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饲养守则》西瓜爱夏天

4、恶魔饲养守则

　　乔迪这一口真是猛，带着非人的尖锐和力度，艾尔温感觉自己的手正被凶狠的魔兽咬住。

　　正要喝止他，忽然撞见了乔迪的瞳孔。

　　他纯黑色的眼眸像是两个扩大的黑洞，拼命吸食周围一切光泽。而随着光源被吞噬，黑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着。

　　等艾尔温意识到不好的时候，乔迪整个瞳孔已经全黑了，半点眼白都不剩下，乍然看过去，像是亡灵法师召唤出来的骷髅鬼。

　　可他分明是个活物，还在吐着炙热的呼吸，咬着艾尔温的力度并没有丝毫减弱。

　　他简直就是从地狱之门爬出来的恶魔。

　　有段尘封的记忆忽然被打来，干年前在神殿圣山里，艾尔温曾被数十只高阶魔兽围猎。

　　那年，他才十岁，那场围猎之后，他是唯一一个从两百六十个精挑细选的孩子中存活下来的幼童。

　　从此，他就是光明神在人间挑选的圣童，百年后将带着人族的声音去到天堂，成为所有人殷切羡慕的天使，常伴光明神身旁。

　　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他曾经也是这么相信的。

　　沉寂多年的心悸掠上心头，艾尔温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抚摸上乔迪鲜红的头发。

　　他的发质粗粝扎手，摸在掌心里像是摸到了大型猫科动物的舌苔，巨大且密集的倒刺正刮着他的掌心。

　　“你还好吗？”艾尔温小心的问。

　　乔迪用半分眼白都没有的漆黑瞳孔，盯着艾尔温。

　　艾尔温知错了，真的，他不该不提前知会一声就擅自纵火，更不该在乔迪面前出事，更更不该在他快要觉醒的时候，用这种事情来刺激他。

　　但他真没预料乔迪反应会这么大。

　　从未处理过这种事情的艾尔温懵了。

　　“还认识我吗？”艾尔温温声问。

　　话音刚落，他才发现自己脸上已经缠满了绷带，正想解开绷带，意识到绷带下面的伤疤一定会吓到他。

　　想了想，艾尔温干脆往里面挪了挪，从本来只能睡一人的窄小床榻上分出半个人的位置，拉着乔迪坐到床上来。

　　从这个毫无抗拒的力度来看，乔迪还是清醒的。艾尔温放下心，像两年前一样拍着他的肩膀哄着他，“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

　　乔迪像只家猫一样温顺的趴在他的肩头，咬手指的牙齿松了，艾尔温果断收回手，末了，拍拍他的肩膀。

　　两个人挤在床褥里，乔迪死死搂着艾尔温的臂膀，像搂着人间最后一抹火光。

　　使得他不至于被阴冷黑暗吞噬。

　　乔迪又做到了那个梦。

　　梦里大雪纷飞，天气阴沉，风雪裹挟着刀子似的冰沙直往身上打。

　　十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巫师——和圣安帝国的法师有些类似，帝国北部的游牧民族将拥有感召自然力量的人称为巫师——正围着他念着晦涩难懂的咒语。

　　刀扎似的疼痛捶打进乔迪的脑子里，他赤脚站在冰天雪地里，捂着头猛然撞击已经有几英尺厚的冰面。

　　他宁愿死了一了百了。

　　大概是卡萨尔民族——北方游牧民族的统称——信仰的神灵太多，以至于没有一个神听到了他的期盼。

　　他没死。

　　始终没死。

　　冬天被丢在雪地里忍受饥寒交迫，再扔给凶狠的魔兽攻击，夏天高温曝晒，再被驾到火架上烤。

　　被鞭笞、上刑烙、被魔兽撕咬，人世间能忍受的酷刑他从头到尾都来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却始终没死。

　　胳膊断了，再长。

　　血流了一地，还能走。

　　连身体里的器官都被人用刀叉捅出来，可是隔天又长了出来。

　　年复一年，年又复一年，他早已忍受够了。可是这几个巫师，还有帐篷里那个大巫，只消随便动动嘴唇，就能让他生不如死。

　　直到那一天，天旋地转之间，有个穿着黑色长袍，黑色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的人走了过来。

　　“我要带走他。”他说。

　　彼时，乔迪跪倒在地，因极致的寒冷、饥饿、头痛，他的视线已经模糊，看人都是重影，根本无法看清楚这个人。

　　耳朵周围隐约听到了几个巫师的声音，紧接着，血腥味漂浮在了空气中，周围渐渐传来嘶吼的声音。

　　之后，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等意识再度还转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被一个人裹在怀里。这个怀抱里有清苦的草香味和铿锵有力的心跳，提醒着他还在人间。

　　对他来说，这是个近乎算得上炙热的拥抱，在刺骨的寒冷中，猛然唤醒了乔迪对这个世界贪念。

　　“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那人温柔的说。

　　他下意识抓紧了热源，那种滚烫得几乎让心脏胃部都为之喟叹的温度，温暖了他整个冬天。

　　这是他自有意识起，第一次感受到这种让四肢百骸都舒坦的温暖。

　　“撕——”

　　耳边忽然传来他的声音，乔迪惊醒过来，发现是自己的手抓在艾尔温的胳膊上，不知什么时候骤然长长的指甲嵌入了新鲜的疮疤里。

　　此时的手已经不是平常白皙的肤色，而是和魔兽相似的布满了鳞甲的兽爪。

　　黑色修长的指甲嵌进艾尔温的肉里，带起丝丝的腥味。

　　他慌忙松开了手。

　　乔迪心中一荡，这是自有意识以来，第一次被自己的样子吓到了。很快，有种陌生的力量从心底蔓延开来，分走了乔迪的心神。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可以肯定是恶魔觉醒的进度加快了。

　　“你终于醒了。”艾尔温毫无察觉，慢慢把胳膊抽回来。

　　乔迪怀里一空，下意识的把他手臂重新拽过来。

　　艾尔温叹口气：“宝贝儿，你爹地我昨天才被大火烧了一顿，被你折腾了一整晚没能休息，你放过我的胳膊吧。”

　　“宝贝儿”三个字几乎让乔迪心脏发颤。

　　他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酥软了。

　　不，某个位置更硬了。

　　就这样直白的抵在艾尔温的腿上。

　　而且，乔迪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东西并不是现在才抵到艾尔温身上的。

　　大概是抵得太久，以至于艾尔温都忘记了这个东西的存在。

　　艾尔温甚至不觉得有任何尴尬，只是把手重新收了回来，“你要是醒了，就下床，天已经亮了，现在要休息的是我。”

　　乔迪伸手揽住艾尔温的胸膛，脑袋埋进他的肩膀上，小声嘀咕：“我昨晚梦到你去莫拉防线救我。听说北疆的大巫为了召唤我，拿自己的肉身和灵魂向他们的圣灵做了血祭，为的就是要我打开地狱之门，放出无数恶魔霍乱人间，你不怕我醒了之后伤害你吗？”

　　“我不带上你，你就不会觉醒吗？”艾尔温一整夜没睡，加上浑身都是伤口，着实有点困，闭着眼睛含糊的说，“大预言术里，你早就诞生了。至少我带着你一天，就能压制你一天。要是有一天连我都拦不住你，整个帝国，将没有人能拦得住你。”

　　艾尔温果真累极了，话音刚落就睡了过去。他睡着的样子安静极了，整个人散发着人畜无害的气质。

　　真让人想亲一亲。

　　兽形的手已经恢复到人手的样子，乔迪盯着艾尔温裹满了纱布的侧颜，心说：“你放心，只要你在，我就压制住，绝不让他伤害到你。”

　　艾尔温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

　　他坐起身，一阵肉香味传来。

　　乔迪端了碗肉汤进来，“我去黑市买了条蛇......你不准嫌弃，现在我们穷得叮当响，有得吃就不错了。我觉得味道还可以，特地给你做的。”

　　蛇？在圣经里，蛇是狡诈贪婪的物种，和饲养的牛羊根本就是不同的两种东西。

　　艾尔温看蛇肉的态度，就和看乔迪的肉一样，死活不愿吃。乔迪于是拿出街上买的沙拉牛奶，“素的只有这些了，没有钱买牛羊肉，我们还欠约瑟夫20金币的房屋修缮费用。”

　　20金币的费用，靠打铁估计得还一辈子。艾尔温盘算了下费用，说：“辛苦你了，我就吃沙拉。”

　　简单的吃完，乔迪拿了药过来，正在给艾尔温换药，屋外忽然传来声音。

　　“请问艾尔温住这里吗？我们是教会来做普查的，请开门。”

　　乔迪一愣，看着艾尔温。

　　艾尔温抬起下巴，温声说：“去吧，没事的。”

　　七八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走了进来，神情肃穆庄严。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长袍，一直垂到脚踝。

　　他们一走进来，本就窄小的房间顿时有些拥挤。

　　“午安，艾尔温先生。”为首的人率先打招呼，“我是玛卡小镇的牧师修·阿道夫，听说你受了伤，所以过来看看。”

　　他留着黑色的长直发，脸上木然没有表情，这是神职人员标准的装束和打扮。

　　艾尔温躺在床上，艰难的伸出手，开口的时候声音沙哑，姿态虔诚，“圣灵保佑，我，我活下来了。”

　　修做了个礼拜的姿势，走到床边来，“可怜的艾尔温，请允许我来检查你的伤口。我现在来解开绷带，不会有事的，相信圣灵。”

　　话音落下，几个陪同来的人同时念起了咒语，似乎在为艾尔温祈祷。

　　自从这几个教会的人走进来之后，乔迪本能般觉得不舒服，只是装作没察觉。

　　这会他们一念咒语，乔迪就感觉自己被置身在火架上烤，一瞬间让乔迪想到了两年前的雪山。

　　炙热的疼痛几乎要他叫出去来。

　　艾尔温连忙做出感谢的姿势来，但是因为躺在床上，没办法和礼，便说：“几位大人辛苦，我让我的孩子买点供奉来。乔迪，快去买。”

　　教会的人办事，给他们送心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教会的人没有拒绝，乔迪出去了。片刻又折返回来，他知道艾尔温是要他去外面躲一躲，可是他不放心让艾尔温一个人在这里。

　　乔迪掏出十个银币送到修士手中，正好看到修解开了艾尔温脸上的绷带，旁边有个人连忙打开一张牛皮纸。

　　乔迪踮起脚尖眺望羊皮纸，纸上什么都没有。

　　紧接着，拿着羊皮卷的修士忽然念起了咒语，一道白炙的光在他指尖闪过。

　　几乎同一时间，乔迪感觉有股力量击中他的腹部，整个人被险些被击飞。

　　他撑在旁边的桌子上，脸色刹那间惨白，连忙稳定自己，不暴露出来。正要往牛皮纸上去看去，修已经解开了艾尔温脸上的绷带。

　　大面积的烧伤暴露出来，从额头顶部蔓延，纵横了大半张脸，眼睛、鼻翼、嘴唇无一幸免。焦黑的泛着肉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就是镇上常年杀猪的屠夫也要露出不忍的表情。

　　而另外半张脸，被烧焦的头发黏住，和着泥土石灰在脸上涂满了沟壑般的痕迹。

　　他的模样可怖至极，就是最丑陋的人都比这张脸好看！

　　乔迪迅速转身，背朝着床褥。他拼命咬着自己的拳头，险些咬出血来。

　　滚圆的漆黑瞳孔又有了扩大的痕迹，连视线里的景物都变了模样。

　　幸亏房间里几个人的注意力都盯在床上的病人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乔迪这里。

　　他慌忙走了出去。

　　“阿门。”几位神职人员面露怜惜的表情，念了句咒语，拿着牛皮纸靠近过去。

　　修问道：“你的全名是什么，从哪里来？”

　　“圣灵在上，我叫艾尔温·克兰，本是佣兵团里做后勤的，打仗之后不能再狩猎了，我就随着大部队南迁，正巧看到玛卡小镇在招铁匠，就留在了这里。”

　　艾尔温始终闭着他的右眼，像是因为疮疤粘合住了，睁不开眼似的。而剩下那只湛蓝色左眼，和羊皮纸上的瞳孔惊人的相似。

　　在带着乔迪南下的时候，双方战争已经打响了。艾尔温从地上某个尸体那里捡到了一份身份证明，那人就叫艾尔温·克兰。

　　于是他直接套用了这个身份，把尸体埋进了大漠里。

　　但是还是有不匹配的地方，真正的艾尔温·克兰没有儿子。关于这一点，他也想好了托词，就说乔迪是他从战乱中捡来的，反正战争打响后流离失所的孤儿特别多。

　　修正要继续提问，旁边拿着羊皮纸的人摇了摇头。

　　没被烧伤的左半边脸肮脏苍老，上面纵横了好多条沟壑般的痕迹，而牛皮纸上的面孔年轻俊美，俊得仿佛不像人世间能有的面孔。

　　当然不像是一个人。

　　于是修不再说话，而是掏出一小瓶玻璃溶液，“这是我们神殿研制的去除疮疤的药水，只要三滴，就能让你恢复到以前的容颜。”

　　才走进来的乔迪听到这话，连忙说：“真的吗，能有这么好的效果？”

　　他刚才去冲了个脸，唤醒自己的神志。

　　修微微一笑，“是的，这个溶液是真神赐予神殿的，只要三十个金币就能享受到神的照拂。”

　　“没问题，我买。”即便听起来是个天价，但是乔迪实在受不了艾尔温现在这个样子，那连着皮肉一起长出来的样子，能叫乔迪发疯。

　　修的态度热情了不少，“这位小少年太有眼光了，我这瓶……”

　　“对不起修士大人，”病床上的人打断了修的喋喋不休，“我们买不起，现在我们还欠镇上贵族一套房子钱，实在是拿不出这个金币了。”

　　修脸上的笑容变戏法似的收敛起来，但是他依然是温和的，“没关系，等以后你们有钱了，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来教会找我。”

　　说罢，他彬彬有礼的点头致意带着人离开了小屋。

　　乔迪连忙起身给他们让出位置，错身的时候撞到了一位修士身上，修士手上的羊皮纸落在了地上。

　　羊皮纸软软的摊开。

　　咒语的效力还没有消散，上面画着的脸看得异常清晰。

　　那张脸在乔迪梦中辗转□□过多少次。

　　就是化成了灰他也能认得出来。

　　因为，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脸能见过一次，再也无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