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太监》粥梨

88、第 88 章

　　宫里来人时，原青正抄着手蹲在厅中央看汤镜开蚌取珠。

　　小巧匕首插入蚌口，掰着蚌壳往两边一扯，干脆利落。

　　现摸出来的珠子黏腻湿润，黏液顺着汤镜的长指往下淌，到半空又缩回去，颤颤巍巍扒住他指缝。

　　原青看得一脸痛苦，不明白汤镜干嘛要自讨苦吃，买现成的珍珠不好么。

　　他以袖挡鼻往后退退：“你这会儿倒不嫌脏了。”

　　这人穷讲究多的要死，以前睡破庙山林，他也每天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比小姑娘还臭美。

　　近年光景好些，他不需事事亲力亲为，彻底成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

　　单看他如今的气度仪态，谁也不会把他和幼年那个走街串巷、四处打架的小瘪三联系起来。

　　汤镜没理原青，把掌中看不清成色的珍珠扔进水盆里揉搓。

　　浮液洗去，珠子独属的莹润光泽显现出来。

　　瑰丽无比。

　　竟是紫色的。

　　“嚯，好鲜亮的颜色。”原青开了眼，兴冲冲要上手拿起一颗细看。

　　汤镜眼疾手快捞起水中的珠子，皱了眉，不耐烦问：“你没有事做？整天往我这儿跑什么。”

　　原青手上摸空，急得要跳脚：“谁稀罕来你这儿！我南海的生意忙得要死！今儿这不是给你送珍珠蚌来了？你又过河拆桥是不是？我送的蚌里开出来的珍珠，我还不能看看了？”

　　汤镜用块洁白软帕细细擦去珍珠上的水滴，嗤笑：“蚌是我花钱买的，就是我的东西。”

　　原青听了七窍险些生烟。

　　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回家睡觉。

　　瞧瞧，跟这种人，你有理可讲么？

　　只会活活把自己气死。

　　出来到院里，遇上匆匆走来的汤九，一问，才知宫使在外院大堂坐着。

　　原青一琢磨，又折回去，想看看宫使前来所为何事。

　　大厅地上横七竖八扔着许多蚌壳和一些成色有缺的珠子，汤六无从下脚，只好站在门外回禀：“主子，太子派人来请您进宫议事。”

　　“不去。”汤镜衣摆湿漉漉淌着水，却浑然不觉的样子。

　　他立在盛满珍珠的锦盒前，正手持银针专心给珠子钻孔。

　　原青跟上来，看见他手中的动作，心疼地滴血：“景业，那可都是珍贵无比的海珠，你钻孔做什么……”

　　话没说完，脸上就迎了一记汤镜的眼刀。

　　“我的珠子。”他面无表情。

　　话没说完，原青也知道下一句。

　　他的珠子，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原青心疼，汤六心焦。

　　汤六硬着头皮开口：“主子，来人说，是请您去商议送亲的事。”

　　原青眼尖，看到汤镜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

　　“送亲？”他奇怪，“送什么亲？噢，和亲人选定了？是谁啊？哪家的小女郎这么不幸……”

　　原青还在絮叨，汤镜却收起钻孔针，把锦盒锁了，回身对汤六道：“你请他稍坐，我换身衣服就来。”

　　汤六领命去了。

　　原青看看汤镜往后屋走的背影，到底没敢追上去刨根问底。

　　他转而去追汤六。

　　在回廊转角将人追上，他气喘吁吁问：“你家主子的反应怪怪的，和亲的人是谁？”

　　汤六疑惑：“你不知道？”

　　原青莫名其妙：“我被你主子支使着去买蚌，十来日了，昨儿夜里才回来，哪儿知道这些？”

　　十来日，差不多是主子上次进宫的日子。

　　汤六倒不知道这些，于是岔开话题问：“主子要活的蚌，就是为了自己采珠？”

　　“谁知道那个疯子想什么。那日问我什么珍珠最好，我说海珠，他就让我去买。没等我出门，他又反悔了，直接发话让我买一堆活蚌来，说嫌别人碰过的珠子不干净。”

　　若问起这个，原青可有的是苦水要倒。

　　现今外面兵荒马乱，他这一趟可谓是吃不好睡不好，直到返程进入京畿范围，吊着的心才放下。

　　汤六顺着他，任他唾沫横飞抱怨了个痛快。

　　等原青站在汤宅门口，才后知后觉自己忘了问和亲的究竟是谁。

　　*****

　　光影转移，艳阳染上橘黄。

　　贞阳落在宫墙上的影子也被拉长。

　　随行的宫人候得老大不耐烦，推了个人出来提醒：“殿下，天要黑了。咱们该回了，再晚，皇后娘娘该担心了。”

　　贞阳回望一眼宫门方向，眨了眨睁得太久而有些酸涩的眼睛。

　　没来。

　　他没来。

　　是没走这条路，还是看见她，避开了？

　　贞阳的灰心只是一瞬，很快又打起精神安慰自己，没关系，这次不成，明天再来。

　　他不入宫，碰着汤六或汤九也好。

　　这么想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对他了解得实在太少太少。

　　只要他不来找她，她竟连他的边都摸不到。

　　刚明亮起来的心情又灰暗了。

　　“殿下！”

　　宫人看她只顾盯着影子出神，撇着嘴重重喊了一声。

　　贞阳转身，随宫人往回走。

　　到前路转弯时，迎面撞上一队银甲士兵。

　　贞阳被宫人扯着袖子往道旁避了避，那队人却去而复返。

　　领头的青年将士油头粉面，笑嘻嘻把脸凑到贞阳跟前：“你就是那个要去和亲的十七娘？”

　　他举止轻浮，眼露淫邪，宫人纷纷躲到贞阳身后。

　　看这状况，便知这人在宫里名声不大好。

　　贞阳想跑，可脊背被数只手托着，进退两难。

　　她只好僵硬地梗着脖子点点下巴。

　　“暴殄天物，”青年端详着贞阳的眼眉，忽而伸手抓起搭在她肩头的发辫闻了闻，“娘子前些日去过御花园？”

　　御花园？贞阳下意识摇头：“没有。”

　　小娘子乌瞳晶亮，长睫忽闪，美得惊人。青年喉头微动，再次凑近了些：“那日锦鲤池畔，花丛后的景象，娘子都看见了吧？”

　　原来那日花丛后的人，是他么？
　　他身上脂粉味太浓，贞阳忍不住屏息皱眉：“我不知道将军在说什么。”

　　“无妨，”青年轻佻一笑，“送亲路上，本将有的是时间，帮娘子慢慢回想。”

　　到底顾着人多，他没敢再做什么出格的事，笑了笑便走了。

　　他一离开，背上推挡的手随之撤去。

　　贞阳没回头，沉着脸大步往前走。

　　宫人们看她没有发作的迹象，心虚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回到宫里，贞阳径自走入暖阁，啪地一声关上房门。

　　显然还是有气的。

　　宫人们讪讪，不知她会如何处置她们，都陪着小心等在门外。

　　不多大功夫，门从里打开，走出个冷面含霜的短发女郎。

　　宫人抬头望了一眼，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殿下，您这是何苦……”

　　有人半是惶恐半是埋怨地开口。贞阳越过她，抬脚往正殿走去。

　　皇后刚小憩醒来，头还晕着，见了贞阳参差不齐的披肩短发，登时气昏了过去。

　　她只当贞阳不满婚事，故意断发示威来了！

　　等宫人揉头拍胸一通纾解，她缓缓睁开眼，指着直直跪在地下的贞阳问：“十七娘，你要做什么？你反了不成？”

　　贞阳俯身跪倒：“娘娘，有人秽乱宫闱，还在宫道上截住我胡言乱语，甚至动手动脚。您贵为后宫之首，理应为我做主。”

　　她脑后凌乱的发茬刺着皇后的眼，大逆不道的态度则刺着皇后的心。

　　“你先起来！”皇后很没好气，“年轻轻的女孩家，遇事半点不能忍，这嫁出去了还了得？人家要说我们皇家的女儿都没教养了！”

　　贞阳额头贴在地上，又闷声重复了一遍：“请娘娘为我做主。”

　　皇后恨恨盯着贞阳的脊背，还当是个乖顺的，哪知性子竟然如此惹人厌。

　　“今儿谁陪十七出去的，”她终于放弃了，扭头对内侍说，“把人全带来。再遣人去议事厅把太子、掌印还有长乐都叫回来，宫门也锁了，咱们看看能不能把那个登徒子审出来！”

　　吩咐完，她冷笑着冲贞阳说：“你要本宫为你做主？那就把事情摆到明面上，让大家都来做公证。省得你明儿起兴再划了脸来本宫跟前叫嚣！”

　　贞阳趴着不动。

　　皇后动了怒，宫人们屏气凝神，脚步匆匆却无一点声息。

　　直到跪得膝盖发麻、脊背僵硬之际，外间才传来小太监一迭的唱喏声。

　　“哟，十七这是怎么了？不年不节的，做什么五体投地地跪在母后跟前？想哄母后开心，好给你添嫁妆？”

　　先进来的是长乐。

　　她拉太子绕开贞阳在皇后旁边悠然坐下。

　　皇后：“你问问她怎么了？风风火火跑进来跪下，一刻钟了，怎么叫都不起。”

　　长乐喊百通：“没眼力见，还不快扶十七起来。”

　　百通趋步过去。

　　贞阳就坡下驴站起来，众人这才看见她一头长发被剪短，乱蓬蓬披在肩头，都惊愕地怔住。

　　“十七！你头发呢？”长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贞阳觉得腿很疼，就找把椅子坐下。

　　她扫视一圈殿内，众人脸上全是震惊。

　　而汤镜，靠门站着。

　　离得远，看不清他面上神情。

　　但她似乎看到他唇角翘了翘。

　　她心中一安，回长乐：“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