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顾倾城

8、天意人心

　　清晨，“呀”的一声，陶笑听到院子里檀香一声惊呼。
　　他推开房门，冲出门去，看见晚秋神色惨然地站在院子里，身上头上粘满菜叶秽物，手里的篮子也破了两个大洞。
　　晚秋惨笑道：“小姐，这里是住不下去了，他们都说我们是妖，不肯把东西卖给我们……”
　　陶笑心头一痛。自那天他以一只小猫相试给王婶的侄子看到后，谣言已经好像清晨的浓雾一般一下子弥漫开来，大家又在太守公子的手下得到证实，更是把檀香说成了一个生啖人肉的女魔。
　　胡飞走的昱日，檀香外院的门上就给人淋了一滩黑狗血。
　　次日，是桃木剑。陶笑出门的时候还看见有人在街上脱了鞋子打小人，那纸人儿，用紫色的颜料涂了衣裙，可不就是檀香。
　　…………
　　昨天，小白也不见了，后来，晚秋在院子后面发现了它的尸体，给人用鼠药药死了，丢回院子里来。
　　今日，晚秋上街买米，却弄得如此模样。
　　如此做法，不就是想逼走檀香么，这个曾经几乎被他们尊为神祉的女孩子。原来，神祉与魔女也不过一步之遥。
　　檀香看着晚秋，却缓缓道：“连‘福来’米铺也不肯买米给我们吗？我不相信……”
　　晚秋惨然摇头。
　　檀香道：“我自己去买，我要去看看那些人是不是真的很怕我。”俯身捡起了晚秋的破篮子。
　　晚秋几乎想哭出来：“小姐，你就不要出门去吧，他们，他们会欺负你的……”
　　檀香淡淡道：“我想去，想去看看他们想怎样待我。”
　　陶笑突然道：“我陪你去吧。”
　　檀香点点头。
　　晚秋眼睛红红：“陶公子，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肯待我们好，请你好生照顾小姐，小姐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陶笑只觉心头惨然，却笑道：“当然，我不会让檀香受到伤害，你放心好了。”

　　街上本来一片热闹，不知怎地，因着檀香那袭紫衣，竟好像突然静了下来。只静得一静，有窃窃的私语声、冷笑声、鄙夷声犹如一股股暗流一浪一浪地朝风尖浪口的檀香涌来。
　　陶笑握住了袖中的剑，却道：“檀香，你想去哪里？”
　　檀香只直直走过，街上的人都远远地让出一条路来。
　　檀香笔直走向“福来”米铺。
　　李老板老远看见她，脸色一变，连连挥手道：“二牛，花头，关门……”
　　檀香走到铺前，铺子的门板刚刚上了一半。
　　檀香问道：“李老板，我想买二十斤的大米，可以吗？”
　　李老板似不敢看她，只道：“今日不做生意。”
　　檀香道：“连我的生意也不做吗？还是只不做我的生意？”
　　李老板胖胖的脸上似也有了惭愧之色，但他看看周围的人，却大声道：“我李福来今天不做生意，不行么？”
　　檀香脸色惨然，陶笑看着不忍，不禁大声道：“檀香以前好歹也救过你儿子，你便是这样对待于她吗？更何况这些谣言，你们谁曾亲眼看过。”
　　李老板给他数落，一时下不了面子，不禁也大声回嘴道：“檀香若不是妖女，又怎会数年样子身材都不变？太守公子亲口证实的，当天檀香可以凌空御人，呼风唤雨……最近老是下雨，邻县的堤坝都快顶不住了，一泛洪，这里也会淹了……这里总有十数年没有来洪了，这女子在这里就来了……她来了这里住定之后还下大雪呢，可是五十年没有下过的大雪了……这天降异象，天下大变，不都是妖孽么……”
　　陶笑喝道：“住口！”
　　李老板看他变色，也有点害怕，但一见外面围观的人，又壮起胆来：“怎么啦，我说错了吗？你有本事不要吓我，你不给我说，还掩得住大家的口么。我老李今天偏偏就不做你的生意……”
　　陶笑气道：“你们就根据这些毫无根据的流言恩将仇报？”
　　“哈”李老板一声笑：“我怎么知道当初我儿子的病不是因她而起，她假惺惺的来做好心……不然，又不是黄梅天，怎么长了一身疹……”
　　陶笑脸色大变，檀香却拉住他袖子，轻轻道：“算了，陶大哥，我们走吧。”
　　陶笑只觉檀香的神情好像受了重伤似的，嘴唇都发白了，心中一痛，道：“就算天下人都欺负你，我总是要护你的，你不要害怕。”
　　檀香强笑道：“我只是不想和他理论了，这便走吧。”
　　陶笑看见檀香的身子微微颤抖，伸手去握了她手，只觉她小手冰一般的凉。
　　四周的目光也冰一般的凉，陶笑心中也越来越冷，暗道，原来人心竟可凉薄至此，竟比雪狼的啸声更为伤人。
　　长街暗涌不断，他握紧檀香的手，只怕她被这狂潮卷去。
　　却听檀香轻轻如叹息般道：“没有买到米回去呢，这可怎么办呢？”
　　陶笑忍不住道：“这里的人如此凉薄，我们等到胡大哥回来，离开这里便是了。”
　　檀香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两人走了一段，忽地一家铺子里门“喇”的一响，一个红衣女子走了出来，笑吟吟地道：“过门不入，不是这么不给面子吧。”却是胭脂。
　　陶笑跟檀香都是一怔。
　　檀香颤声道：“胭脂姐姐，你……”
　　胭脂笑道：“都进来吧，他们不做你的生意，我做。”

　　四碟小菜，一壶竹叶青温得刚刚好。
　　檀香眼睛有点发红：“胭脂姐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胭脂掠了掠她鬓旁的乱发，笑道：“我看你顺眼，对你好也不行么？”
　　檀香低头道：“你不怕我？”
　　胭脂笑道：“怕你什么呢？一个小女孩子……我不做亏心事，也就不怕鬼敲门。”
　　檀香道：“我没有帮过你啊？”
　　胭脂笑了笑：“我看不过眼，他们这么欺负人，还是受了你的恩的……不过你也犯不着生气，跟自己喜欢的人离开这里吧，天下这么大，好玩的地方多着呢。”朝陶笑霎了霎眼。
　　檀香却凄然道：“自江北到江南，自三岁懂事以来，哪里不是三年一迁，这天下虽大，却没有我檀香容身之所啊。”
　　胭脂一时脸色也有点变了，却道：“总有一个地方能容你的，其实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便是哪里也是好的呀……这样吧，你们要等胡飞回来，我到厨房拿点肉菜米粮给你们，先过了这两天再说。”说罢站起来，却对陶笑道：“请陶公子跟我去拿吧。”
　　陶笑随胭脂到了厨房。
　　胭脂拿了些米粮蔬菜，灌肠腊肉放在篮子里，轻轻对陶笑道：“我看檀香姑娘的神色不同寻常，你要看紧她一点，不要出了什么意外。”
　　陶笑心一惊：“不错，我也觉得，一定小心，不致给她受了伤害。”
　　胭脂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对她好，这小丫头的眼光还挺不错。”顿了一顿，又道：“你的马在我这里照顾得好好的，你放心便是。”
　　陶笑行了一礼：“谢过胭脂姑娘。”
　　胭脂笑道：“哎哟，你是胡飞朋友，怎么这么客气。”

　　胭脂把他俩送到胭脂楼外。
　　胭脂笑盈盈地：“欢迎你们常来。”话声未落，外面群众不知谁发了一声喊，烂菜鸡蛋什么的直向他们招呼过来。
　　陶笑反应虽快，但骤然之下，还只是击落了小部分，一时垃圾如雨般袭来，“哎哟”一声，胭脂给一个鸡蛋丢中了头，手一掩，眼睛都睁不开来了。
　　陶笑喝道：“住手”，却没有人听他的，群情汹涌，只听有人喊道：“砸死这个妖女……”“赶走他们……”“胭脂也是他们一伙的，不能留情……”垃圾乱飞。
　　他纵有惊世剑法，这剑却怎么能拔。
　　忽听檀香叱道：“住手。”她声音带着哭意，生生从众人嘈杂声中透了出来，她从陶笑身后走了出来，垃圾到了她身前半尺处就似碰到了一道屏障一般自动落下，积成一个半圆。众人都变了颜色，“妖法啊！”不知谁喊了声，众人心都寒了，一时也忘了扔东西。
　　檀香眼里噙着泪，道：“我又没有伤害你们，你们逼人致此，我……”她昂了昂首，似是要止住那要流下来的泪，她一字字道：“今日我要背弃你们了。”说到最后一个字，她身前的垃圾激飞，飞打向众人。
　　陶笑大叫：“不”
　　只听众人声声惨呼，一下子都散去了。
　　檀香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这力量，我还是使出来了，这么小的惩罚，实在不算什么，是么？”

　　又做那个梦了，可怕的梦，盟主满身鲜血，死有不甘。陶笑惊醒，他不敢再合眼，一合眼好似就又看见那可怕的情景。
　　“檀香，你答应我不再使用你的力量的，你答应过我……”陶笑紧紧握住拳，胡飞的重托，他希望檀香可以变好，变回以前的檀香，活活泼泼，笑语如花的檀香，他咬紧了牙：“檀香，你答应过我的，你一定要变得好起来，不然，不然我只好……”
　　他推开房门，却看见了檀香，穿着紫色的衫子，在阳光下俏生生地站着，看见他出来，笑道：“今天的天气真好，陶大哥，你陪我去赏花吗？”这还是自前天他们从街市回来后，檀香展开的第一个笑容。
　　陶笑似又看见了以前的檀香，点头道：“好。”
　　檀香的手已经没有大碍了，轻盈地走在前头，陶笑跟在后面，看见她小小的紫色背影，只是想起了当天的温柔时光。
　　檀香轻声道：“我跟雪狼的感应昨天突然断了，看来雪狼不是死了，就是被我的护符震住了，我可放心了……”
　　陶笑接口道：“只要盟主没事，雪狼也应当不会有事，我相信胡大哥的能力。”
　　檀香轻轻一笑。心里道：“陶大哥，你不知道我放心什么，你不知道，我是可以放心去死了。”
　　檀香走着走着，停在一株木棉树旁，仰着头看那花，道：“快四月了，这花也都快落尽了，那时这树就长出叶子来了，然后，整个村子都飘满……”
　　陶笑接口笑道：“整个村子都飘满了木棉子，就好像棉花一样。”
　　檀香缓缓回过头来：“不是木棉子，是这些，是血花……”她紫色的衣袖一扬，陶笑看见满地的落花都变成了血，天也变成了红色。
　　檀香冷冷道：“那时这个世间就给我毁掉了。”
　　陶笑似乎又看见了雪狼的那些梦境，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心有不甘地倒下，圆睁着的眼睛，还有一群又一群不认识的人倒下，死去，鲜血流了遍地。他闭上眼睛，却感觉到那鲜血像一条小溪般蜿蜒而来，绕住了他的脚髁……
　　他忍不住道：“檀香，你为什么要逼我？”声音都颤抖起来。
　　檀香道：“咦，你在说什么啊？”
　　陶笑睁开眼来，一地的落花，檀香一身紫衣，站在落花中，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忍不住道：“檀香，你刚才跟我说什么？”
　　檀香笑道：“没有什么啊。”

　　“檀香若不是妖女，又怎会数年样子身材都不变？太守公子亲口证实的，当天檀香可以凌空御人，呼风唤雨……最近老是下雨，邻县的堤坝都快顶不住了，一泛洪，这里也会淹了……这里总有十数年没有来洪了，这女子在这里就来了……她来了这里住定之后还下大雪呢，可是五十年没有下过的大雪了……这天降异象，天下大变，不都是妖孽么……”

　　陶笑摇了摇头，挥去脑海里的话，叹了口气：“我刚刚看见了幻象。”
　　檀香笑道：“是死了很多人的幻象吗？你还会看到更多更多的呢。你们都欺骗我，都不肯爱我，我要毁灭了这个世间。”
　　陶笑脸色惨变，檀香还是笑意盈盈地立在他面前，连那一袭紫衣都没有变过，但总是有什么不同从前了，不同从前了。

　　黑夜里，檀香静静站在窗前，等着什么。
　　夜是静的，没有一点响声，檀香自言自语起来：“再发一个恶梦，陶大哥就会来杀我了，与其这样被万人唾骂，无处容身地活下去，不如死在你怀里呢，陶大哥。”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檀香脸上慢慢浮起了凄然的微笑来，她问道：“门外的是陶大哥吗？”
　　陶笑走了进来，脸色十分苍白：“檀香，是你让我做那些恶梦的吗？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檀香笑道：“咦，我不知道啊。我只知道，那些欺骗过我，欺负过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那个要抓我的家丁，给我摔死了；胡大哥欺骗我，我要他和雪狼打架；你也欺骗我，我要杀了你最亲的亲人。”
　　陶笑身躯颤抖：“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檀香道：“你们不是都不肯相信我吗？不是都想杀我吗？这就来呀，不要找什么借口了。我是魔教的人，生下来就是被诅咒的命运，就是给你们这些好人杀的。”
　　陶笑心头一震：“檀香，你答应我要转变你的力量来救人的。”
　　檀香眼圈微微一红，笑道：“那是骗骗你的，你也骗过我啊。”
　　陶笑颤声道：“我以前欺骗了你，的确是我不对，现在我跟你道歉，你过来，到我怀里好吗？”
　　檀香的眼泪一下子冲到眼眶里，扑到了陶笑怀里。
　　陶笑缓缓道：“你不是问我脸上伤疤的事吗，那是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曾经喜欢了一位女孩子，在我心目中，她是最值得珍惜的人。却不料，她竟是仇人之女，一心想刺杀盟主。我跟她雪地对决，终于杀了她，但我却在自己脸上劈了这刀，毁了自己这张脸，我发誓以后再不用刀，也再不爱人……我在这世上并无亲人，只有盟主，他待我如子，传我一身武功，教我诗书伦常，他是我这世上最亲最敬仰的人，我不容许你伤害他。”
　　檀香感觉到陶笑身躯微微在颤抖，心道：是了，他终于要杀我了。口中却清清楚楚道：“不行，你骗过我，现在也一定是在骗我，我一定要报仇的，他是死定了。”
　　陶笑的颤抖越来越激烈。
　　檀香感觉到他拔出了沧浪剑，心里反而有一种宁静，忽然道：“陶大哥，你上次对我这么温柔的时候，送了我一只小猫，现在你又对我这么温柔，可是又要送我什么……”
　　她合上眼，缓缓道：“其实，在你的怀抱里，你又待我这样好，无论，无论你送我什么，我都喜欢……”
　　陶笑握剑的手颤抖了起来。
　　窗外晚秋惊叫道：“陶公子，手下留情，不要……”
　　剑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