活自然不成问题。
拎着皮箱走出大门的时候,她回过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房子很久很久,久得就像要穿透厚厚的墙壁,然后下意识地把手提袋往胁下靠靠,最里侧的内袋里,放着岳行空的照片。
她认为这是父亲最帅的照片。小郭那帮人投机头脑与眼光成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