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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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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不能说,他那时尚在襁褓,本不应有记忆。然而他牢牢记得了这些,早已深深烙印入脑海中,留下无可磨灭的印记,即使过了八年,十八年,数十年,他也再不曾忘怀,也不愿意去忘记。
一切尽皆滥觞于斯,后来李棠回忆起来的时候,这样对他最亲爱的弟弟说,对于李棠的家族而言,那是深入漩涡不可自拔的开端,也是命运不可逆转走向彼端的契机。
李棠对弟弟讲述这些的时候,陈年往事依然历历在目,生动而又无比鲜明——得知噩耗的那个深夜,他是怎样从沉沉睡梦中惊醒,又是怎样惊怖地,伸手去擦拭额上的冷汗。
他记得自己听见远远传来宛如夜枭般长长一声悲鸣,如斯凄厉又如斯不祥。隔着府中重重厅堂,也仍然能听见高墙外急骤的马蹄声,午夜坊间街道上,惊雷密雨一般响亮着,渐渐逼得近了。
侍女们也都被惊醒,有人不安地碎碎细语有人起身燃烛,京城是有宵禁的,又有谁这么大胆,敢三更半夜在道上驰马飞奔?
当然有,而且值此非常时期,如此紧急的前线军报,只怕带来的不会是什么好消息罢,李棠的心在那一霎那间又微提了起来。
寒鸦带着巨大的的阴影飞临头顶,很快的,他听到自家府门轰然洞开,前堂火光亮起,哗然纷乱之间,所有人都无暇顾及他所在的这一方小小天地。
事实上,其时所发生的一切,比他所能想象的更要糟糕,而李棠余生,再不如那一刻,这么痛恨自己的软弱无力。
自那以后,他便对自己发誓,既重活此生,便绝不容自己再任人宰割至这样地步!
他暗暗掐紧了指间,让自己从回忆里清醒过来,正听李深怒道:“我在战场奋勇当先,破万千敌,难道为的就是我一人功名?”
他已不愿压抑心中怒气,这很好,可这八年,他是真不知道母亲妻儿,是在如何担惊受怕中过的?
李棠闭了闭眼,仍往下说:“父亲莫忘了,当日祖母的父亲因何过身,斛律氏全族,又是何等下场——父亲难道真愿作……第二个“明月飞上天”不成?
李深闻言大怒,举手拎起重弓,李棠重重跪下去,却仍是不肯住口,急急道:“父亲此时抽身退步,为时未晚,可再这般陷下去,我怕我家连这样下场也落不到!”
他平日里懦弱,此刻仰着头却极是倔强,李深手抬在空中,看着爱子肖似其母的容貌,半天终于还是落下来,黯然叹道,“开弓没有回头日。事已至此,我怎能弃主于不顾!今上雄心这几年早消磨光了,魏王貌忠而实伪,我和长恭兄,都愿奉太子号令。……何况北突厥狼子野心日盛,我们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做家宅里饱食终日直到老死的狗!”
“当年秦王之死……“,他重重一顿,手中之箭便偏了些许,落在靶旁雪地里,极清楚一个黑点,李深颓然放下手中弓箭,重重叩放在鞍上,颊边肌肉绷得紧紧——李棠甚至能听见他咬紧牙关的声响。
万籁俱寂,天地间寒风席卷而过,扬起一地碎雪,又飘飘洒洒,落了在二人发间斗篷之上,李棠情不自禁打个寒噤,将身上皮裘裹得紧些,沉默片刻,亦咬牙道:“无论如何,祖母心意,父亲不该置之不理。当日祖母罚父亲跪了半晌,父亲便该知道,若想弃魏王而就太子,恐怕难以如愿。“
李深仰头慨然长叹:“忠孝不能两全,就是如此,我已竭尽所能,便又何妨!”
言罢猛的一夹马腹,马儿不耐地打了声响鼻,呼呼自口鼻喷着白气。李深勒马挽缰,在场中来回奔驰,往复不休。
李棠默默陪着他,抱着柘木大弓,脸贴在弓身上,恍惚听到身侧马鸣风萧萧,金戈铁马,仿佛只在昨日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