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煌煌(二) ...
-
漆隐对那个道的象征很感兴趣,她不止一次地远观过对方,甚至近观过对方,双睫相交的那种,不过她并未看出太多东西来,留下最深印象的,也只有光,道似乎是光做成的,内里有许许多多事物,混沌朦胧,而外在只余光,光是个神奇的东西。
她身上便没光,漆隐闭着眼,一边眯觉一边想,探寻着自身,怎么也无法发出像道那般的光来。
“人的表面为何无光,道的表面为何有光。”她微微睁眼,不解地对天地道,但语气中并无太多疑问。是思索,永恒的思索战胜了疑问的味道。
“漆隐!闭上嘴,反省自己!是不是这绳子捆得不够紧,才让你有心思胡想!”漆隐她娘拿着鞭子怒骂一声,随后,那鞭子便“啪!”地落到了漆隐被绳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上。
这声响颇大,听着一下便能抽死一牛,实际也确实如此,不过漆隐现在是完好的,甚至她身上的绳子也是完好的,丝毫未变。这并不是漆隐的娘念着她们的母子情而舍不得下死手,相反的,这是她用了全身的力才换来的效果,一下狠抽,将牛撕为两半,固然需要极大的力,而面对比牛坚硬多倍,断牛之力也无法使其损伤丝毫之物,则需另用巧劲,伤其内在,再瓦解其外在。
“娘,你抽得比昨日狠,但实际并无什么用。”漆隐疲倦地说道,她生来就铜皮铁骨的,小打小闹在她身上根本留不下痕迹,她娘虽然勇武过人,肩膀宽厚得能扛猛虎,轻松抽死牛羊也不在话下,但这些力对她来说,终究是太小了,今日另辟蹊径,学着不知道从谁那儿得来的攻击内在之法,比之前是强了些,可也只是强了些而已,实在是没什么新意,所以漆隐根本懒于评价,但若不说出来,她娘恐怕还以为自己学得不错。
能透过绳子击打内在,的确不错,但放在世上,又算的了什么呢?
“你还嫌我抽得狠,还嘴硬说我没用!不看看自己做了什么!你对大道不敬啊,我怎生出你这种逆子,猜疑道!贬损道!你这是要全家死啊!”高大的身体轰然倒地,漆隐她娘丢下鞭子,痛哭起来,泪水成溪,在脸上蜿蜒地流着。
漆隐闭着嘴,她说那句抽得狠原是想告诉她娘,哪怕学了一些小技,在大事物面前也是不足挂齿的,她身上一丝伤都没有,便是佐证,可她娘明显会错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不思悔改,在埋怨家人。
她的话历来就很容易被人误会,这可真是无奈的事。
“不要哭了,哭有何用呢,平白损伤自己的心神。”漆隐微微用力,震断绳子,那用秘法制成,专门用来束缚她一人之物,在她手中比飘絮还要脆弱,毁灭的一瞬,甚至来不及发出嘶鸣拉扯声,只“咚”一下,便在古怪的声音中不复完整了。
漆隐打了个哈欠,往前走一步,想着要不要扶起自家娘,扶的话又是一阵牢骚,不扶又显得她太无情,虽然她的确无情,但家人还是不一样的。
可就这一步,她竟被绳子的残骸绊倒了,一根断绳,就在地上平躺着,无所依凭,哪怕是临街稚子,不小心碰到它,也只会把它踢飞,而漆隐,就这么摔了。
又摔了。
漆隐坐在地上,她倒不觉得诧异,因为这是时时发生之事,这世间万物好像没几个喜欢她的,所以各种诡异而不合理的事都会在她身上发生,虽然以她的身躯之强,这些都无法造成伤害,但还是很意外。
她讨厌意外。
捡起地上的断绳,折断旁边的树枝,漆隐将这两物合在一起,制成简单的弓,弓臂应有弹性,弓弦应有韧性,漆隐随意得到的绳跟枝都无法满足做弓的需求,但这弓就是成了,成得很简单,漆隐用手那么一拉,树枝便弯了,手指一捅,固定绳的地方便出来,她只三两下,一物即成。
弓出便有箭,世间多树,树便是箭。
“你想做什么?”坐在地上痛哭的娘终于停止了哭泣,她看着漆隐,活像看什么洪水猛兽,“你想拿它射天!你个逆子!”
“没想拿它射天。”漆隐平静地说,她撒谎脸都不红的。
“你骗你娘呢!你是我生的,从小被我看着长大,我能不知道你什么样吗?你十四天前刚射过天,现在又要射!把弓箭放下,你要射,不如射我!”高大的身躯矗立在漆隐面前,漆隐又想叹气了,她真的很无奈。
“今日不射天,我保证。”
“你得发誓,对你娘我发誓。”对天发誓是不管用的,对人发誓还能有些效果。
“唉,”漆隐放下才做好的弓箭,“好,我向我娘无铜发誓,今日不射天。”
无铜是缺少铜的意思,漆隐她娘出生时,家里正需用铜来铸器物,用铜求铜却无铜,她娘在这名字下长大,怀着对铜深深的渴求,最后自己长得便像铜了,铜一样坚硬,不过也不算太坚硬,某些时候很爱哭。
漆隐刚跟她发完誓,她就又哭了,哭声震天响,把周围的人都招了过来。
“瞧瞧,又是漆隐,她可真不让人省心。”
“准是缺少关怀,不过没人会去关怀她的,她骨子里坏了。”
“她不喜欢大道下的一切呢。”
“她会毁了整个城的,把她驱逐出去吧。”这话说的声音不大,但吐出的一瞬间,其他话都停了。
因为前面的话可能是恶意的言语,这句话却是在说可能发生的事实,漆隐会毁了一切,离她最近的他们会是最先受到伤害的。
无铜不哭了,她古铜般的脸板着,并没有反对刚才的话。
他们都知道,那只是迟早发生的事。
“漆隐见过多少次春天了?”时青阳穿着绿萝裙,兰草般摇摆着走来。
“三百三十三次。”漆隐自己开口道,春天并不能作为一年的标准,年称为年,不是一个标准数,如使一固定工具加以测量,这个天地下的年,可能包含百个春天,也可能不含一个春天。
“一个人的三百三十三个春天到来,这个人才算长成,他长成,便有人要死,因这座城的人数是不变的,新的生,便意味着老的死,昨日春来,死人了吗?”
“没有。”
“春天到的那一日没人死,便不会有他人死了,漆隐自身只能死或离开。不消失,这座城便不会再有下一个春天。”取而代之的,会是永久的夏日酷热,是干旱与荒芜。
“漆隐没有长成。”道不承认她的长成,否则昨日春到,该有人死的。
这座城有很老很老,鬓发斑白,手脚不能行,望之便活不过几日的人,道可以在昨日夺去那人的性命,但它没有,它排斥漆隐。
“今日很热。”春刚到,原不该这么热的,它是在说,如不按道的法则走,这座城只会越来越热,热到不该长成的那人死或消失,热到整座城的人死或消失。
“我们不能这么急,等等明日,明日还无人死,才说明天道已定。”漆隐她娘无铜道,她当着众人面讲完,又凑到漆隐耳边,“娘已经仁至义尽了,为了家,为了我与青阳,你现在就该消失。”说完抬头,是一副古板又痛心的样子。
漆隐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无奈地打了个哈欠,她一直疲倦,出生便如此,对着这种时时在变,有规律,却也无规律的道,她不愿参与太多,对人世间的种种,更不愿。
“停吧,有何说的,今晚便走。”她道。
人群中响起了轻微的笑声,显然对她这答案很满意,漆隐扫眼看去,便将这些人的面目看了个清楚,其中时青阳嘴角微弯,笑得最甜。
“这是你的第几个春日。”
“第一百八十七个。”
“等你迎来三百三十三个春日时,我会来接你走。”
“谁要跟你走,道只厌恶你,不厌恶我!他不会不让我长成的!”
“这样啊。”漆隐没再说什么,她跟时青阳的年岁相差极小,她娘生完她不久便怀了时青阳,可两者经历的春日怎会相差如此大。
因她出生后,春日是常在的,偶尔某一天结束,刮了大雪,也很快便停,又是一个春日了,那些时候气候变化很快,总是在动,总是在飘浮。
于是漆隐出生就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她不明白天怎么变得如此之快,这样委实太累了。
不再与众人交谈,漆隐捡起地上那把破烂的弓,坐到树上。
与无铜的誓言只是誓言,没任何意义。
她随意折断树杈,当做箭搭在弓上,颤颤巍巍的弓动了,它被拉到极限,整个舒展开,漆隐眯着眼,将它冲着天射了出去,不用对准,因天实在太大了,抬头便是,射哪儿都能射到。
“嗖!”的声音窜出,所有人都知道漆隐又在做不该做的事了,骂咧咧的声音此起彼伏,漆隐完全不在意那些,她只睁大眼,望着箭的痕迹。
它穿过云层,刮裂风,向不知名的远方飞去,迅疾的同时又有一股飘乎乎的感觉,貌似不具危害,比起杀伐更像是来寻觅事物的,于是终被一道雷截住。
撕断了整个天空的雷,从云端出现,往西边直直地劈去。
那就去西边好了,漆隐看着雷的方向,她记得西边好像容易出活死人,那里的人,生便是死,死便是生。
一群行尸走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