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嘉传》宫野志保

52、慈祥的师父

　　人们常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是没错的。她前世就是一个略显平庸的寻常女子，自以为坎坷地活到二十五岁，其实一辈子都没经历过别人眼中的大事。出身普通，性情普通，电视剧中那些女子极致的性情和命运，她从来就没有过，就那么一路平庸地活着，死去。
　　回忆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的前世太过平淡无奇了，甚至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说，因为人家一句“到底有什么好？”就足以噎回去了。回忆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前世白活了，白白浪费了那珍贵的一生。
　　不过“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八个字，是说这一世的，因为重新活了一世的她，身份和经历都变了，前世性情里面的那一份平庸还是没有变化。那份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极致，就像演员在镜头面前的卖力表演一样，常常投入到以为那就是她自己，可是又有时候，离开镜头，离开那样的氛围，等到她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她才出戏。那个时候就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出来。
　　告诉她，之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戏。这才是真正的她。一个平庸的，跟极致毫无关系的人。
　　十七年了，她不是不想放弃掉仅存的那点希望，全身心投入到这个世界，活出这一世该有的精彩，前世种种未来种种，等到死后再算账。可是一次又一次，她又被狠狠拖了回来。
　　前世，今生。这并不是一道选择题，因为并没有选择。认真说起来，是买一赠一的豪华大礼包吧。尽管是自己没有同意过的强买强卖，付出的代价是她的性命，不管是正品还是赠品都没有她选择的余地。
　　“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问你。我就想知道你今后的打算。”镜头从千寻嘉的脑海中被拖出来，放大，五华主人和小福上镜。说话的是五华主人，他靠在树干旁站着，小福被哄睡了，放在粗壮的树杈上躺着。
　　“不知道。”千寻嘉站在小树林之外，在他对面。
　　“不知道是什么答案？”五华主人挑眉。
　　“就是现在还不知道啊。”千寻嘉的口气有些无赖，这是在楚湘王面前，或者说在五华主人以外的任何人面前都不会用的语气。她不是故意捣乱的，是真的处于茫然之中找不到未来的方向。可是同样的茫然在别人面前是不可以出现的，她会强迫自己变成那个睿智有主见的人，不让别人有机会看出她的真心。
　　因为在师父面前，她的小女儿姿态和过去性子里面的懵慢慢显示出来了。
　　“那你要多久之后才会有答案？”五华主人在徒儿面前也不用摆什么江湖之主的仪态，叉着腰直接不客气地问回去。
　　“不知道。”千寻嘉的眼珠子转了转，答案还是只有这三个字。
　　五华主人差点被气死，直接就怒了：“还能不能有‘不知道’这三个字以外的答案？你出来自己行走三年了，武功没长进，自己的事情上优柔寡断这点没改掉，究竟干了什么？三年的江湖都白混了，是不是除了年龄其他都退步了？”
　　他气头之下骂得凶狠，千寻嘉没有反驳，静静地站在原地垂着头听骂。等他骂完了，还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有话就说，别闷着!”看着徒弟闷闷的样子，五华主人气不打一处来。
　　千寻嘉抬头看他，脸上没有一点被训斥的郁闷和难过，就跟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我现在暂住楚湘王府，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得跟他们说一声，否则主人不好办。”五华主人浪费了那么多口水骂了一通，千寻嘉风轻云淡地回复了这几句，把眼前的事情推到一边，倒对相较起来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心。
　　五华主人被噎得无话可说，怔了好一会道：“你现在要回去吗？”
　　千寻嘉没回答他，身体转向道路的一端，背对了五华主人。看她似乎在迎接什么的背影，五华主人察觉出门道，走过来，上了路，身子一矮耳朵贴在地面上，听地面的震动来判断远方的状况。
　　“原来已经来了啊。”他听出来马蹄疾驰落地的声响，笑了一下，对徒儿超长的耳力很是满意，自己仔细听了一下，赞赏道，“好一批千里马！”
　　说完，跳起来，双手击掌拍去上面的尘土。
　　“对了，龙卷风还好吧。”他想起日倦山时候弟子的坐骑，是一批纯黑色的千里马，体格健壮血统纯正，跑起来像风一样，千寻嘉给取名龙卷风，很是钟爱。后来她离家出走的时候将龙卷风也带走了。
　　“龙卷风不小了，该有小龙卷风了吧。你没有给他随便找个乱七八糟连血统都没有的杂种媳妇吧。”龙卷风是五华主人的故交送给他的，是非常珍贵的马种。因为千寻嘉一直吵着要，他才给她的。之前嘱咐了一定要善待，千寻嘉答应过的。
　　三年随着主人颠簸，一定吃了不少苦，还不知道被折腾成什么样子呢。那个高贵的血统，不会被千寻嘉当成拉车的马一样养了吧。对徒儿这些年的遭遇都不上心的人，一想到龙卷风都肝疼不易。
　　刚才听到的声音已经朝这边过来了，千寻嘉在这时候却忽然转过头看对他一脸抱怨的五华主人，尴尬，“龙卷风……它死了。”
　　“什么？”噩耗如雷，劈得五华主人措手不及。
　　千寻嘉愧疚了一下，重新转过头看来人的方向，声音里都是自责：“出来的第一年，它好像不适应外面的生活，不知道怎么就病了。给治了，没治好，死了。”
　　千寻嘉没有开玩笑。龙卷风跟着它出来没几个月就莫名其妙病了，很严重。那时候她的医术还没有现在这样精湛，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花光了自己所有的钱财，找了很多名名医，然而最后所能做的还是亲手给它挖了一个坑，埋了。
　　那段时间她的情绪本来就低落，龙卷风的死亡直接压垮了她最后一丝坚强，她整个人处于一种崩溃的状态，差点就自暴自弃死掉了。
　　那时候懵懂，怎么想也弄不明白一马强壮的马怎么会连病症都查不出来就莫名其妙死掉了呢。真相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的，想想也够残酷的。是因为她，因为她通灵者的身份。
　　通灵者的灵力对于鬼来说既是能杀死他们的天敌，也是能增强他们自身黑暗力量的食粮。因为天敌之间的憎恨，因为对力量的渴求，刚刚通灵的千寻嘉成为了他们的目标。他们被吸引过来以后，在杀死她之前，先不分目标地将她身边的所有破坏殆尽。
　　就像鼠患的时候，他们所到之处满目疮痍，根本就没有目标性可言。可怜的龙卷风，因为距离她太近，就这样白白送了性命。
　　可惜等到她知道这一切的时候，那些做尽坏事的小鬼们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进化成什么样子了。她想报仇都没机会了。对了，龙卷风被杀死的时候她刚通灵，每天被那些恶鬼缠的不胜其烦，只想着害怕和躲避了，错过了有可能救它的机会。。
　　可怜的龙卷风看到这样的主人，会不会寒心呢？
　　千寻嘉苦笑，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龙卷风宝石一样的眼睛。
　　身后，不知道完整事情始末的五华主人已经因为心痛做出了倒地吐血的动作，看样子打击是够狠的了。
　　“龙卷风！”他哀嚎。
　　“来了！”千寻嘉的声音忽然响起了戒备，望向一个方向。
　　五华主人抬起头看，路的尽头还是什么都没有，不过声音已经近到马上就要到眼前了，五华主人挠了挠头，“要不，我先回避一下？”
　　“好。”几乎是话音刚落，千寻嘉的声音就响起来了。看样子也不想让五华主人现在就和楚湘王府那边有瓜葛。
　　五华主人像被嫌弃的小孩，悄无声息地隐入树林之中不见了。千寻嘉侧耳细听了一下，发现跟之前他藏起来捉弄千寻嘉时候的状态一样，除非顶尖级别的高手根本就无法发现他的存在。
　　千寻嘉这边听着，骑马赶路的人已经出现在路的尽头，风驰电掣般奔过来，远远地便看见了站在道路中央的千寻嘉，急忙勒马，放慢了速度过来：“千修女？”
　　路中央的人一身白衣临风舞动，身形与千寻嘉无二，可是月色朦胧，也看不清楚，无法准确判断。千寻嘉却已经用自己的夜视眼看到了对方的身份——坅。
　　“是我。”千寻嘉答应着，看着坅犹抱着怀疑的态度策马慢慢靠过来，千寻嘉从脖子上的小布袋里面拿出一颗绿色指甲一般大小的小珠子，向空中一抛。小珠子立刻放大，变成灯笼大小。绿色的光芒将方圆一里之内都着的清清楚楚。
　　千寻嘉就站在光下。
　　坅被吓了一跳，但是在大河村的树林中就见识过千寻嘉用珠子引路的本事，所以惊讶之后也没多少奇怪，立刻下马。
　　“这么晚了，修女还没有回去，王爷让小人来看看。”坅解释自己此行的目的，见只有千寻嘉一人，环顾了一下左右，迟疑，“怎么只有修女一人、那个孩子——”
　　话问出来，又觉得自己多嘴了。小福是千寻嘉留下的人，也可以随意安排他的去留，实在不是楚湘王府的人可以过问的。而且，那孩子的存在还和楚湘王府相冲突，是不被欢迎的。
　　自己这样子，未免多事了，就像监管着千寻嘉一样。
　　“ 他累了，在睡觉。”千寻嘉回身朝着小树林里面一指，珠子便自动收剑了光芒移动过去，照在小福睡觉的那棵树上。小福侧身睡着，雷声都吵不醒的香甜。
　　坅看清楚了，珠子收起了所有光芒，跳回到千寻嘉手上，被她重新放回到脖子上的小布袋中。天色重新暗下来，经过刚才的强光对比，之前被以为还算皎洁的月光都没了神采，跟黑夜差不多。
　　坅适应了一会才却确定自己在有月光的夜晚，而不是纯黑的地狱。
　　“修女——”
　　“我今晚不回去了。”
　　两人同时开口，坅在听到千寻嘉的声音以后自动放弃了自己的立场，认真听完了千寻嘉的话。
　　“不知修女——”坅迟疑着，没有直接问出来千寻嘉的安排——他是来打探千寻嘉状况的，总不能她一句不回去就汇报回去。不回去的理由，接下来的安排，这都是必须要弄清楚的。
　　“我要住在寄养在那孩子的家中，安排一下他以后的生活。”坅需要理由，千寻嘉就给他找了一个，管他真假，能交代就行 确实是挑不出毛病的理由，不过坅不是傻子，楚湘王更不是，怎么会不知道这不过是搪塞的话。真正的理由，是白天那封拜帖吧。
　　“日倦山主人明日到访，王爷还请修女在那之前回去。”坅并不戳破她，只是稳妥地搬出了楚湘王，“拜帖，还在修女那里呢。”
　　就像《冬日恋歌》中决定离开的俊尚给自己找的最后一个见唯珍的理由：借了唯珍的手套，不还回去永远有亏欠。彼此清算干净，以后也好各走各的。
　　韩剧里面那是爱情，仙源这边就是谍战：楚湘王当初肯轻易把拜帖给千寻嘉拿走，就是出于这样的动机。牵制着她，还名正言顺地派人来找她。。
　　“我明天一早就回去。”千寻嘉知道自己被套中了，也没有捶胸顿足骂娘，直接就给了坅允诺。
　　坅得到答复，谢过之后便重新上马要离去，临走前又看了一眼小福睡觉的那棵树，有些挂念。可是只是一个眼神，很快就跟没事人一样，扬鞭策马离去。
　　确定坅走远后，五华主人从树上下来，来到千寻嘉身侧，看着坅离开的方向，赞叹道：“年纪轻轻有这样的武功，很不错啊。不过他心里羁绊太多，而且资质算不上绝佳，不会有太大进步了。就像你一样。”
　　他看千寻嘉，问她：“刚及笄两年被什么困住了？”
　　千寻嘉还在看着坅离开的方向没说话，五华自己想了想，道：“别人家的女孩子应该是为了还没嫁出去着急。你是为了什么？”
　　千寻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往小福睡觉的方向走去，五华跟在她身后，叨念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说出来，师父替你分担，天塌了都帮你扛一半。”
　　千寻嘉抿嘴笑了一下，已经走到树下，扬起头看熟睡的小福。
　　“不相信师父吗？”五华主人以为她不相信他，拍拍自己的胸膛表明态度，“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哪有女儿遇到难题父亲在一旁躲清闲的。你尽管说出来，就算是造反师父也支持你！”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现场有第三个人听到就是一场无妄之灾。不过说话的两个人一个是离恨宫修行者，一个是日倦山主人，都是世外之人，为一句话认真追究起来，还不够麻烦的。
　　千寻嘉没有注意后面那句，她的思绪在听到“父亲”两个字的时候就被勾走了，想起了远在另外一个世界，如今不知道怎样的男人。转了一圈又想起在这个世界的秦老爷，虽然只相处七年，但也是实实在在的有血缘关系的父女啊，而且不管是为了什么。他对她也是真的好。
　　就那么被她给无情抛弃了。
　　“有那么感动吗？”见千寻嘉好久的不说话，明显的神游太虚了，五华主人直直地盯着她好一会，自作多情地问了一句。
　　千寻嘉回神，迎上他的目光：“是啊，在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像您一样对我好了。”
　　她夸他，可能表情太认真了，他反而不敢相信，怀疑里面有鬼。
　　“不过师父您，”五华对徒儿的了解果然是正确的，千寻嘉后面还有话，转了一下，“不管是分别三天，三年，还是三十年，再见的时候您都能像从没有分开过一样热络地聊天吗？”
　　五华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当然。”他回答得很有底气，“对我来说时间根本不算什么，只要有好的感情底子，分开三十年毫无联系，再见面的时候也毫无隔阂，可以自由沟通，就跟昨天刚见过一样。”
　　千寻嘉笑了一下。她知道师父的个性并不是自来熟跟谁都好，身为江湖之主，必要的姿态还是要做出来的，表面看起来非常随和热心的人，其实真正想要相处下去，却发现很难。他的心像一个一辈子都走不进去的迷宫，复杂的让人望而却步。不过，偶尔也有不长眼的小老鼠能够闯进去，成功在里面找到一块安身的地方。
　　到底是表面的随和还是真的在乎，鉴别的方法是：他在大众面前是一个样子，而在你面前又是一个样子。如果在大众面前他是一个王者的话，那么在他在一的人面前他就是一个随时变换着身份和模样的演员。
　　有时候端庄如神，有时候顽劣如孩童，有时候学识渊博，有时候愚蠢的不像话。大胆心细和闯祸之后脚底抹油的逗比形象他切换自如。还有就是，千寻嘉曾经见过他和一个人毫无隔阂地热聊，那份熟络就跟昨天刚跟他下过棋打过赌一样。可是听了好一会之后千寻嘉才听出来，原来两个人已经三十年不见了。
　　可是，熟络地就跟从没有分开过一样。为师父的这份特性，她佩服了好久。今天又见识到了，对她。
　　“四十岁和七十岁的同性您可以用同样的语气说话。三岁和十三岁的，就算你想要别人不提及也无法忽视。”千寻嘉看着将她当作自己人的五华，“十岁和十四岁有着微妙的标化，如果当事人迟钝不察觉的话，也可以一样。察觉的话，还是要有所避讳。而十四岁和十七岁，就算是对方不说，不管自己有多糊涂也该察觉有什么不同了吧。”
　　五华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没弄明白她想说什么到后来慢慢凝重起来，认真地听着，看着千寻嘉停顿一下后，似乎也是极为艰难地说出最后一句；“更何况分开了三年。这三年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可不可以说话不要这么百无禁忌。”
　　“哦，我说话又不着边际了。”五华很认真回思了千寻嘉的话，眸子都不像之前一样神采飞扬，黯淡下来，“你大了，师父也老了。有些话真的不能再乱说了。”
　　话里面，深深的距离感。就像风华正茂的女儿嫌弃风烛残年的父亲，他心里面的无力和失落如海啸一般将他吞没。他也曾经健朗如松，扛起她的整个世界，可是老了就是老了，阻挡不了年轻人的成长，她阻挡不了他的衰落。这个世界……
　　重逢这么久，他第一次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
　　“三年前你刚离开的时候我就尝过父亲失去女儿的痛苦，以为那时候已经是极致了，没想到——”他拍拍自己的头，痛苦不已，“没想到是我浅薄了——当年你离开只是人的离开，心还是日倦山的吧。可是现在，连心也离开了吧。”
　　他悲痛欲绝。千寻嘉被他的卖力演出给弄得无语了，满脸的黑线。
　　“好了好了，我又没死。”千寻嘉实在受不了他的作，先开口，“就算是我没离开过，十四岁和十七岁该有的变化还是要有的。难道您还能拦着我及笄挽发插簪吗？”
　　仙源的规矩，女子十五岁入圣女庙，行及笄大礼，挽发插簪修禅三个月。完成之后就是承认了，可以婚嫁。所以对这里的人来说，十五岁是一个分水岭，之前还是天真没太多禁忌的孩子，这之后就是大人了。要遵守很多规矩。其中和男子保持距离是最重要的一项，哪怕是父亲和兄弟也不能走太近。当然了，这规矩是相互遵守的，男子也不能违反，否则要受惩罚。
　　看起来像是封建礼教的毒瘤，但是在这个混乱的时代，离恨宫这些看起来对女子不公平的信条，其实非常有效地保护了很多手无寸铁处于弱势的女孩子们。
　　所以，千寻嘉的话并不算过分。只不过这三年他们不在一起，五华主人错过了千寻嘉的及笄礼，所以总是把她当成那个初见时候那个十岁和他一起上山下海闯祸的野丫头。千寻嘉的提醒并不算过分，只是语气和方式……
　　不敢恭维。
　　“老朽知错，以后定会遵守，不会再犯。”五华退后一部双手合十做一个离恨宫修行者的对动作，神情恭敬无比。睁开眼，一眼就看到千寻嘉嫌弃的眼神。
　　“刚才咱们说到哪里了？”五华主人的端庄只维持了一秒，秒变回之前那个没节操的老头，只是已经下意识地和千寻嘉保持了距离。
　　千寻嘉的眼神亮了一下，不怀好意地看他，“师父，您刚才说我就算是造反也要支持我，算数吗？”
　　五华主人心内大呼不妙，知道自己掉坑里面了，含糊地顾左右而言它，猛然想到了什么，目光大盛，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她：“刚才空中的那个绿光是怎么回事？怎么那么亮，还会自己动。差点把我晃出来。”
　　他的话题转移的好，千寻嘉一下子就被拐走了，哑然。
　　师父还不知道她是通灵者的事情。那颗绿色的珠子是一种法器，有照明的功能，之前密林里面给坅引路的也是那个。除此之外，她身上还有很多和那个物种打交道的物件。其中将藏身于小树林里面的他的真实相貌告诉她的，就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式神白鸟和红蝶。
　　有他们的辅助，她才能在武功修为已经停滞不前的时候还保有这么高的警觉性，能够准确判断出对她有敌意的那些人类的情况。
　　“只是一个小玩意而已。”千寻嘉思绪混乱之后，表现出来的只是轻描淡写，“就像烟花一样，绚烂一下短暂照明，很快就消失了。”
　　千寻嘉从脖子上的小布袋里面捏出一个绿色的小药丸，抛向空中，绿色的光芒如烟花散开，悬浮在空中，凝定。绿色的光芒洒下来，将五华主人惊讶的表情照的清清楚楚。
　　千寻嘉拍了一下手掌，凝定的光芒如流行落下，瞬间消失不见。夜色重新回归漆黑。
　　“第一次见到光芒如此恒定的烟花。”五华主人赞叹不已，对这千寻嘉伸出手，“给为师几个玩玩。”
　　要求提完，却发现千寻嘉用看怪物的表情看他。
　　“你以为师父的世界就没有黑天吗？”五华主人凶巴巴反驳回去，“为师常年游历，黑灯瞎火的时候还被迫赶路，特殊情况作战无法点火的时候简直是家常便饭。难道你忍心师父在黑夜中找不到方向？遇到危险怎么办？”
　　“那也不行。”对方的借口多么正当，该拒绝的时候千寻嘉也绝不会留半分颜面。
　　“难道你背着师傅偷学了什么武功？”五华主人贼兮兮地猜测，“说实话吧，这是专门的武功才能驾驭的东西吧。”
　　千寻嘉失笑，点头不语。
　　“我就知道，你这么好强什么都想涉猎的人，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武功停滞不前还无动于衷呢。”五华主人一副这才是真相的表情，“不是仙源的武功吧。蛮荒那边的妖术吗？别小气，进了仙源就是仙源的武功。仙源所有的武功都是日倦山的。你不许私藏，快点交出来。”
　　他冲千寻嘉伸出手，一脸无赖。
　　他的要求虽然看起来荒诞，其实并不算过分。作为仙源江湖的龙头老大，日倦山有着绝对的权威，所有门派的武功都必须要交到他们手里备案的。并且日倦山的传人可以随意修炼这些武功。所以可以想象千寻嘉在日倦山那几年是再怎样的武功海洋中游弋了。
　　千寻嘉白了一眼，没有理会他。
　　“明天要怎么办？还要去见楚湘王吗？”千寻嘉回归正题，眉头上拢上一丝阴云。
　　“是啊，拜帖都送去了，当然要见一面才行，否则日倦山的颜面往哪里放啊。”五华主人沉思着，想明天的见面，“那不是一般的王府啊。寻儿，你到底被卷进了怎样的漩涡中。”
　　“您看到什么了？”千寻嘉浅笑，神秘。
　　“看到了一个人漩涡，把我唯一的徒儿给卷进去了。”五华主人没有笑，神色凝重地看着千寻嘉。
　　千寻嘉的目光动了一下，低下头，不语。好一会才道：“那是上天给我安排的命运，也不知道是对是错。本来可以拒绝的，但好像拒绝了也逃脱不出去这个世界，反正也是一条路要走的。这没什么不可以。”
　　千寻嘉的话恐怕只有知晓她前世今生的鬼羽能够全部听懂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嘴角浮着一抹苦涩，笑着，已然接受。五华主人盯着她的脸，在黑夜中也看不清楚神情，只是听着声音，认真思索着，大概猜到了什么。
　　“您刚才问我要不要跟您回去，我回答不知道，并不是撒娇和故意捉弄您。”在五华主人开口前，千寻嘉快一步说出自己的决定，堵住别人的前进的路，“现在要回去，我不能。如果您无法接受的话，就直接将我除名好了——日倦山在仙源的地位容不得半点差池，我懂。”
　　“你不想背负日倦山弟子的名分？”五华主人沉默了一会后问她，“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个资质和心态强过你的人继承衣钵了，所以你有可能成为下一任日倦山掌门人，统领整个江湖，万人之上，不需要被任何人钳制。你若想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日倦山的力量无疑是最大的靠山，你哪怕只是虚与委蛇地做做姿态，哄我提前传位于你，就可以得到无上的权力了。为何还要自断后路呢？”
　　“怎敢！”千寻嘉的声音都在颤抖，双腿一曲慢慢跪了下来，“就算不曾得人恩惠，我千寻嘉也不会无耻至此。别说是我，如果楚湘王敢将主意打到日倦山头上，我会立刻杀了他。”
　　她的语气坚定地对着夜色说出自己的真心。黑夜中，五华主人低下头看跪着的女子，沉默着不说话。
　　皇权怎样变更没关系，但是日倦山是绝对不能牵涉其中的。这是日倦山在仙源至高无上权利之外唯一需要遵守的规矩。
　　“你执意要趟这趟浑水也没办法了。”沉默良久的五华主人终于给出了结果，他抬头望向夜空，看星光点点，声音也遥远起来，“幸亏为师身子还算硬朗，加把劲还可以再找到适合的继承者。”
　　千寻嘉闭上眼睛，泪水从闭着的眼皮下流出来，滑落脸颊。
　　师父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选择皇权的她，已经被逐出师门了，以后天地浩大，日倦山再也没有她的位置。
　　“不孝徒儿千寻嘉拜别师父。”千寻嘉磕头，最后一次郑重地以徒弟的身份自居，最后一次称呼那个曾经被她遗弃的像父亲一样的恩师。
　　五华主人看着他的动作，心里面难受得差点站不出。
　　“请师父废黜弟子的武功，从此以后两不相欠。”磕头罢，五华主人不出声，但是下一个步骤却不能因为他不说话就蒙混过去，千寻嘉咬着牙自己提出来。
　　既然不是日倦山的弟子了，以后就不能用日倦山的武功修走天下。与其放在身体里面不知道何时会成为麻烦，倒不如在离开之前彻底废除，干干净净，所有人都心安。
　　背弃师门，可不是随随便便说一句“我不干了”就能自由来去的，要经历一番伤筋动骨的剥落，活着才能离开。武功是一天一天学的，内力是一点一点累积了，已经成为扩散到身体各处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一次性拔出无异于将整个身体的根基拖出来。
　　武功内力进入到身体究竟挤走了什么，扩展了怎样不得不填补的空间，只有真正修炼武功的人才能明了。
　　那样的废黜，会让被废黜的人直接成为废人，以后再也站不起来。重的话，直接就全身被抽空，毙命了。
　　“废黜我教给你的吗？”五华主人活了快八十年，作为江湖之主，当然清楚地知道这个行为的后果，也知道提出这个请求的千寻嘉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怒极，反而笑了，恶狠狠的，“好啊。”
　　说着，抬起手，掌中积蓄着内力，慢慢举到千寻嘉头顶。
　　曾经的武功越高，被废掉武功以后就空的越惨烈。千寻嘉四年间学习了江湖各大门派的武功，全部废掉的话，必须要消耗他极高的内力才能做到。这就相当于两个江湖高手的对决，必须要分出个生死，最后的结果却只能是两败俱伤。
　　看着昔日的弟子，五华主人的眼睛都红了，千寻嘉闭着眼睛跪在地上，感觉到头上有什么滴落，湿湿的，很快钻入头发中，触碰到头皮。千寻嘉的眼中也有泪，被眼皮压着，隐忍不肯落下来。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没什么。
　　“师父！”一个狠下心来，一个做好准备，两败俱伤之前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带着无限的惊慌，“师父！”
　　睡觉醒来的小福一眼就看到了那样的一幕，吓傻了，一咕噜从树上下来，跑过去。师父手上内力已经是一触即发，小福可不敢去找死，跑到地方抱住千寻嘉往一边倒去，躲过了五华主人最近的杀伤力范围。
　　倒地之后立刻站起来，拖着千寻嘉继续往一边挪去——只是避开了最致命的位置，可是真要出手的话，不死也会去半条命。小福年纪小可是也修炼武功多年，一看就知道师父下手的力道。
　　千寻嘉起身，轻轻推开小福，自己要重新跪回来，小福在一般拼上老命拽着。
　　“师父你们有什么说不通要动手啊。”他大叫着，“下手还这么狠！非得死一个人吗？不行！我要师父，也要师姐。你们非要鱼死网破的话，先杀了我。”
　　小孩子声音稚气，喊出的话却成熟的像个大人。才五岁的孩子，因为天生的异于常人，在知道真相的这半年已经迅速成长，成为了已经恐惧失去的心智。
　　千寻嘉心中不忍，可是师门的事情不是儿戏，容不得她转圜，她重新跪下来。
　　“请师父——”
　　“哈！”
　　她只说了三个字，悬浮在头顶要夺去她性命的内力忽然移开，一个嘲讽的单音节传入耳中。她抬起头，看见那只手掌中积蓄的内力狠狠劈向一棵百年老树。厚重的内力瞬间劈透树干，嘎巴一声，树干发出绝望痛苦的断裂声，缓缓地向一个方向倒下去。
　　千寻嘉眼疾手快，急忙起身将会被倒下的树砸到的小福抱起来，快速挪到安全地带，放下。树活了百年，生命也变得厚重，在被一掌劈断以后也不像小树一样直接倒下，而是缓慢的，带着他生命所有的厚度轰然倒下。
　　“师父！”小福借着月光看到师父的手上有鲜血流出，心疼地叫了一下，可是被他刚才的气势吓到，也不敢靠近，缩在千寻嘉怀里。
　　“师父！”千寻嘉放开小福，走过去。
　　“哼。”五华主人冷笑一声，“你这些年从我这里学到多少东西，废掉你的武功，得先耗废掉我半身的内力。真是惨烈的交换。而你呢，全身都被掏空了，别说翻身了，连活下去都不敢保证吧。”
　　五华主人看得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千寻嘉无话可说。
　　“四年，我能废掉四年里你从我这里学到的东西，可我能废掉你的记忆力吗？凭借着日倦山打下的良好基础，你一样可以将日倦山的武功秘笈传出去，扰乱仙源。”五华主人笑，笑的凄然，“是我太没用了，看准了你却无法收住你，让日倦山面临这样的危机。”
　　千寻嘉背弃师门的后果，已经不用再说了，足以让一个活了八十年的得到高人气的一夜须发皆白。千寻嘉从脖子上的小布袋里面拿出一样东西，手指间一错，一把发着光的剑横在两只手中剑，呈给五华主人。
　　“师父若不放心，请刺死弟子以绝后患。”
　　“呵。”五华主人看着锋利无比的剑，目光闪动了一下，却终究没接，只是冷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对你下不了手。”
　　如果能对她下的了手，半身的功力又如何。为了日倦山的未来，他是做得出任何牺牲的，哪怕是性命。千寻嘉明白，回手便将剑刺向自己的心口。
　　进入肌肤之前，一只手伸了过来，手指尖的内力接住了剑的去势，与剑身上的内力相撞击，形成一个小小的光球撞向距离最近的千寻嘉的胸口。长剑被劫走，千寻嘉却受击，胸口一痛，一口鲜血吐出来。
　　长剑到了五华主人手上，一转，飞回到剑鞘里面，擦的一声，发出银色的光芒。小福在一旁看着两人的交手，吓得大气不敢出。
　　“就这样死，也太便宜你了。”五华主人并不肯让她死，不知道是真的恨极更宁愿她活着受罪还是舍不得找了个另外的借口让自己说服自己，总之，他不允许她死，“我不杀你，也不废你的武功。你也别因为这个理由寻死，如果你还把我这个昔日的师父当回事的话。”
　　千寻嘉抬起头。
　　“不过我有要求。不，是命令。”五华主人果然没那么容易就心慈手软，看着她，目光前所未有的严厉，“第一，我教给你的，你尽管拿去用，一定要拿去用，只是不要对外提起日倦山的任何一个字。你要翻天也好，入地也好，不可以动用日倦山的任何力量。第二，你刚才说过如果楚湘王敢打日倦山的主意意，你会立刻杀了他，不许忘记。一定要做到。第三，如果在我作古以前还是没找到能继承我衣钵的孩子，不管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必须立刻放下一切回到日倦山继承起日倦山的一切。同样的，如果我已经找到了继承人，不管是谁，在我归天以后，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在干什么，也必须立刻回来，辅佐新的日倦山主人掌管天下。一辈子，做他（她）的副手。不得背弃。”

　　“你可答应？”
　　他一口气说出三个条件，语气咄咄逼人，将她逼入死角，连退缩的机会都没有。千寻嘉愕然，不明白师父忽然如此的目的。
　　“你可答应？”千寻嘉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复，五华主人再次追问了一遍。
　　答应还是不答应，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不答应，她今天必须将性命留在这里，师父下不了手，她也得自尽谢罪。就算勉强逃过一劫，以后也不可以再用日倦山的武功。日倦山是江湖之主，仙源所有的武功都必须交到日倦山，归日倦山所有。不能使用日倦山的武功，也就意味着她所学习过的所有武功都不能用了。
　　她有灵力护体，不需要担心妖魔鬼怪的伤害。可是，这是一个人的世界，她跟着楚湘王势必要树敌很多，随时面对生死，灵力根本无法抵挡来自于人类的伤害、也不能伤害人类。就像将一只小白兔丢到狮子的牢笼一样，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撕碎的份。
　　可是答应……师父提出这些，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她知道他这一生的严谨，不会因为感情在原则上的事情上做出改变。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猜不透师父的心思，两种答案无法做出取舍，她惶恐不安。
　　“你可答应？”她心乱如麻，师父的第三遍追问逼过来，将她的最后一点时间挤没了。
　　“我答应。”千寻嘉听见自己的声音，选择了一条路。
　　夜色忽然就压下来了，沉沉的，似乎要将她的世界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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