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嘉传》宫野志保

32、水灵儿的求助

　　池塘里面的水快干了，有的地方已经能看见淤泥。
　　本来就不多，这么多年也没有人打理，能生长出生命只能用诡异来解释，那些除了莲藕之外，没有养不出任何生物的水，在水灵儿每天中午准时七桶水天走，连着几天以后 ，就真的见底了。
　　荷花，仍旧精神抖擞，在不属于它的地方。
　　子夜时分，千寻嘉的生物钟响了，她起身，披了一件外衣出门。小小的院子里面只容得下一个池塘，池塘边站着一个白衣女子，背对着她站在石板上。因为池塘的特殊形状，从千寻嘉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到了上半身，下半身则隐在一片荷叶中。
　　白衣黑发，背影，隐在一片荷叶中，若隐若现，这样的情形似曾相识。
　　月色明亮，又快到团圆的十五了。千寻嘉在门前站了一会后过去，走到低着头看池塘的水灵儿身后。
　　“去休息吧。”她停在水灵儿身后。
　　水灵儿回头。月色皎洁，洒在两人中间，尽最大限度照亮她的五官。她看着千寻嘉，眸子里终于不是一团呆滞，有了情绪，却又是茫然的。
　　“别担心，我知道分寸。”千寻嘉知道她无法表达出来的情绪是什么，安慰她，看到她慢慢低下头，目光落在脚下的石板上，很快又被前面的淤泥吸引，飘过去，定定注视着池塘里面。不止是淤泥，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莲藕的影子。
　　作为局外人，掌控者，千寻嘉知道分寸。可水灵儿是当局者，是亲身感受的那个。这是她仅存不多的能看到这世界的时间，丑陋也好，可怕也好，能看到这些，也好。
　　千寻嘉的鼻子忽然一酸，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身上凉凉的，分不清楚是月色还是微微吹过来的风。
　　她走到水灵儿身边，踩上那块石板，水灵儿躲了一下，将一半的地方让给了她。她脱下鞋子扔在岸边，自己则坐在了石板上，腿垂了下去，洁白的双足落在淤泥上。水灵儿低头看着，又露出困惑的表情。可是她现在的心智不足以让她思索这些琐碎的事情，她只好作罢，将目光转移，再次投向连成一片的荷叶上。
　　风吹过，黑色的风吹过，荷叶相互摩擦着，发出欢呼雀跃的声音。空气中，隐隐约约回荡着啃噬骨头的声音，大口大口的，在人不察觉的时候猛然钻入耳中，被吓了一跳，心惊肉跳。
　　饶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经历过比这更凶险的杀戮，可还是做不到不为所动。她收回脚，曲起双腿，双臂交叉放在膝盖上，头低下去，压在手臂上，在弥漫着腐臭气味的院落里，闭上眼睛。
　　恍惚，回到了那一天。十几天前还是二十天前的时候呢？她已经及不太清楚时间了，只记得是第一次来楚湘王符的时候，她被心怀鬼胎考察她的两个人关在了柴房里面。四周鬼怪横行，她坐在靠墙的棉被上，也是这样的姿势，给自己设下了保护结界，净化所有靠近她的污浊。
　　外面惨叫不断，她一直闭目沉吟，在似睡非睡的状态。
　　源源不断从她身上释放出去的净化之光忽然震动了一下，柔柔的被人拨开了。她睁开眼睛，抬起头，见一个穿着蓝色衣裙，长发垂散及腰的女子穿过光芒，走了进来。
　　她走进来，蹲在了千寻嘉面前。千寻嘉这才看清楚对方的脸，有着可以称之为剔透的五官和肌肤，尤其是眼睛，吸收了她的净化之光，隐隐在闪动。
　　是精灵！那样独特的气质是修仙过程中的某一个阶段，千寻嘉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是谁？”她问面前看她的女孩子。
　　女孩子凝视着她，漆黑的瞳孔有悲伤流露。千寻嘉在她的眼睛里面看到了一个人，不是被囚禁的通灵者，也不是她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男人。
　　“救……救他！”女子眼中的光闪动，嘴唇动着，很努力挤出三个字。
　　地底下鬼怪封印的效力陡然解除了，被囚禁了许久的恶徒们呼号着冲出来，扑向屋子里面唯一的两个生灵。两人的时间仿佛被凝定，一个靠墙而坐，双手抱膝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人。一个蹲着，和对方同样的高度，头发垂落到地上，漆黑的瞳孔里面所有的目光都给了面前看她的女子。鬼怪们看到了食物就要全部消灭，才不会管对方只是两个身形单薄的女子。
　　它们的叫声是以欲望和狰狞做基础，疯狂地扑向两人，要将她们一并吞噬，就像一只猫落到一屋子面老鼠对里面一样，只一瞬间血肉模糊被撕咬的看不清楚原本的模样。鬼怪们对猎物的蚕食，也是这样的。
　　然而——
　　“啊！”惨叫声此起彼伏响起。它们还没来得及冲到两人身边，千寻嘉身上的光陡然变强了，起先只是温柔的，起到抵御作用的光，如今明亮刺目，成为了力量强大的净化之光。闯过了门槛以为有一顿大餐要享受的鬼怪们被困在里面，净化之光照亮它们的身体，用黑暗邪恶撑起来的实体被迅速消减，一点一点，在他们痛苦的挣扎惨叫中，失去了本来的面目，最后消亡。连渣渣都不剩。
　　净化之光有这令人恐慌的穿透力，不但净化了同一个屋子里面涌上来的鬼怪，还穿过屋顶、墙面甚至坚实的土地，将十丈之内所有的肮脏消除得干干净净。原本游移这附近的其他的鬼怪们，感受到那份杀气，也落荒出逃。方圆一里之内，找不到鬼的影子。
　　蓝衫女子还蹲在千寻嘉面前，用那个姿势，用那个表情。
　　“是人类！”千寻嘉声音低哑，看向面前女子的眼睛。
　　她缓缓点头。
　　净化之光如利刃闪动着，扫荡着灵力范围内的每一个角落，不让任何一片阴影留下。遇到她，连一点转折都没有，直接就穿透过去了，将她的身体照亮，如人形的透明水晶。
　　精灵！千寻嘉心中再次闪过这两个字。
　　“求……你！”她再次开口，艰难地说出两个字。
　　“你知道代价吗？”千寻嘉轻声——她是通灵者，有着一双能看透另外一个世界的天眼。这里面的情形，进来之前她已经看了个大概了。这里的主人楚湘王可不是随便说“救”就能“救”的。
　　蓝衫女子的眼睛里面有洞悉一切的郑重和决心，看着千寻嘉的脸，再次重重点头。
　　千寻嘉沉默，动容。蓝衫女子忽然抓住她的手臂，紧盯着她的眼睛，焦急，眼睛里面隐隐有泪珠闪动。她的是身体像一块通透的水晶，被净化之光填充，纯净得让人不忍拒绝。
　　“好！”她答应，声音仍旧是低的，几乎是从心底直接发出。
　　对面的女子忽然笑了，松开她的手臂，起身，退开，踏着无处不在的净化之光，穿透墙面，不见了。屋子里面空下来，纯洁的净化之光太过纯粹，纯粹到生了寒意，千寻嘉拉起贴在墙上的棉被，将自己单薄的身体裹了起来，再次做了那个双手抱膝的姿势，将头靠了上去。
　　她知道，外面有人在算计她。就是那个，另外一个女子要赔上自己的性命救的他。
　　“楚湘王！”她默念这三个字，闭上了眼睛。
　　梦境中她闭上了眼睛，现实的世界她却睁开了眼睛。身旁，梦境中的女子再次出现站在了她的身旁。此刻，正站在池塘边缘的石板上，望着淤泥中生长出来粉色花朵和成片的绿色叶子，神情遥远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除掉巫山老人，杀死寄生在楚湘王身体里面的恶灵，将这栋大宅子里面所有的鬼都清除干净。千寻嘉没有食言，一直帮助她走到了这一步。很快的，一切就要结束了，到时候，也是分别的时候。
　　水灵儿是精灵，跟人类在不同的世界，是没有必要做出这些的。
　　“我从来没有为别人做过这些。”千寻嘉望向池塘里面的花骨朵，在恶臭中寻找着一丝难得的清香，声音也舒展开来，却是极为少见的困惑，似乎在很努力地代入，“我知道世界上有这样的感情，可是还没有那样一个人出现，能让我失去自我，将他看得比我自己还要重要。”
　　她的语速很慢，很努力地斟酌出语句，一边想一边说出。说完，回味了一下说出来的话和心里面真正意思的出入，忽然笑了，语气轻松起来，“或许，像我这样冷血的人，爱神是注定不会降临到我身上了吧。刻骨铭心，心甘情愿，我用来看就好了。”
　　说完，站起身，抬起右手落在水灵儿的额头上，道：“你答应过我，在最后一刻让我看完你的故事的，不许食言啊——我可是要记录下来名垂青史的。”
　　她说得轻松，水灵儿原本呆滞的目光也终于亮了亮，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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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湘王院子里面的凤凰花终于开了，清晨起来出屋子的楚湘王被不知何时出现的白衣女子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看到了夺目的红，如一树火缠烧着，连原本夹杂在其中陪衬它美丽的绿叶都看不到了。打眼看过去，只是热烈，热烈的让人心惊肉跳。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盛开的凤凰花，但是从没有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终于开了。”在树下仰望了许久的千寻嘉回头对他说。她脸色苍白，眼睛下有黑眼圈，不知道是多久没睡好觉的后果。
　　“是啊。七年了。”她看他，他却扬起头看盛开的花朵，脑海中浮现七年前在下这棵树苗的情形——那是他刚进入这座府邸没多久的事情，偶然认识了游历至此的巫山老人，经他指点栽下凤凰树苗。凤凰树是炎热地方的特产，这里却是极北的严寒之地，冬夏温差之大，简直一个是冰窖一个是火炉，正常状态下是不可能存活的。可是那时候他就知道这个人是有些“本事”的，是个连鬼怪都能驾驭的人，所以就抱着一份渺茫的希望，开始了。
　　他栽了七棵，每日悉心照料，甚至将自己的住处都换到这里，只对着它们。尽管如此，冬天来临的时候它们还是一棵一棵的走了，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只剩下三棵。他继续悉心照料，再到冬天的时候又继续死去，三年过去之后，只剩下这一棵。看着他奄奄一息的样子，楚湘王自己都没信心了。
　　可是奇迹就是在绝望的时候出现的。它闯过了一次一次的劫难，活下来了，并且越来越健康，越长越好。终于等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
　　七年，为这一刻，他足足煎熬了七年。可是终于心愿达成的时候，讽刺的是：曾经向他许下承诺的人已经魂飞魄散，而杀死他的人则站在这里，仰望着那棵他们亲手缔造的传奇。
　　“这是我在严寒之地见到的第一棵开花的凤凰树。”千寻嘉看他，大约猜到了这棵树的来历，“以后，只怕也很难再有了。”
　　楚湘王的嘴角浮现一抹笑意，成就感与苦涩并存。
　　的确是很稀少的存在，以至于让初次见面只将他当作一个笑话的巫山老人去而复返，心甘情愿待在他身边为他效力。在那之前他走了几十年，到处分发经过特殊培育的凤凰树苗，希望总有一处能够成功。他说他用了几十年才找对人。
　　“真的能飞出来凤凰吗？”千寻嘉抚摸着树干，抬头仰望着绚烂夺目的花朵。
　　传说中，世界上有一种神鸟叫做凤凰，它飞遍全世界，将民间的痛苦、灾难、愤怒和悲伤都带走，它是祥瑞的象征，有它出现就是国泰民安的征兆。
　　但是，世界仅此一只。它承担了太多因为人类制造的不幸，时间久了便已经沉重到举不起翅膀，无法再飞起，无法再庇佑苍生，自己也苍老痛苦不已。于是每隔五百年，他便飞回到它出生的巢里，点一把火将自己烧死。滔天的烈焰中，它的羽毛他的骨骼，他身上背负的所有沉重和痛苦都被焚尽，消失。
　　然后在熊熊烈火中，一只新的凤凰冲出来，翱翔在天际，完成了涅槃重生。
　　浴火重生，凤凰涅槃。那是一个既美丽又悲伤的故事。
　　“这棵树能活，是凤凰选择了你，所以一定会来的。”千寻嘉轻轻拍着树干，扬起头看绚烂的花朵——绿叶越来越少了，红色越来越浓烈，有些东西，越来越近了。
　　她的心里却忽然涌上来浓重的悲伤，脸上仍旧笑意浅浅，和楚湘王告别。楚湘王本来想和她提及凤凰树有关的事情，却见她没有打听的意思，脸上拥有笑容，眼睛里却有淡淡的悲戚，转身，走了。
　　她一身白衣如雪，衣袂临风舞动，黑色及膝的长发也飘摇着，单薄的背影竟让他有一种此时分别以后再也见不到的感觉。
　　那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