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嘉传》宫野志保

37、决战之夜——凤凰涅槃

　　烈焰腾空而起，红色的凤凰花吞吐着火焰，尽情地燃烧着自己。漆黑如墨的夜空，一树火花炽烈夺目，水灵儿站在树下，身体里面的鬼已经挣脱了束缚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击，她喘着粗气，体力一点一点流失。
　　按照计划，她是要爬上这棵树，站到火焰当中的。
　　传说中，世界上有一种神鸟叫做凤凰，它飞遍全世界，将民间的痛苦、灾难、愤怒和悲伤都带走，它是祥瑞的象征，有它出现就是国泰民安的征兆。
　　但是，世界仅此一只。他承担了太多因为人类制造的不幸，时间久了便已经沉重到举不起翅膀，无法再飞起，无法再庇佑苍生，自己也苍老痛苦不已。于是每隔五百年，他便飞回到它出生的巢里，点一把火将自己烧死。滔天的烈焰中，它的羽毛他的骨骼，他身上背负的所有沉重和痛苦都被焚尽，消失。
　　然后在熊熊烈火中，一只新的凤凰冲出来，翱翔在天际，完成了涅槃重生。
　　这是凤凰涅盘的传说。
　　今日，她也要做一回凤凰，将楚湘王府里面被困了多年的井中之鬼和对楚湘王虎视眈眈的鬼们一并装在她的身体里面，用五百年才出现一次的凤凰花燃起的火焰，一次性消灭。
　　她是井中的精灵，那些鬼在井中被封印了几十年，身上有专属于这口井的气味和湿气，利用她的属性，可以在不伤到自己的情况下将他们装起来。只是，外面的鬼就必须依靠千寻嘉的灵力帮忙才行了。
　　为了这些，千寻嘉割伤自己，取了通灵者的鲜血做诱饵。
　　为了这场她个人的任性的请求，才几面之缘的女子耗费了自己将近一半的灵力，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凤凰花的烈焰越来越炽烈，她身体里面的鬼感受到，慌乱流窜，发了疯一样再次展开对水灵儿的攻击，筋络形成的枷锁一根一根断裂，每失去一点束缚她身体承受的攻击就越强烈，身体便越虚弱。
　　已经第三次了。
　　试着爬上这棵树站在火焰的中央，已经失败三次了。每一次掉落下来身体都发出水晶落地清脆的声响，配合着鬼猛烈的攻击，再这样下去，这具躯壳也要完了。她扶住树干，手伸在火焰中都被烧红了，求助似的看向千寻嘉，眼眶泛红。
　　千寻嘉却没有第一时间上前帮忙。
　　她之前预测过这事情的艰难，也权衡过自己牵涉的程度。这是最坏的局面。不是她最后一步不肯帮忙，是凤凰烈焰对此刻的她来说也有杀伤力，她透支了如此多的灵力，贸然接触到它们，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如果被趁机扑过来的恶灵们偷袭拖入火中，就真的完了。
　　叮的一声，水灵儿的膝盖忽然发出轻微的破碎声，鬼们集中攻击的第一处得手，膝盖的保护结界破裂，身体像玻璃一样露出一个小洞。冲在最前头的鬼尖叫着从那个把身体挤在那个洞里面，试图从这里逃出来。鬼们瞬间聚集，争夺着撕咬着，都想成为先出去的那个。这样的内斗拖延了他们出来的时间，可也加剧了洞口的破裂。
　　水灵儿用手捂住膝盖，将那些试图伸出来的黑色的头压回去。一条腿受伤，手用来捂伤口，凭借着自己的能力，是上不去了。
　　她已然尽力。
　　第二处，第三处……
　　第一个缺口让鬼们看到希望，接下来便有方向多了，水灵儿手忙脚乱地用上了手臂和双手，可还是堵不住全部的缺口，身体的承受能力已经到达极限，已经感觉到又有几处要崩了。再这样下去，她的身体很快就被击碎，所有的鬼都会逃出来。任凭千寻嘉灵力高超，也无法在他们逃跑之前将他们一举抓回来。如果他们不逃跑转回来攻击千寻嘉。
　　这段时间被禁锢被设计的愤怒全部砸下来……
　　千寻嘉抬头扫了一眼紧盯着她的黑团，轻蔑，抬起腿朝着水灵儿走去。
　　时间不等人，就算水灵儿能撑下去，凤凰花燃烧的时间也是有限的。再不解决，就真的会完了。不止她，整个楚湘王府，甚至整个仙界都会陷入混乱。
　　所以，只好一搏了。谁让她一开始选择了这条路呢。
　　看到她毫不迟疑的背影，身后的黑团发出古怪的笑声。
　　“平儿！”漆黑的夜，凤凰花炽烈燃烧，空气中邪恶与纯洁暗暗较着劲，大家状态紧绷，面对着非生即死的局面。一个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响起，插入到这片立场分明的较量中。
　　就连一向稳重的千寻嘉也变了脸色。
　　就算不用回头她也知道这个人是谁——被结界困在屋子里面，此刻应该沉睡的楚湘王！
　　“发生什么事情了？”楚湘王本来是睡着的，沉沉的，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完全不知情，可是就在刚才，一个很强烈的念头召唤着他，硬生生将他从沉睡中拖出来。那种召唤太过强烈，让他怎么也无法忽视，于是顺着指引下地，抵挡住新一轮的沉睡咒术，走出了屋子，一眼便看到了燃烧的凤凰树，和树下痛苦地缩成一团的女子。
　　她的身体是透明的，里面黑漆漆的，一团团在里面蠕动，触目惊心。所有的困倦在那瞬间清醒。
　　火焰还在燃烧，再不动手，剩下的时间就不够彻底将恶鬼消灭了。千寻嘉的脚步只停顿了一下，下一步立刻顺畅地落下，并且加快了速度，几乎是飞一般朝着水灵儿跑去。
　　树下，水灵儿也看到楚湘王，露出痛苦的表情，挣扎着站起来，眼睛一直盯着那边，身体却沉重地再也挪动不了一步。只好看着，看最后一眼。千寻嘉已经到了她跟前，一手抓住她的手臂一手托住腰，足尖一点身体已经飞起，双双投入熊熊烈火中。
　　“千修女！”还没弄清楚状况的楚湘王被这一幕震惊了，之前因为看到水灵儿的身体状况，被震得呆在那里，这会反应过来，踉跄着奔过来。还没有跑到树下，一团黑气忽然砸下来，直接对准楚湘王的心口——黑团，终于动手了。
　　不过不是对千寻嘉，而是楚湘王。
　　楚湘王被漫天洒下来的黑气迷了眼睛猫完全找不到路，正彷徨间心口忽然一痛，发出的叮的一声，他低头一看，见心口位置的寝衣已经破了一个大洞，露出一块四分五裂的水玉质感的东西，刚才的攻击，很明显就是被他承受住了。如今职责尽完，身死离去。
　　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上的水玉四分五裂掉落在地，楚湘王的心里还是一片茫然，不过眼前已经从不能视物慢慢清晰了——一击失败后，黑团似乎也受了伤，迅速散去了，退到一边蜷缩起来。
　　视线清晰，楚湘王又看到了一片火海。比之前更加浓烈。两个女子站在火海中央，一个用铁链将另一个捆绑住，被绑住的身体是黑色的，确切的说是透明的身体里面装着黑色的，看着就惊心的怪物们。它们在她的身体里面还活着，也被火焰炙烤着，惨叫着，撕打着，拼了命攻击向将他们关起来的容器，想要逃脱出来。
　　透明的身体越来越红，已经在破裂的边缘。
　　帮助她的女子始终沉静，状况却也不见得好到哪里，烈焰舔食着她的长发和肌肤，肉眼可见，甚至看到肌肤被灼烧的每一点变化。她眉头轻轻蹙起，眼睛里面不安涌动，一看就知道里面压抑着她超出她承受范围的痛苦。
　　可是楚湘王的目光只在千寻嘉身上一掠便过去了，重新将心思放到水灵儿身上。他已经到了树下，树上熊熊烈火燃烧,他的手刚伸过去，还没有触碰到火苗就被高温狠狠烫伤了。他缩回手，看到整个右手已经红了。
　　他换了个手再次伸进去，顶住随时能将他变为一堆熟肉的高温抓住了树干，以他为踏板向火焰中间跃去。火焰中的女子已经看到了，皱了一下眉头，抬头望一眼天，涩涩地笑了一下，忽然间低头，放开了抓住水灵儿的手，整个身体向地面扑去。
　　失败了几次的楚湘王已经适应了火焰的温度，这一次眼看着就要飞到树上解救水灵儿，身体腾空离地，还没有真的进入到火海中，迎面忽然间千寻嘉扑下来。他错愕，下意识地伸出手抱住了扑过来的人，向前冲的身体被更大的力道打回去，重重摔落在地上。千寻嘉的身体炙热如火，他仿佛抱住了一个大火炉。落地之后立刻就松开了手，自己身体在地上翻滚了一下，起身。也不做停顿，再次向着那棵着火的树扑去。
　　一个女子刚从火中逃出来，浑身火烫状况不明，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就去做自己刚才未完成的事情。
　　然而，就像之前被阻拦一样，这次也没那么容易。他的脚步刚离开原地两步，脚忽然被一个力道拖住。他低头，看见一双被烈焰灼烧以后几乎要露出骨头的手！
　　千寻嘉还倒在地上没来得及起来，双手却已经反应利索地追着楚湘王的速度，抓住了他的脚。
　　“放手！”他厉声，用力抬起腿想甩开束缚，然而那双手却比想象中的要固执。
　　那双手被残忍地炙烤之后已经隐约可见骨头，自己没有经历也大约能想象到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之后活下来的，楚湘王就算再怎么愤恨也无法抬起脚狠狠跺下去以换来逃脱的机会。他只得蹲下身，用上自己的手来解除束缚。手刚碰到千寻嘉的手，她自己先松开了，在地上滚了一下，站起来。
　　得到自由，楚湘王第一时间再次冲向凤凰树。然而，一个身影再次拦在他身前。楚湘王被迫停住脚步。
　　“让开！”他的命令一如既往地简洁。
　　然而他忘了，千寻嘉并不是他的属下，甚至不是任何这封建社会的忠诚追随者。她是世外之人，有一颗自由的灵魂，他的命令对他算根本起不到任何震慑作用。
　　绕过千寻嘉有心的阻拦，根本是痴人说梦。
　　火焰中水灵儿的惨叫声已经响起。她的身体的承受能力已经到达极限，内有鬼外有火，双重夹攻下，她终于无法维持多年来的平静，所有的痛苦一并迸发。那样的痛苦太过惨烈，惊得楚湘王心狠狠一疼，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千寻嘉的对手，直接就对她动起了手。
　　“让开！我说让开！”水灵儿的痛苦，也终于撕开了楚湘王的伪装，慌乱毫不掩饰地展现出来。
　　千寻嘉有伤在身，但是神智还是异常的情形，轻易地判断出了他慌乱之下露出的破绽，抓住，手指稳稳地点在他的穴道上。楚湘王身体僵立，再也动弹不得。只是仍旧面对着凤凰树，看得到里面水灵儿越来越深的痛苦，听得到身体被焚烧时候那彻骨的疼痛。
　　千寻嘉走到他面前，站好。她的头顶刚好到楚湘王耳垂，两人站在同一条出现，越过千寻嘉，楚湘王还能看到凤凰树上的情况。
　　“你若非要和她一起死，我可以放了你。”火光明灭中千寻嘉看着楚湘王的眼睛，一字一句，“想清楚了你留我在这里的本来用意之后，给我一个答复。”
　　楚湘王焦灼愤怒的表情便是一震，闪电般收回目光，落到心机叵测的白衣女子脸上。烧红了半边天的火焰中，千寻嘉凝视着那双眼睛，冷笑，“能够恢复自由之身，我何乐而不为呢。难道你以为我愿意留在你身边替你做事，还要被你猜疑吗？”
　　楚湘王的表情凝滞了片刻，垂下眼帘，有复杂的情绪掠过。
　　原本的目的，留下千寻嘉为他做事原本的目的……这句话真的很有用，一下子就将楚湘王所有的冲动和疯狂都封杀住。他想起很多，飞快地权衡着。权衡着他的“事业”，是否真的可用一个水灵儿来交换。
　　短暂的时间里，他的脑海里闪过很多，慌乱的，清晰的，他的身体无法动弹，思绪活动的太过迅速，内外无法均衡，他都快要爆炸了。猛然一抬眼帘，见千寻嘉定定地盯着他的脸，目光里面有嘲讽和轻蔑，似乎是在嘲笑他的短视和软弱。
　　他膨胀混乱的心在那一瞬间凉透，冷静下来。
　　凤凰树中水灵儿的叫声还是凄惨无比，楚湘王的眼中却再也没有不顾一切的冲动，他再次垂下眼帘，目光平静如水。他这样子，便已经是做了选择的意思了。是千寻嘉想要的答案，可是终于等到亲自看到，心里面还是空了一下。紧接着莫名的情感涌进来，让她不舒服起来。
　　她立刻转过身藏起自己心中的别扭，回头去看还在燃烧的火焰。水灵儿的身体终于到达极限，砰的一声发出巨响，像水晶一样爆炸成一块块的碎片。身体里面的黑色鬼怪在那样的高温下已经死了一多半，剩下的也多数奄奄一息，水灵儿身体碎裂以后他们也掉落下来，被火点燃，变成黑色的烟。还有一部分力量高强的，撑到最后得到自由，立刻施展全部冲火焰外面奔去，以为可以逃得一次生机，熟料凤凰花燃气的火焰本身就是一个封印的牢笼，根本就没有可以逃出去的门。冲到火焰边上以为马上就可以得到自由的他们被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打回来，重新跌回火焰的中心——他们从一个牢笼逃出烟来，又陷入另外一个牢笼。
　　啊啊啊 ！不甘心的叫声回荡在夜空，他们挣扎着，做出在这世间最后能做出的动作，发出最后能发出的声音。
　　凤凰之火烧尽世间所有罪恶，他们这一死，是彻底的被消灭，连一点灰烬都不会留下来了。愤怒绝望中，他们看向外面观看着这场死亡的白衣女子，她冷眼旁观着，眼睛里面沉沉的都是无情。恶毒的诅咒在绝望的火焰中响起，用上了它们仅有的力量。可惜，在这里，也只有声音被传出来，一点真实的效力也不存在了。
　　千寻嘉全神贯注地盯着火焰，将每一点黑色的消亡都收入眼中。看到火焰中干净到只剩下红色，才安心。她身后，楚湘王也在看火。不过他看的却是水灵儿。看着她如何在火海中痛苦惨叫，看着她投向他的求援的表情，看她如何破碎成千万块，在烈焰中化为水汽，连一点痕迹都看不到。
　　他的眼睛像被火灼伤一样疼痛。只垂下眼帘躲避了片刻，他就又再次抬起眼睛正视眼前的局面——黑色的恶灵们千奇百怪的临死反应，在火焰的焚烧下一点点消失，火焰中越来越干净，越来越纯粹，只剩下红色。
　　所有的鬼怪都被消灭了，凤凰树上只剩下鲜艳的红色。千寻嘉放心，转身，解开了楚湘王身上的穴道。她的手已经恢复如常，之前被烧出来的焦黑和几乎露出来的骨头都消失不见了，似乎随着恶灵们的死去也一并离去了。
　　“是怎么回事？”他看着那双手问千寻嘉。
　　“水灵儿是井中的精灵，就是我住的那个院子里面的井。只有她才能够将被封印在里面的恶鬼一条不漏地全部带出来。”
　　千寻嘉当然不会笨到以为楚湘王是在关心她，没有杀了她，最大的可能是她还有利用价值和，现在还不是她的对手。他现在想知道的，不过是真相，是他被蒙在鼓里，猛然一觉睡醒发生天翻地覆变化的真正缘由。
　　“王府里面有太多恶鬼盘踞，我无法在短时间内全部对付。她的身体是最好的容器，能将它们困起来，让我统一消灭掉。”
　　这个夜即将过去。凤凰花燃起的火焰烧光了全部的罪恶，在黑色弥漫的夜又独自燃烧了好一会，逼得方圆十里之内的邪气都跑远，不敢再靠近。于是皎洁的月光重新回到这里，从没有过的新鲜空气也飘了过来，重新让这块被压迫了太久，已经浑浊了窒息了的地方自由起来。
　　来这里多日以来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千寻嘉深呼吸几次，吐出所有的浊气，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然而 ，楚湘王的浊气还没有散开，新的空气没有办法进入到他的身体里面，洁净的月光也没有办法驱散他眼睛中的黑暗。
　　新与旧，光与黑的交换中，楚湘王看着千寻嘉的眼睛，一字一句严肃地问她，“我问你，我耗费七年时间养大的凤凰树，为什么会毁掉？”
　　千寻嘉表情刹那间凝固。
　　她以为她已经够无情，原来在楚湘王面前，还是要退让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