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班记事》四月生

2、再见老马

　　2 再见老马

　　我以为我会梦见老马或者许三多，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梦见谁天就亮了，紧急集合。

　　李梦说不是吧，老马还真要五公里越野啊！不过他的牢骚也就到此为止了，我和老魏很有默契地分清了裤子，跳下床整装待发，这样的集合速度，在五班应该是第一次吧。

　　老马站在晨曦里，像一个真正的班长。这个比喻很奇怪，老马骨子里就是个班长，他是红三连最模范的班长，就算是对着我们这样一群兵，他依然是。

　　他一直有班长的样子，只是我们的散漫怠惰不求上进终于磨掉了他最后一点儿班长的坚持，都是我们的错，在我们心里从来没把他放在班长的位置，觉得他跟我们一样，不过就是个带着头混日子的。直到那一天，他说他要走了，他不是一个好兵了，他是个把部下当成由头混事儿的班长，他不想再骗自己了。

　　我们当时全愣住了，老马醒了，他的离开也在敲醒我们的浑浑噩噩。

　　别混日子了，小心让日子把你们给混了。我知道那天他这句话让五班全体失眠了，许三多一锤子一锤子地修路是让我们慢慢地心慌，而老马这一句话是一针见血，刺得我们生疼。

　　只有三个人的队伍很安静，没有交头接耳，没有接话打岔，都是标准军姿，目视前方。

　　例行科目，五公里越野。稍息！立正！

　　老马喊口令的声音带着清澈的回音，我感到老马在发抖，他的声音他的身体都在发抖。朝阳从地平线上慢慢升起来，草原很美，前路很长。

　　出发！

　　老马跑在最前面。年纪最大的老马，腰伤还没彻底痊愈的老马，军装只能穿最后一天的老马，在我们还是会流眼泪的新兵的时候给我们安慰的老马，在我们混成陪我们打扑克给我们煮面条的老马，坚持要澄清修路的是许三多的那个老马，五班班长老马。

　　我们用尽全力跟上，追逐着老马绿色的身影，眼睛里摇晃着金色的晨光，一步一步。耳边是他们的脚步声，地上的草弯折的声音，风擦过肩膀的声音，渐渐地，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了，一下，两下，压过一切。

　　不知道跑了多久，老马的步伐渐渐慢下来，他累了，是真的累了。

　　跑了多远了？还有多远？李梦喘着问，他弓着腰，像一只虾。我和老魏互相靠着对方，东倒西歪地跟上来。最惨的是老马，他真的是上气不接下气了，在他军旅生涯的最后一次越野中，他大概拿出了第一次的劲头，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回忆起真正的拼搏玩命全力以赴的感觉，让他回忆起当一个好兵的感觉。

　　不……不知道！老马慢慢仰起脸望向远处，平复着呼吸说，谁，谁也不知道前面的路还有多长。

　　我想我们都明白老马的意思。

　　那现在还跑不跑了？老魏使劲抓着我的衣领，好让自己不倒下去。

　　跑啊，你们没看见有人还跑在前边呢吗？老马直起身子，汗珠从他脸上滑下来，他抬起手指着前方。

　　谁？谁啊？我后来才发现自己那时候问这个问题有点傻。

　　老马的目光深沉而明净，没有看我们，而是定在远处一个未知的处所，他像是回答我，又像是自言自语，他说，过去的我，未来的你们，还有许三多。

　　老魏突然推了发愣的我一把，说快点儿，追上去啊！我回头看了看李梦，交换了眼神，我们三个一起冲了过去。

　　冲向那个不知道还有多远的远方，冲向那些跑在前面的人，尽管我们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不知道最终是否能追上，但这是班长老马给我们最后的一个任务，我们要尽力追上去，要追上去。

　　哎！你们！老马的声音在身后传来，我这腰还没好利索呢！

　　到乐我们真的再也跑不动的时候，我们就倒在草地上，草原的天空很蓝，浮云轻盈，阳光从天空中砸在我们的眼睛里，我们闭着眼睛听风声，听彼此的呼吸声。

　　班长，你没啥话要跟我们说？李梦翻了个身。

　　隔了一会儿老马才应声，说啥，要说的我不都说过了吗？

　　再说两句呗。我也凑过去。

　　你们听不进去说多少也没用，明白话一句就够了。老马坐起来，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他突然回过头看着我们，笑着说，我回去了会想你们的，真的。

　　我们也会想你的。我没说出口，李梦和老魏也没说出口，不是因为我不好意思，而是我当时真的快哭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相互抱怨，不知是谁老是翻身，害的大家都睡不好，我们明明都顶着黑眼圈却都没承认是自己。

　　看着穿着便服的老马，还真有点不习惯。

　　别说啊，班长你这么一穿还真有个人样。老魏走过去围着老马转了一圈上下打量，下了个结论。

　　嘿，你这话说的，班长在部队虽然是个老兵，可到地方还是个青年呢，有个艳遇啥的也说不准呢！李梦一脸坏笑，我们昨晚约好了，今天谁都不许说离愁别绪，我们不着调的五班，就要乐呵呵地把老马送走。

　　艳遇啥的瞎说什么！老马自己低头看了看那件夹克衫，有点没底地小声说，色艳了点？

　　刚才那话可是班长自己说的啊。李梦伸手压了压老马的领子，说，真是一表人才啊班长。

　　我，我是这么说的吗……老马刚想辩解，屋外却传了汽笛声。接老马的车来了，老马是真的真的要走了。

　　老魏和我抢着提老马唯一的行李箱，结果我还是没抢过身强力壮的老魏。跟着他们出门的时候我注意到老马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就匆匆转过头去，他的目光明亮而湿润，那一瞬间的神情我无法领会，更无法说明。

　　我们仨都被允许随车送老马。其实我很害怕这么越送越远，怕越送越舍不得，最后还是忍不住会哭出来。车上很安静，五班从来都没这么安静过，安静到最后司机只好打开收音机。我想看看窗外，但玻璃上却清晰地映着老马低头的样子。

　　去团部看看吧。司机突然打破默。还没等老马说话，我和李梦就异口同声地答道，拐弯拐弯快点儿！

　　我看到慢慢靠近的团部的大门，看到里面那辆坦克，看到星星点点绿色的身影在里面晃动。我好像还能看见自己当年从那扇大门里走出来的样子，能看见许三多出来又进去的样子，我甚至能看到年轻时的老马，尽管他现在也并不老。

　　车到了，老马却犹豫了，他说就在车上看看行。可到了这里哪还由得他，有我们三个在，他不下车也得下。

　　班长，进去吧。我说，我分明能从老马的眼神中看到渴望，那是从他一下车眼里就冒出来的光，他想进去。

　　不进了，这不都看见了嘛。老马觉得他镇定自若，但是我们都看见他红了眼眶。我们都还没来得及劝他，他看完了那最后一眼却转身了，走了。

　　老马真的转身就走了，那么多不舍，那么多眷恋，那么多荣誉和遗憾，那么多人和事，那么多苦与乐，那么多年的时光，就这么一转身，他真的能都放下吗？

　　我们没办法，只能跟上去。他的步伐那么乱那么快，头都不敢回一下。

　　班长！快看！李梦突然喊道。

　　我回过头去，看见一队一队整齐的士兵，踏着统一的步点向门口集结。已经走出一段路的老马，居然冲了回来，他望着那些面孔，这样出乎预料的场面让他很激动。我以为他会冲进大门去，然而他没有，他还是站在门外，远远地看着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强忍着眼里的泪。

　　那些军衔不同的士兵，站在同一个整齐的方队里，听着统一的口令，统一地举起右手，敬礼。我在队伍里面看到许三多，他笑着。我见过无数次齐刷刷的敬礼，没有任何一次，能有这样的气势，或者说，是情感。

　　而没有穿军装的老马，敬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

　　班长，级别不低啊。我是由衷地钦佩。

　　这些，都是我带出来的兵。都来了，都看见了。老马说这句话的语气，是骄傲，是满足，然后他依旧佯装淡定，说，走吧。

　　这次他是跑回车上的，也许他是怕再慢一点，就真的舍不得离开了。我们也一路小跑跟上去，我知道，身后的老马的兵们，此刻敬礼的右手依旧没有放下。对于一个班长，这是怎样的荣耀和褒奖，遗憾的是在和老马相处的最后时刻，我们才通过这样的方式了解他。

　　上了车的老马把头埋在膝盖里，司机关了收音机。李梦哭了，我也哭了，老魏红着眼圈小声说昨晚上咋说的你们都忘了吗，不许哭。可是没人理他。

　　到车站的时候，老马接到指导员的电话，我们不知道具体的谈话内容，只是看到老马一直使劲儿点头，说，真的，我真的是知足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啊，班长，一路顺风。李梦和老马拥抱的时候说，他很少这么认真，也很少这么动情。

　　回去好好干，班长。老魏和他的拥抱很用力。

　　班长再见。我想再说点什么，可是老马的手臂环住我肩膀的时候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走了，你们回吧。老马挥着手，拖着行李箱消失在涌动的人群中。这回我们真的都没哭，我们都笑，许三多都可以笑得那么灿烂，我们也行。

　　再见班长，再见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