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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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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这般忙忙碌碌,大小年节不提,一晃间连元宵都已过去,虽因陛下宽仁大度,例外又多给了半月行程假,却也到了不得不启程动身的时刻。只见大包小包,箱笼柜屉,辎重足足载了一车又一车,不像是赴任就职,倒像是要嫁女儿了。
李深久在军中,早已习惯一切从简,可再三与家中女人抗争无果,也只得无奈随她们去,此刻正指着那些行李对李棠道:“这都是你祖母和母亲对你太过宠溺纵容所致,日后我管教起来,断不容你这般娇生惯养,挑三捡四。”
穆娘一旁正好听见,回身笑道:“若说到挑拣,棠儿可比你会挑得多了,彭城这个地方,可不就是棠儿替你挑的?”
“悲平城,驱马入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
当日席间,景文此诗一出,四座皆惊,人人嗟赏其美,唯有李棠脑中轰然一响。他已想起茶为酪奴一语是在何处听过,再加上这首《悲平城》——前生他听那人讲起来时,可和自己这位陆景文舅舅没什么关系。
时空交错荒谬之感大起,心中一时似喜似悲,正回思前尘往事,太子率先击节叫好,又自赞道:“吟咏情性,声律殊佳,陆公可为我再诵一回《悲彭城》不?”
彭城地处青徐之地,是当年项羽大败刘邦之处,平城则在雁门,是为大楚旧都,二者相距何止百里,众人皆心道太子该是口误,而不至于不知吧?
“殿下何意《悲平城》为《悲彭城》也?”陆景文朗然一笑,太子面皮倒厚,嘿嘿一笑,济阳王却脸色发青,要发作模样,一旁李光便指着李棠笑道:“我家棠儿可是想到了什么?还不快快说来!”
方才李棠绞尽了脑汁,终于想起当年那番应对里头,后边接的《悲彭城》到底是怎么说的,前后两世加起来,总也过了有十余年了,居然还未曾忘记,算得上是刻骨铭心——原来旧事毕竟难忘,他垂目默然微笑,不意被李光一眼瞅见。
李光这怕不是有口无心,李棠当然也不可能想出这个风头,便要敷衍过去,谁料一旁李深已转头过来看着他,眼神又是严厉,又似乎有些期待,这时众人视线也都纷纷看过来,看得他连鼻头也微沁出些汗来。
李棠便伸袖去拭汗,趁势半遮起脸,含糊道:“甥儿依稀印象里头,倒是曾听有个不知名诗人吟过《悲彭城》,虽不能和舅舅的诗相提并论——只为舅舅先前未曾听过罢。”
“哦?棠儿可为我一诵否?”陆景文此时来了兴趣,身子也往前俯了俯,众人也都竖起耳朵。李棠似不料他们这般有兴趣,便小脸微红道:“甥儿不才,记得原诗大抵如下——悲彭城,楚歌四面起。尸积石梁亭,血流睢水里。”
其实他还是虑得太浅,在座中不少有名大儒,若真有这一首诗,怎会无人听过?何况合辙押韵,分明是应陆景文之诗而作,他这样反倒是弄巧成拙了,满座称赞不提,过后便有人将此事宣扬出去,一时京中皆知,李深之子李棠,不但仁孝,且聪敏有诗才。
这便是李家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陛下当然很快便听闻此事,那日便大笔一挥,笑道带他亲眼见见睢水彭城,也好遥想当年霸王英姿,就将李深放至彭城任上做了太守。
一方太守父母官,这并不算是委屈了李深,流传出来也是一番佳话,只可惜所谓令名于李棠或说对李家嗣子而言,早晚是祸不是福——也难怪那日他祖母将他也一并拒之门外,今日又忙忙赶他出京了。
李棠今日听穆娘又提起这事,只觉心思沉重。李深病了这些日,形容憔悴,心思却似放开了不少,见他仿佛有些难过,并不说什么,只伸手揉揉儿子微黄的额发。
李棠微微一震,由得他去,穆娘看着他父子二人,正欣慰微笑,却见一旁斜地里伸出只肉乎乎小手来,手里捏着一根光秃秃枝条,递到李棠眼前,口齿不清道:“我爹说到灞桥送人得折柳枝儿,棠哥哥这枝送你。”
京城往行相送,必在灞桥,此刻他们正是身在桥上,举目四顾,桥下冰雪冻结,河川不流,两岸万株垂柳干枯枝桠,只见萧瑟,不见点绿。桥上桥间,除了李深一行车马,竟再无旁的送别行人。自此端远望,桥面皑皑白雪铺展,直延伸到远处河川彼端,除了零星几个小黑点点缀,竟似再无活物,千鸟飞绝万迹踪灭——这实在不是出行的好辰光,正月里头严酷寒冬远未过去,想要待得冰雪暖融枝头新芽,尚要经得几番冰霜酷烈——然而无论对于李深还是李棠来说,想见着这一年京城的早春,都已是不可能之事。
李光没来替李深送行,来的只有李榆,还有他们到京时那日见到,仿佛与李光同宅而居的瘦弱少年李旭。各家仿佛说好一样不见踪影,有派人送来程仪已算是亲近难得的。就连陆景文,居然也未来相送。李深归时戴月披星,去时冷冷清清,他的脸上却十分平静,仿佛早有预料,又似早习以为常。
李棠刚转过身,李旭已满脸尴尬凑上前,冲李榆小声责备道:“人家折柳相送,是为愿春常在,你这大冬天的送柳枝,倒是要干什么?”说着想要拿回李榆手中干硬枝条,可李棠已经伸手接了过来,安静微笑道谢。李榆咬着嘴唇,欢欢喜喜看着李棠,眼皮扑闪扑闪,眼中满是不舍,问道:“棠哥哥什么时候才回来?”
李棠摇头,他不知道,也不愿去想这个问题。李深一旁听见却笑道:“每年都会往京里派朝集使,棠儿若想可以跟着回来,也省的你祖母和母亲惦记。”
这倒是个惊喜,李棠转头看向他二人,却怔了一怔——宽袍广袖并不足以遮挡住他人的视线,虽然并不引人注目,李深和穆娘两人的手在衣袖遮盖下,却正悄悄紧握在一起。此刻李深偏了头低声和穆娘说什么,穆娘半对着李棠的视线,眉间唇上,尽是令人心醉的温柔。
这样的表情,居然也会出现在自己母亲的脸上,李棠想,他也从未想过,此间世上也存在这般静水流深的感情,并不如何火热,却无比温存,被这世上太多的礼数家教等等一切束缚着,然而依然如这冬日寒冰下,缓缓流淌的温暖河水,让旁观者看着,都能觉出其间发自内心的安谧幸福来——可他还没忘了李深回京时候自己为何心生不满,难道穆娘就真不介意?这在他却有些闹不明白
李棠垂下眼往手上呵了口气,轻轻跺了跺脚。
不过只有短短那一瞬,李深便慢慢松开了穆娘的手——他们终究是要分开的,且是朝朝暮暮,不能再在眼前相见,这样的日子,穆娘已过了足足八年,高楼深闺,良人胡不归——却不知还要过上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