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荷》大漠里的眼睛

13、临摹

　　从思过崖出去，秦天荷便病倒了。

　　她躺在北院最偏僻的厢房中，发着高热，断断续续的说胡话。

　　“你要是再不好转，我就直接给你种蛊了！”贺葵一手拿着药碗，一手持汤匙，恨恨的对床上的人说。

　　仿佛听到了舍友的威胁，秦天荷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说：“水。”

　　“醒了？我还想直接把你喂吱吱算了。”贺葵将药碗递到她嘴边，“先把药喝掉。”

　　秦天荷默默接过药碗，苦涩但温热的药汁流入喉咙，她忽然感觉眼前喜欢装模作样的舍友没那么令人厌烦。

　　“话说你也挺厉害，入学第一天就进思过崖，倒是打破了我的记录。”贺葵饶有兴趣的看着秦天荷。

　　因为将将转醒，头脑还不够清醒，秦天荷疑惑的问：“什么记录？”

　　“我呀，入学第一个月，因为看不惯秦天薇，跟她打了一架。然后就和她一起被关进思过崖咯。想不到吧？堂堂风纪堂堂主秦大小姐，竟然也进过思过崖。”贺葵兴高采烈的说着，仿佛在回忆什么丰功伟绩。

　　秦天荷略略思考，问道：“那一架谁赢了？”

　　贺葵脸色微变，一把将秦天荷推回被子里，说：“睡觉吧你，我去倒水。”

　　看着舍友窘迫的样子，秦天荷轻笑出声，接着声音越来越大，在舍友诧异的目光中泪流满面。

　　秋风过境，那些压得她难以喘息的沉重过往，仿佛暂时伴着笑声，随风而去了。
　　………………
　　待秦天荷痊愈，已过去了十天。

　　入院第十三天，秦天荷第一次走入天河院初等宇字班的学舍。

　　虽早已从贺葵的片言只字中推断出宇字班不是什么好地方，但当她推开门，入眼的景象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与其说这里是学舍，不如说是茶坊酒肆更贴切。

　　东面的几名学生跷着二郎腿大声说笑，吐了一地瓜子皮。

　　西面的书案上又架了一张更高的桌子，四名学生不知从哪里拖来八仙椅，正坐在上面吆五喝六的抹骨牌。

　　南面靠近门的地方一群学生赤着胳膊喝酒划拳。

　　北面面对讲堂的学生们稍微收敛一些，只在酣睡的间隙打打呼。

　　讲堂上，一名青年人端坐在书案前提笔写着什么，对学舍中的喧闹充耳不闻。

　　“第一天来吧？”一名胖墩墩的学生问秦天荷。“我之前没见过你。”

　　秦天荷点头，问：“这里一直是这样的吗？”

　　学生眯着眼睛笑起来，圆圆的脸看着十分讨喜。他自来熟的向秦天荷介绍道：“没错。我们天河院初等宇字班，向来都是收容那些不需要参加入学考试、又没什么天赋的世家子弟的地方。”

　　“在这里，不需要继承家业却又被父母逼着入学的世家后代可以安心混吃等死。”

　　“看到讲堂上坐着的那个青年人了吗？那是我们的讲习，人称‘书法家’。”

　　“为什么叫他书法家？因为他在学舍中只做三件事——自己临摹灵语、让学生临摹灵语、看学生临摹灵语。”

　　“顺便一说，我叫王闲。来自太原王家。”

　　太原王氏，商国五姓之一，银龙商会的建立者。

　　秦天荷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对他说：“多谢告知。我名秦天荷，幸会。”

　　“秦天荷？”王闲瞪圆了小眼睛，“你是秦天薇的妹妹？”

　　看来每一个人都认识秦天薇……秦天荷想着，也不愿多言，只回答：“是。”

　　“幸会、幸会。”王闲恭维道。

　　秦天荷敷衍着，眼睛扫过学舍的一处角落，正好看见陆停云。

　　少年依旧一身半旧麻衣，坐在书榻前，捏着狼毫一笔一划的抄写。

　　从他笨拙的运笔姿势就可以想象，他写出来的字是如何拙劣难看。

　　对此秦天荷并不奇怪，教养所怎么可能有练字的纸笔和习字的空闲。

　　不再看他，秦天荷径直走到讲习面前，正要说话，讲习指着身边的一沓书，头也不抬的说：“挑本能看懂的，临摹一百遍。”

　　秦天荷也不多言，走上去挑了本书，便走到一处书榻前坐下，取出纸笔开始临摹。

　　讲习在临摹的间隙瞟了眼堆在书案上的灵语书，一眼就判断出秦天荷选走的书，意外的挑了挑眉。

　　她选的是《问天》，一本高阶灵语书。

　　接下来的数日，秦天荷每日早早来到学舍，临摹那本《问天》。从清晨到傍晚，中途除了用饭更衣，她都坐在书榻前一丝不苟的临摹。

　　朝天姬曾经教导她，灵语是沟通自然的媒介，是一切术法的基础。

　　就算没有灵脉，学会灵语也能离所谓的天道更近一步。

　　因为要瞒着秦家所有人，朝天姬也不敢任她使用纸笔抄写灵语。秦天荷虽自小学习灵语，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自由的临摹这门文字。

　　不同于通用语，灵语是表意的、流动的、纷繁的。一点细微的差别，就会导致整句话的意思天差地别。它又是精确的、隐晦的、高明的，蕴含着上古神裔的全部智慧。

　　秦天荷有种久旱逢甘霖的舒爽，她沉浸在那些跳跃着的字符间，如饥似渴的吸收着那些古老的学识。

　　一天，她正写得入迷，眼角余光看到讲习站在身边，也不知道观察了多久。

　　“你学灵语多久了？”讲习问。

　　“回先生，从识语算起，已有十四年。”秦天荷知先生在评估她的水准以便因材施教，故说了实话。

　　讲习用两根指头捏起她临摹的宣纸，拿到眼前看了看，嗤笑道：“学了十几年，就写成这样？”

　　秦天荷涨红了脸，低着头并不辩解。

　　讲习亦是出身五姓，了解世家大族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阴私。他看着沉默隐忍的少女，心中微微叹息，缓和了语气道：“你天资尚可，不该如此荒废。”

　　秦天荷站起身，郑重的向讲习行了一礼：“学生惭愧，还请先生教我。”

　　讲习满意的点点头，拿出一本《初识》，说：“学习灵语，不可好高骛远。你先吃透基础。再图其他。”

　　秦天荷接过初阶灵语书，自去临摹不提。

　　讲习踱步到陆停云跟前，看了半天，皱眉问道：“你这写的是什么鬼画符？”

　　陆停云脸色不变，回答：是《术言》中的句子。”

　　《术言》也是一本初阶灵语书，比入门第一本《蒙语》稍微难一些。

　　讲习怒道：“全是野狗放屁。将《蒙语》再临两百遍。”

　　在那之后，初等宇字班的学舍出现了一幅奇怪的景象。

　　在划拳唱戏抹牌，吵闹得房檐几乎要被掀飞的学舍中，两名学子一前一后呈对角坐在各自的书榻前，埋首奋笔疾书。

　　王闲看着一幅拼命三郎架势的秦天荷，忍不住问：“临摹真的那么有趣吗？”

　　秦天荷实话实说：“并不。手酸眼涩。写多了也枯燥。”

　　“你是秦天薇的妹妹，今后秦家家业自有天才姐姐支撑。只要像我一样当个富贵闲人就好。为什么要那么努力？”王闲实在想不通。

　　秦天荷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忽而一笑，道：“因为我想掌控自己的命运。”

　　王闲被那个笑容所摄，只觉得满天星河都被盛在了那双秋瞳里。

　　回过神来，他在内心摇了摇头，心想反正我这辈子只要学会花钱就行了，转头和狐朋狗友打起双陆。
　　………………
　　一天，王闲照例晃着身子懒懒散散往学舍走去，忽然被人叫住了。

　　“王兄请留步。”有人在他身后喊道。

　　王闲转过身，发现是同班的卢青槐和郑诩。他与二人一起打过双陆，还算相熟。

　　“王兄，我们有件事想跟你请教。”卢青槐笑着说。

　　王闲作出洗耳恭听状。

　　“我们这些五姓学子，都是承女帝陛下恩典才得以进入天河院。为了感谢陛下，我们想要为陛下立一块功德碑。王兄，你觉得此事如何？”卢青槐问。

　　听到第一句话，王闲就觉得他们在放屁，若是真心感激，为什么不认真向学，还天天在学舍打双陆？

　　但事关女帝，王闲只得说：“确是件好事。”

　　“有王兄这句话，我们安心多了。”卢青槐舒了口气。随后他话锋一转，叹道：“这事我们有心做好，但岂料囊中羞涩。王兄可愿参与进来助我们一臂之力？到时候功德碑上也会留下王兄的名字。放心，到时候每一笔账我们都会清算，王兄可随时查验。”

　　“卢兄，你这话就把王兄看扁了。”郑诩不赞同的说。“财神王氏的嫡子，怎会跟我们计较这些鸡零狗碎？”

　　“你们需要多少？”王闲直接问道。

　　他当然知道这两人不过是为圈钱，但对王家嫡系来说，钱是最重要也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只看数额大小。

　　身为皇商，女帝便是他们的后台。因此，他不能拒绝为女帝立功德碑出力。不敬陛下的骂名，不能由王氏嫡系来承担。

　　损失一点银钱，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风险，王闲觉得这笔买卖也还划算。

　　付给对方满意的银票后，王闲毫不在意的继续往学舍中走。

　　他没有看到，卢青槐与郑诩将银票交给了随后而来的郑语风。

　　郑语风看着印有银龙商会标识的银票，问两人：“你们可知道他有多少家底？”

　　两人互相看了看，同时摇头。

　　郑诩回忆了一下，说：“不清楚，但我们跟他要钱，不管什么数目，他从未拒绝过。”

　　数着不薄的银票，郑语风露出一个贪婪的微笑：“去调查一下他名下的资产，我们来玩票大的。敢觊觎我的女人，必要给他一个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