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嘉传》宫野志保

22、第 22 章

　　他在外面转了一圈以后就回客栈了，果不其然，千寻嘉已经等候在里面。
　　“初次见面，晚辈千寻嘉见过前辈。”见他进来，千寻嘉行了一个礼，神情恭谨端正，没有一丝之前的轻佻。
　　千寻嘉，离恨宫嫡传弟子，行医救人的游历度修女，在楚湘王的封地有着极好的口碑。民间的传说中也有一位不知姓名的善人，条件与她相仿，百姓口耳相传，时间久了便与她相重，于是所有的功劳都被归到她一个人身上了。
　　带着别人光环的医者。
　　这些都是他根据苏氏提供的线索自己整理出来的，却不曾想，她竟然还和修仙这块颇有渊源。只不过似乎也是籍籍无名的小辈，他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你的帮手呢？”他前辈的架子很足，对于无名小辈的无礼叨扰没给好脸色，眼皮扫了一下就直接走进屋子里面，“放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出来，也不怕遇到狼吃了。”
　　“有些事情不方便让外行人知道，所以没带他过来。晚辈虽然年轻，有些规矩还是知道的。”千寻嘉冷惯了，自己平日对人也不见得多礼貌，因此也不在乎人家言语间流露出来的轻视，反而觉得很自在。
　　“哼。”法师没忍住，不屑地哼了一声，斜着眼睛看她，“你这是在向我炫耀你的法力高强吗？刚才在街头，做出诡计的不是资历高深隐藏在暗处的前辈，而是你这个初出茅庐连名姓都没人知道的新人，你是想想我炫耀这些码？”
　　这明显的拿资历压死人，根本就不给后来者活路的态度，真的让人心生厌恶，千寻嘉只觉得可笑。
　　“强，不是炫耀出来的。实力也不会被炫耀压下去。相反，靠着打压后辈展现出来的强，只会让人不齿，让原本有的东西也被人看轻，觉得不过如此。我虽为后辈，但与前辈并不是师出同门，今日来拜访也不是有所求，所以也没打算忍受您的刁难。”
　　千寻嘉一字一句口齿清晰，没有激动也没有软弱，声音适度语气适度，不疾不徐，自有一股千军万马也抵挡不了的气势。这话唤作别的人说，语气上有一分出入便显得孩子气，莽撞无知不通人情世故了，偏偏她一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那种雍容娴雅中带着些淡淡的冷的气质，似乎是天生的，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模仿是模仿不出来的。
　　不过，法师因为外面发生的事情，本来就有些懊恼，不碰还要冒火呢，千寻嘉丢了根头发丝过来，他立刻就炸了。
　　“敢对前辈如此说话，你师父就是这样子教你的吗？”法师被激怒，一叠声地质问起出身家教来了。
　　这样的人见到太多，活了两世加起来四十多岁的千寻嘉已经不会被这种以前绝对气到发飙的消失触怒，慢吞吞，一句声调不高不低的话出口：“我已经上了星月榜。”
　　八个字，如一盆冰水，瞬间让烧红的烙铁冷却，封住了所有的没有根基的狂妄。
　　“什么？”他的表情很滑稽。
　　“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不过因为特殊原因，并没有被公诸于众。”
　　“荒谬！就凭十几岁的小丫头片子！”他难以置信，断定是对方的谎言。
　　“拿这种事情扯谎就像教外之人谎称自己是修行者一样，谁会拿这个开玩笑。”千寻嘉仍旧不卑不亢，且一直对着他，不放过他的表情变化，也不让自己不会被误会为表情躲闪。
　　修仙界和其他门派不一样，地位的高低不是看入门时间长短，而是看出身和能力的排名，若有能力，就算后入门十几年，一样可以得到前辈的尊敬。这是整个修仙界的规矩，还没有人更改得了。
　　醍醐法师已经脸色煞白。
　　“据我所知，前辈的师父似乎也没有进入星辰榜。如此，您还要问家师的名讳吗？”千寻嘉看着他那张气焰已经完全被熄灭的脸，很认真地问。
　　“是我失礼了。”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醍醐能挤出的还是这几个字，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认命。
　　星月榜对于修仙者来说就像是封神榜对小仙们的重要性一样，是他们奋斗了一辈子最高的荣誉，也是大部分修仙者一辈子的目标。虽然号称世外之人，但其实从来就没有淡泊名利，对于那份诱惑还是无法抵挡，还是会耗尽毕生以求能靠近山脚。可有的时候，努力刻苦远不如天资来得重要。
　　他们师门就是最好的例子。就只有三百年前的一位前辈进入过星月榜，成为一门的荣耀，被仰望了一代一代人。可只有那一个，那之后的三百年，尽管后辈们拼命修炼，可再也没有一个人的名字出现在那上面。
　　一年一年，师门萧条，新出来的资质好的孩子都投身到大门派去了，这一门派，眼看着就要从这一领域消失了。
　　这也是他接受陈夫人的邀请来这里的原因。如果千修女真的是假冒的，实际为恶灵附身，只要能成功揭穿这件大案子，一定会名扬仙源。到时候……
　　后面的情形，只要闭着眼睛想想就行了，因为一定会顺着想象走过来。
　　可是，终究是输了，选错了目标，出师未捷，修仙界对他们门派关上了最后的大门。
　　醍醐心中的那扇希望之门也彻底关闭，整个世界黑暗一片，重点是，他连摆脱黑暗的力气都没有了。
　　如果她确实进入星月榜，也就没有必要伪造离恨宫度修女的身份了。十七岁，十七岁，果然，一切努力都比不过好的资质，都比不过一个好的命啊。
　　“哈。”醍醐不知悲喜地笑了一声，感觉整个世界荒凉一片。
　　“修女的意思我明白了，您的路，我不敢挡。”醍醐认清现实，迅速地收拾起了自己的心，将所有的路都让给了地位高的女子，“陈夫人的案子我撤手，不会再管。”
　　“你不需要撤手，我还有很多事——”
　　“千修女！”千寻嘉有很多话要对他说，他却冷冷截断，面色冷硬，“你只要一张嘴说说我就相信并且退出，这是我对星月榜威严的敬重，不过您想仗着星月榜的身份命令我为您办事，可得拿出点真正有用的东西才行——我听说登上星月榜的法师，榜主都会给发代表身份的铁券。地位高尚的您想命令无名的在下做事，至少得拿出那个才能让人信服啊。”
　　语气里，浓浓的酸味。千寻嘉手里要是现在有一瓶醋，都要默默开启帮他倒一杯了。他绝对能一口气喝下去，因为自己嘴里已经满口都是了。
　　“我不是要命令您做事，说出我的身份也不是以高压低，只是想心平气和地跟您做笔交易，可以考虑的话我就继续说下去，如果您心里还是过不去那个坎，就当我今天来错了，晚辈在这里向您认错，出了门去，再也不认识彼此，如何？”
　　千寻嘉姿态已经放到最低，低到尘埃里，如果醍醐再不捡个台阶下，也太不识趣了，而且他也好奇千寻嘉特地来这里的目的。如果能力已经高到足以登上星月榜了，直接面对面打败他就好了，何必事先主动来这里呢。
　　“你请说来。”人家给出路，醍醐从泥地里迈上来一步，给出了双方机会。
　　“我去过陈家几次，在那里嗅到了招魂超度留下来的气息，可是您做的？”
　　“是。”
　　“我还感受到了血引咒，也是您吗？”
　　“什么？”
　　两个问题，两个毫不犹豫的最真实的反应，千寻嘉很快得出了结论。
　　“果然是这样。”千寻嘉垂下了眼帘，思索了一会，徐徐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为了出人头地与离恨宫为敌，设计引我入陷阱。却不知道，你在前面搏命，后面还有一双虎视眈眈的黄雀之眼在盯着你。你自以为可以功成名就，其实一开始就在别人的设计下。”
　　“以逸待劳，借刀杀人，声东击西，暗度陈仓，三十六计用的好啊。”
　　后一句话语锋忽然一转，转到了设计的人身上。
　　醍醐法师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有什么话想说，见千寻嘉没有看他，也没给他剖白自己的机会，便生生忍下去，一个字都没提——他不是要设计陷害千寻嘉，是真的以为她是恶灵附身。因为进城之后他感受到城里面有一股邪气，一直若隐若现，千寻嘉去陈家的时候他也躲起来观察过，邪气确实更强了，也更近了。所以便认定她是罪魁祸首。
　　不过因为那时候她一身修女装装扮，刚在在街上，虽然还是同一张脸，但是气质明显不同，所以他才没有认出来是同一个人。
　　法师辨认人本来就不是靠相貌，而是靠气息，她刻意干扰导致两股气息完全不同，会被认错也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过如此看来，事情似乎还有这另外一番诡异的一面。
　　“你的意思是说，陈家还有一个道行高深的法师？”醍醐即刻就领悟了千寻嘉的意思——血引咒是一种很奇特的法术，属于偏门邪道，为正道所不齿，不过效力的确惊人。步骤和种类的麻烦不能一一概述，不过能用在陈家的估计也就两种，一种是法师催动血引咒，吸引着能嗅到血气的所有鬼光临，目的是毁灭吞噬什么。第二则是固定召集什么灵魂，抓起来之后制作成新的恶灵。。
　　是哪一种？他压根就没有感受到血咒的存在，因此也无法确定。
　　话说回来，能够做到如此不露痕迹，对方也绝对是位高手了。
　　“是星月榜吗？”他猛然想到这一点。
　　他虽然知道修仙界高手不断，但是自己也是修行了四十多年的老一辈了，不会那么轻易被一般对手耍的团团转，除非对手是星月榜上的高手。如果是那样的，还是有可能的。毕竟天外有天。
　　“这个我也不确定。”千寻嘉缓缓摇头，神色有些复杂。
　　“那么，你刚才说的交易是什么？既然是交易，对我也有好处吧。除非你是榜主，否则对我没有好处的事情，命令我也不会做的。”
　　“……如果我说，能让那个幕后高手在你面前现形呢？”
　　“……”
　　“我本来想说你答应我就是救了你自己，不让你的师门因为遭受耻辱，不过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你也不会接受吧。你若不想师门被连累，已经知道真相，二话不说直接走人就可以了，大可不必为我做什么。选择权在你手里，你也不必蹚浑水。因为我也没有必胜他的把握。”
　　“……如果得到他的法器，会给我吗？”千寻嘉提出的条件太有疑惑了，他心动，提出自己的条件。
　　千寻嘉想了想：“留给我似乎也没什么用处。”
　　这就当变相答应了，虽然语气可以更好点，不这么伤人，但是新法器的诱惑力还是抹杀了所有的不愉快。
　　————
　　合作就那样开始了，也顺利结束。双方都得到了最好的结果。如果非要说有遗憾的话，千寻嘉没能从对方手里拿到法器，他也就没了这方面的收获。
　　不过，师门的振兴可不是靠着一个女人从敌方手里夺一两个法器能成功的，需要更持久更强大的信念才行，在客栈里面像个僵尸一样站着的这段时间，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想通了。
　　所以当见到千寻嘉的时候，他也没有那么多怨妇般的不满，也没有刨根问底地追究她和那位高手交手的细节，只是在穴道被解开后认真活动了筋骨，确定自己还身体正常之后就放心了。
　　“抱歉，他这人一向如此。”千寻嘉对钟的粗鲁手段向他道歉，看神情，也没打算告诉他更多。
　　“没关系。”他阴沉着脸表示不介意——其实真正制服他的并不是纯武学的点穴，而是她给伙伴的那块写着咒语的黑布，他心知肚明。
　　千寻嘉果然是个面冷心冷的女子，表面温和，其实生疏到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如果他没看穿这层，还不知死活地追问细节，所遭遇的冰冷的难堪，会成为他下半辈子刻骨铭心的记忆吧。
　　已经没了利用价值了，已经和她的人生没有瓜葛了，毫不留恋地抛弃，连善始善终都不肯做到，如此凉薄高傲，仿佛不这么做就对不起自己的身份和拥有的能力，不愧是星月榜上的高人啊。
　　他在心里冷笑。
　　“法师没事了吗？”看到他活动自如，千寻嘉关心他的身体恢复状况。
　　“已经好了。”他抬起手臂给她看，她放心地点了一下头，回身招呼站在门口似乎和她斗气的男子，虽然背对着他，但明显感觉到对待两人态度上的差异。
　　“走了，没事了。”她轻声招呼背对着她的男人，男人立刻恢复状态，回头看了千寻嘉一眼，正好站在门口，就顺便开了门，又回头看了一眼法师，再看千寻嘉，目光写着等待。
　　似乎是诧异法师的不问，一般人被这样对待不都会闹一场，誓要将一切弄清楚吗？他怎么跟都看开了一样，超然的表情。法师没有躲避，也没有挪动位置，眼角的光撇着千寻嘉离开的背影，其余所有的目光都回视着对面男人的探寻，只看到千寻嘉已经出了门，回身叫站在原地发呆的男子，男子愣了一下，跟出去。
　　“告辞，后会有期。”千寻嘉向他告别。
　　“后会有期！”他回一句。
　　外面的人关上门，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已经是客人们起床吃早饭的时间，也因为之前的爆炸，大厅里面吵吵嚷嚷嘈杂不堪，可是静下心去听，还是能听出来他们二人的脚步声。
　　整个客栈最特殊的脚步声。
　　他走到窗前将窗子推开一条缝，从缝隙里面看已经走出了客栈的两个人的身影。千寻嘉仍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身边的男人也不像之前那般浪荡或者暴躁庸俗，看起来倒是一个很随性的人，两人一路走远，并未有几句交谈，眼神也并未交汇，可就是有一份熟稔，一份久违的自在在两人之间流淌。
　　她说过苏氏利用他，将他当作杀人的刀，但其实她何尝不是在利用，他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参与的这起事件，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他关上窗户。
　　外面熙熙攘攘，爆炸的讨论声中，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