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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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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的铁门被敲得叮啷作响,院内围栏里的两只鸡吓得耸起羽毛咯咯叫着,脖子一伸一缩地飞速抬爪奔回了窝里。
“冉喻冉喻你在吗?我来找你上路啦!最后一餐给我做顿好吃的啊!”
冉喻放下手中厚厚的《入城考试思想道德课精讲精练》,站起身往院中走:“何荣晟,把我的鸡吓成这样,今晚你别想吃蛋了。”
院墙是钢筋混泥土浇筑的,高约两米五,墙上拉了密密麻麻的电网,像一只大碗一样倒扣在整个院子上。偶尔有半米长的雀鱼扇着布满滑腻鳞片的翅膀,舞着飘带般细长柔软的尾鳍,伸出尖利的爪子试图小憩在上头时,就会骤然激起伴随着闪亮火花的剧烈刺啦声,并在空气中留下弥漫很久的焦糊味。
就在不到一百年前,雀鱼还只是一种生活在水中的生物的名字。或者说,所有鱼类、藻类动植物都只是存在于江河湖海中的生物,并不会像现在一样以种种变异形态侵占陆地和天空——更不会出现在平均海拔四千米以上的极其干燥的青藏高原山区。
当然,那时家养的鸡也很难生存。因此近百年来生态的剧烈变化多少还是带来了一些好处,比如增加了食物的种类。
六月初的晌午,太阳正是毒辣的时候。紫外线穿过稀薄的大气,细针般刺透人的皮肤。门外风尘仆仆的何荣晟裹紧了防晒衣帽,觉得脸上细小的伤口被汗水蛰得痒,便抬起手抹了把脸。
何荣晟显然是忘记了自己一路走来经历过多少场惨烈的战斗,抹完了脸才想起手上全是血污。正在这时,门开了。
开门的青年身姿挺拔,面容俊秀,宽松的灰蓝棉麻短袖将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衬出一种冷而润的玉白色。可能是很少出门的缘故,高原上狠辣至极的日头也没把他的皮肤晒成城外人常见的赭红色。
真是一副好相貌,何荣晟心想,如果入城考试把外貌也纳入考核范围,冉喻一定能把被思想道德课拉下来的分数再拉上去一大截。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因为下一秒何荣晟就条件反射般从腰间抽出短刀,挡住了冉喻突然砍来的匕首。
刀刃相抵,发出极其刺耳的刮擦声。窝里的两只鸡哆嗦得更厉害了。
何荣晟用另一只手握住冉喻的手腕,无奈地说:“不是我的血,没感染,没被换壳。”
冉喻手上力道不减,声音没什么起伏,一副讨论公事的样子:“如果入城考试没通过,我们去邮局申请换条路线吧,走腻了。咱们俩工龄都满五年了,老王应该会同意,你陪我一起申请。”
说着,冉喻手里的匕首往下压了压,一副“你敢不答应我就砍了你”的土匪头子架势。
何荣晟翻了个白眼:“第一,你醒醒,我是工作了五年,可你只干了两年啊。第二,你是兼职,根本就没有工龄,谈什么条件。”
冉喻收回了匕首,整理了一下自己并没有褶皱的衣摆,动作好似一位儒雅多礼的主人,将何荣晟迎进了门:“来就来吧,怎么还拎着东西,太客气了。”
厚重的大铁门在他们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何荣晟只觉得自己肩上一轻,装满了兵刃枪械的战术包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冉喻的手中。
何荣晟的警戒值顿时拉满,哀嚎道:“这是我的全部家当啊哥,给我留点!”
冉喻早已宝贝似的抱着那包东西,掉头往院子里走,头也不回地说:“我就看看,不拿你的……不会拿完的。看你浑身脏的,自己去烧水洗澡。冉丘——”
一个穿背带短裤的少年从屋子里慢吞吞地走出来,伸着懒腰问:“怎么了哥哥?”
何荣晟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已落入贼手的战术包。
眼前的这个少年约莫十四五岁,自来卷短发蓬松地翘着,肤白唇红大眼睛,乍一看完全是个放大版的漂亮洋娃娃模样。
现在院中有三人,两个干净整洁,且极富观赏价值。还有一个浑身血污,灰头土脸,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汗和碎肉混合发酵的味道。
当事人何荣晟顾不得自怨自艾,连忙扯住前面冉喻的衣角低声问:“你还有个弟弟?”
“对啊。”冉喻的手悄悄摸到自己腰间的匕首,“你不知道?”
何荣晟慌忙举起双手:“你在邮局从来不谈自己家里的事情,谁能知道这事?而且你三个多月没来上班了,我们没你消息,还以为你早就被吃掉了。”
“我不是请假了吗?”
“请假容易销假难,咱们同事有多少说请几天假就再也没出现过的?”
冉丘倚在门框上,打断他们的话:“叔叔好,你要洗个澡吗?”
“好的好的,孩子真懂事……哎不对,我跟你哥一般大啊,我才20岁,小朋友眼神不太好啊。”
冉喻冲冉丘招招手:“他叫何荣晟,我邮局的同事,还是叫他哥哥吧,你带他去柴房搬点柴烧水。指路就行,干活让他来。”
何荣晟客气地摆摆手:“不用烧水啦,大夏天的,我冲个凉水澡就行了。”
冉喻拍拍他的背:“你看上去很累,冲凉感冒了我可没有药给你吃,明天还要出发去考场。”
冉丘耸耸肩,挠了挠一头卷毛说:“荣晟哥哥,跟我来吧。”
何荣晟确实是累坏了。他住在邮局附近,离这儿一百多公里。他开车开到半路,本就老旧的车子被五六只变异狼围攻,彻底报废。还好那几头狼似乎长期未进食,体力不支,何荣晟与它们缠斗了近半个钟头,打光了两个弹匣又砍坏了一把柴刀,终于脱身。
所幸剩下的路上没有再遇到集群的猛兽,只是一些小打小闹的变异飞禽和蛇鼠。何荣晟步行了一天,来到了冉喻家门口,准备在此休息一夜,第二天与考友一同奔赴主城进行考场确认。
距离何荣晟和冉喻最近的是两百公里外的这座霭玻主城,也是亚太地区最大的一座主城。
霭玻主城人口已突破三千万,城内人生育的后代自动获得城内居住资格。城外生活的散户们若想进城生活,则必须通过每年只有一次的入城考试。
冉喻的住处在何荣晟去主城的必经之路上,三个多月前他俩在邮局当差时就商议过,考前结伴而行。
何荣晟也不再跟冉喻客气,只是感叹道:“要是咱们真能通过入城考试就好了。那样就能天天洗上热水澡,扔掉干粮顿顿吃汤面,水和电想怎么用怎么用,还不用天天和怪物打架,不用担心生存问题……光是想想都觉得幸福。”
“你思想道德课复习得怎么样?”
“还行吧,正确率勉强百分之九十七以上,你呢?”
陪着何荣晟刚走近柴房的冉喻脚步一顿,转头就要离开:“你洗澡去吧,我复习去了。”
挠着一头卷毛的冉丘先一步跨进了柴房,见到稀稀拉拉的一堆木柴,于是歪着头叫住冉喻:“哥哥,柴禾快没了。他洗完澡咱们就没柴做饭了。”
冉喻从刚到手的战术包里精挑细选出两把合眼缘的短刀,又顺手拿了一把手|枪别在腰后,说:“让他先洗着,我去山上砍柴。你在家等我会儿,饿了就先吃两个煮鸡蛋。对了,发电机昨天不总是有怪声么,等烧水的时候让他去修一下,反正也是闲着。”
冉丘点头,送冉喻换好衣服拿好装备出门,便又回到柴房让何荣晟先去院里的井旁打水,再去修发电机,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冉喻的家安在一座荒山脚下,方圆三十公里内没有别的人家。
这座不高的小山光秃秃的,由细碎的沙土石块构成,其间零星点缀着几丛盐柴类半灌木植物,多数是灰褐色的蒿叶猪毛菜和棕褐色的红砂。这些荒漠植物的树皮多有裂纹,叶片尖细,顽强地在干旱环境里减少水分蒸发以求多存活几天。而只要翻过这座小山坡,步行三五分钟就会看到另一座稍高些的山,山头植被种类繁多且茂密,树叶舒展宽大,山间甚至还有浅浅的小溪流淌而过。
这里的干燥和湿润都很极端。灰黄的砂石荒山与葱郁的树林溪流比邻而居,针叶半灌木与落叶阔叶林隔山相望,就像城外人与城内人一样。
主城时代以来,资源无限集中于城内,城外的水电等基础设施早已无法供应。每四五百公里设立的一处邮局算是主城与城外散户们沟通的途径,在邮局上班送货可以领到柴油和药品等作为工资,这也是冉喻在那兼职的主要原因。他父母早亡,与弟弟一起生活在山窝窝里。近年来资源匮乏与环境恶化愈加严重,散户们的生活日益艰难,冉喻必须抓住这次入城考试的机会——他今年刚满二十岁,满足考试20-22岁的要求——他的父母临终前最担心的也就是这场即将决定他命运的考试。
入城考试的难度一年比一年高,参与人数一年比一年多,录取的名额却一直是雷打不动的十个。据很多落榜三次的城外散户们说,虽然20-22岁有三次考试机会,但这三次机会并非完全平等。除去竞争对手的原因,主城还会将年龄因素纳入综合考量,20岁这年是考生最有利的上岸时机。
冉喻一边快步走过摇曳疯长的蕨类植物,一边仿照历年真题在心里给自己出题自测。
问:根据《入城考试通识课》中的生物、化学、历史与地理学相关知识,解释现在的青藏高原地区为什么会出现高原山地气候与温带海洋气候、温带大陆性气候并存的现象,并从雀鱼这一物种变异的过程分析”海鬼病毒“传播的规律。(30分)
答:……
冉喻还没来得及在心里列完一二三四个踩分点,就已经走到了目的地。
这个季节山上的草木像是发了疯,石头缝里的野草恨不能长到比人高。离山脚近了,扑面而来的就是土壤和树叶蒸腾着混在一起的气息,往上看则是郁郁葱葱的一片深绿棕褐,衬着蓝茵茵的天空,颜色鲜亮得扎眼。
夏天来临后,密林让视线受阻,遇到危险很难逃掉。冉喻就很少再往山顶上去,只在靠下的地方捡捡树枝、砍砍竹子和树,有时候也来挖点野菜。
冉喻一边在心里琢磨着答题思路,一边奋力挥舞着斧子砍树,没有发现远处灌木丛里有两双贪婪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这人身上没什么装备,手腕上连通讯器都没有,看起来像是城外人。”
“没错,而且他在砍柴挖野菜,可能就住在附近,出来补给的。”
孙大从树叶间隙里看着远处那道劲瘦的人影,手里攥着刀就要出去,却被兄弟孙二一把拦下。
“大哥,城外人一般都是聚居活动,那人敢一个人跑到山上砍柴,怎么想都是个狠角色啊。”
孙大拧紧眉头,额头上的刀疤随之扭动:“呸,看你这怂样,机不可失明白吗?咱们都出城多少天了?完不成任务指标,城里那位对咱们就不狠了?”
孙二打了个寒噤,咬牙道:“那咱俩一起上。”
孙大忽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放心,这趟买卖亏不了,那人模样俊得很,细皮嫩肉的,交上去之前咱们还能玩一玩。”
孙二这么一琢磨,心一痒,担忧和谨慎登时就被抛在脑后了。
冉喻正把捆好的柴丢进大竹筐里,忽听见身后有细小树枝被踩断的声响。他没回头,身子一闪,躲过了一记重拳。身侧突然又蹦出一人持刀砍来,冉喻一个肘击将身后之人撞得鼻血横流,又飞身直踹向另一人。整串动作快准且狠,流畅得让人抓不住丝毫可攻击的漏洞。
孙大伸手抹了抹鼻血,觉得自己的鼻梁骨都差点被撞断了。此时孙二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挥着短刀便往冉喻身上砍。冉喻则不客气地挥着斧头,笨重的砍柴斧被他使得像一根轻巧的烧火棍一样。
没几个回合,眼看着孙二就落于下风了。
孙大想抓活的,奈何这个猎物实在棘手,他又抹了把鼻血后退几步,从腰间掏出一把枪对孙二厉声说:“残了也无所谓,这玩意儿真难搞,你躲远点。”
此时孙二正与冉喻缠斗在一起,孙大还没来得及瞄准,冉喻就已经挣开孙二,一个利索的回旋踢将孙二重重踢飞到树干上。孙二吐出一大口鲜血,当场晕了过去。
冉喻动作丝毫未停,顺手扯住树上垂下的藤蔓,手臂用力,长腿如履平地般踹了几下树干,三两下就消失在了浓绿的树冠中,身体轻快得像生长在山林间的猿类。
就这么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眼前的人就不见了。
孙大心中警铃大作,然而晚了。他后颈突然一阵剧痛,便昏死过去。
冉喻用捆柴禾的绳子将两个昏迷的大汉五花大绑起来,又搜了他们的身,满意地缴获了三把野战刀和两把枪。刀柄漆成了墨绿色,刻有简洁精巧的v字型花纹,冉喻没有这样颜色的刀,愉快地把战利品收藏入袋。
这两个人身上没带什么显眼的电子装备,似乎是在故意伪装成城外人。然而冉喻在邮局工作两年,城内外的人都见过不少,他敏锐地发觉,尽管从样貌上难以辨别,但气质上二者却有微妙的不同。
以冉喻有限的文学水平和生活经验,如果非要类比,这可能就是家养的鸡和野鸡的区别,前者听到点动静就缩着脖子逃跑,后者连鸡冠上都透着一股野劲儿。
在城外广阔的土地上,城外人之间为了掠夺生存物资而互相杀害的事情并不罕见。冉喻也碰见过几次,对方不给他留活路,他自然也不会手下留情。
冉喻绕着他俩来回转了几圈,不太明白资源丰富令人羡慕的城里人为什么要出来没事找事。
于是他不大有耐心地一手拎着一个人,将他俩的头粗暴地按进附近的溪水里。没多久,被死死绑住的两人被憋醒,开始疯狂咳嗽扭动。冉喻把他俩的头拎出水面,却听这两人一个接一个地口出狂言:
“你识相点,放了我们,不然有你好看的!”
“知道我们是谁吗?可别不知好歹!”
冉喻嫌他们吵,不耐烦地扫了眼他们的脖颈,刚要试试新抢来的刀是否锋利,余光却瞥见了其中一人手腕上的电子表。
“现在十二点了?”冉喻问。
孙二不明所以,但见冉喻一副土匪抢劫的样子,态度却忽然拐了个弯儿:“是啊,你喜欢这表对吧?你尽管拿去,只要你放了我们,电子表之类的装备我们都给你。”
冉喻却不答话,他从孙大身上扯了两块布,蹲下来拿布包了两大坨土,然后往两人嘴里一塞。两人的嘴被牢牢堵住,呜呜嗷嗷地从喉咙里发出不明的声响,冉喻把玩着手里的军刀,目光突然凶狠起来:“不许出声!”
即使在刚才激烈的打斗过程中,孙大和孙二也没见面前这位青年露出如此严厉而可怕的表情。他俩浑身一僵,不敢再呜。
世界终于清静一些了。冉喻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外壳边缘磨得发白的小型收音机,小心地用衣角擦了擦,打开开关,而后盘地而坐。
收音机里响起一道柔和动听的女声:“亲爱的考生朋友们大家中午好,欢迎在新的一周准时收听《入城考试思想道德课考前冲刺班》,我是你们的佩儿老师。明天就要现场登记了,相信很多小伙伴已经陷入了考前焦虑,背不进去书,知识就是不进脑子。没关系,佩儿老师带你背口诀啦!首先我们来回顾一下上周背过的口诀:人类是个大家庭,互相残害不可取。劳动光荣抢劫耻,同仇敌忾建家园……”
孙大和孙二面面相觑,冷汗冒了一身。眼前的形势大大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可他俩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陪这个举止诡异的青年听着电台里的思想道德课。
这一听就是整整半个小时。
在这期间,青年一边听着课,一边还若有所思频频点头,并时不时看向他们俩,眼神耐人寻味。
孙大和孙二为执行秘密任务而出城,一路上谨小慎微,尽量伪装成野蛮劫掠的城外人。这青年很可能是把他俩当成拦路抢劫的了。
但看这青年的身手和行事,又不像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他选择将昏迷的劫匪绑起来而非直接杀掉,这让他们心生疑虑,担心这青年定是看出了什么,在酝酿些残忍的法子。
孙大和孙二没受过这种精神上的委屈。这种沉默无语的道德审判和若有若无的鄙夷威压像钝刀一样慢慢研磨着人的神经。再加上他们无法预料青年接下来的手段,这种不知死亡何时到来的感觉让孙大极其窝火,他又呜嗷起来。
冉喻听完了佩儿老师的结束语,礼貌地冲收音机挥手说:“再见,谢谢佩儿老师。”然后,他用刀背捅了一下孙大的腹部,不耐烦地问:“有事?”
孙大差点被捅吐,竭力扭动着表示自己有话要说。
冉喻把他嘴里的土包拔|出来,孙大略微活动了一下险些脱臼的下巴,恨恨道:“要杀要剐随你便!不要再对我们使出这种下三滥的刑讯逼供手段,我们宁死不屈!”
“什么刑讯手段?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名师冲刺课,便宜你们了。”冉喻把收音机小心地收好,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尘土说:“我改变主意了,不杀你们。”
孙大的心跌落谷底,叫道:“为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冉喻抬头,林叶间漏下的光辉刺眼的阳光撒了他满头满脸,为他原本温润的脸庞添了些崇高圣洁的色彩。
他端庄严肃地说:“因为我需要一个沉浸式的备考环境,做一个有道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