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水寒》七里烟波

12、试探

　　次日清晨，城门相送。
　　今日是除夕，城中早已经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洋溢着节日的喜悦。
　　城外却多了些凄凉。
　　城门来了很多人，城墙上也站了很多人。大家都盼望大军哪怕晚走一天，留丈夫儿子在家里过个年就行。
　　奈何圣命难违。
　　我又被小琴裹成了一个球，手里还揣着汤婆子，十分艰难地从马车上下去。这次是沈墨将我搀扶下去的，落地之时听他薄唇轻启：“真笨。”
　　这辈子不指望沈墨嘴里能吐出象牙来了。
　　段老夫人抱着儿子哭了又哭，段亦寒若是此次平安回来真是对不起他老娘洒下的这一地泪水。
　　我左右看看，低声问小琴：“苏婉音怎么没来？”
　　小琴道：“关禁闭呢。”
　　“哦？怎么回事？”
　　“听说是二小姐泡了冰水使之前的伤口恶化，断断续续一直发烧。夫人因为是您捅的伤口和老爷大吵大闹，二小姐也非说是您将她拉进了水中。多亏沈公子过去帮您证明了清白，还说出了被害实情，老爷气得很，将夫人和二小姐都关了禁闭，怕是直到上元节都出不来了。”
　　我笑道：“那今年过年岂不是很清闲？”
　　小琴也掩唇轻笑。
　　苏婉音一时半会好不了了。
　　不过我想她要是别在水底做那些勾当，早些被段亦寒拉上去，倒也不至于躺到现在。
　　段亦寒听完了钦差大人传的圣旨，又和各位大人客套完，最后走到了我的面前。
　　“想抱你，”他笑着，无奈地摊了摊手，“可惜铁甲在身。”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张开双手搂住了他的腰，然后在铁甲的寒气传来之前松开了手。“平安回来。”
　　他说：“一定。”
　　“我等你。”
　　他又笑了，牵着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落下一吻。然后便头也不回地上马北去。
　　和北疆那一夜一样。
　　他曾说，分别时不能回头，回头了就走不了了。
　　谁能想到是再也回不来了。
　　希望这次能回来吧。
　　城外冰雪未消，依旧是白茫茫一片，看来大军行进要艰难一些了。
　　这是好事。
　　我上了马车，用手帕一下一下擦着手背。
　　“小琴，”我冷声道，“去找一位可靠的信使，我要最快的。现在就去找，苏府待命。”
　　小琴应了一声便下了马车。
　　回到苏府，我急匆匆往房间赶去，刚走进院子里便道：“小如拿纸笔，水月磨墨。”
　　提笔，许久未落。
　　我想给父亲写信，告诉他段亦寒去势汹汹，要他赶紧收兵。我也想给母亲写信，告诉她孩儿安好，她不要再耗费心神。
　　可是要说的话何止这些，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小姐，您快写呀！”水月推了推我。
　　我揉了揉太阳穴，叹了一声：“你先出去吧。”
　　水月嘟着嘴出去了，在门外和小如絮絮叨叨半天，一直等到小琴来。
　　地上被我揉了很多纸团，小琴走进来将纸团一一捡了起来，柔声道:“姑娘。”
　　我将刚写完的信折好，又打开读了一遍，这才装进了信封。递到小琴手里时怕哪里不妥，拿回来又打开读了一遍。
　　读来读去其实就十六个字：
　　“段氏此行意在讨伐，
　　燕王收兵燕国可安。”
　　收信人是阿旭。
　　阿旭的父亲是军师，燕国大小事都由他统筹，我相信他一定能劝得了父亲。
　　我在信的最后画了三朵梅花，这是我和阿旭约定的标记。
　　以前我常被母亲关在家里，偷偷溜出去就会跟着这个标记找到阿旭，没想到现在在这里起了作用。
　　只是希望她能相信是我就好。
　　小琴拦下了我又要开封的手，对我说：“姑娘，不可多言。”然后便走出去了。
　　我呆坐在椅子上。
　　是，不可多言。
　　我现在在苏镜昔的身体里，若是让父亲母亲知道了免不了又是一顿伤心。况且苏镜昔之愿未了，段亦寒之恨未销，顾若宁之仇未报，我怎么能回去！
　　小琴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些吃食。我看都是些粥，也懒得动筷，叫她放在了一边。
　　“送出去了？”我问。
　　小琴道：“送出去了，他的腿脚快，还配了一匹快马，差不多三日就能送达。”
　　“三日……”
　　段亦寒带着大军差不多要十日才能抵达北疆。现在就希望阿旭和军师的速度能快一些。
　　我心中的巨石总算放下了一半，对小琴说：“多给他些钱。”
　　“是。”小琴点头，又道：“送信人的父母妻儿也接过来了，今年和咱们一起过年。”
　　我有些惊愕地看着她。
　　这个小姑娘不过十几岁的年纪，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思。苏镜昔不入宫亏了自己不说，真是委屈了小琴这个人才。
　　我在心里感叹了一番，吩咐她都好吃好喝伺候着。
　　正聊着，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真是失了大小姐的体面，我尴尬地笑了笑。
　　小琴也笑道：“姑娘既是北疆人士，恐怕吃不惯这些米粥吧。”
　　我点了点头，道：“是，我从小就咽不下这些东西……有面吗？我想吃面。”
　　“还有什么是思歌做不成的，姑娘稍候。”
　　她说着就要走出去，被我叫住了。
　　“小琴，以后还是叫我小姐吧，我现在就是苏镜昔。”
　　她顿了顿，这才道：“哎，小姐。”
　　思歌的手艺的确是很好，虽然少了些北疆风味，但是也美味至极，我来都城这几天总算是吃饱了一次。
　　满意地打了个饱嗝，把小琴乐了半天，我又和她嬉闹了一会儿。外面阳光正好，我拿上了外衣对她说：“走，出去转转。”
　　小琴帮我把衣服穿好，问道：“小姐想去哪儿？”
　　“去看看你的心上人。”我笑着说。
　　“小姐你……”小丫头羞红了脸，低着头轻声说，“不要胡说。”
　　一路上小琴向我交代了一些苏兴的情况。他虽然伤重但好在身子骨强劲，现在已经能完全苏醒过来了。大夫给他用了最好的药，不至于受伤痛的折磨，说话已经不成问题。
　　我们进房间时，苏兴正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出神，他还是惨白着一张脸，只有见到我们进来时两只眼睛才放出光来。
　　“小姐，小琴！”
　　我忍不住挖苦他们：“不得了了，刚进门就觉得我多余了。”
　　小琴拽了拽我的衣服，又示意苏兴安分点。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上上下下看了看少年，笑道：“比前几天好了一些了。”
　　苏兴是个爱笑的，笑的时候亮出一口大白牙，“多亏了沈公子派来的人照料，再过些时日就可以回去小姐身边了。”
　　我愣了一下，问道：“你还要回来吗？”
　　他也愣住了，看了一眼小琴，又看着我，声音有些发抖：“小姐你……不要我了？”
　　我忙说：“不是的不是的，只是觉得你为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没事儿，都是小伤。”
　　我按住了他要下床蹦跶的腿。
　　小琴也说：“小姐这么说就见外了。”
　　我摇了摇头，说道：“如表哥所言，这一次怕是招惹上了江湖组织，以后不说出行，单说在府里都会有数不清的危险。你们跟着我怕是会吃不少苦，如果现在要走，我不会怪你们的。”
　　苏兴急道：“小姐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当时您中毒假死，段老夫人派府兵挡住我们几个出城求援，我们要是想弃了小姐当时就弃了，怎么会等到现在呢？小姐放心，不说这次受这么点伤，就算是粉身碎骨，苏兴也不会离开小姐！”
　　小琴道：“我会永远追随小姐的，水月、小如和思歌也是。”
　　明明都是十几岁的孩子，严肃起来真是可爱得紧。
　　我笑了笑，“我明白了，”又轻轻拍了拍苏兴的被子，“对不住，本来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说这些。”
　　不怨我要试探他们，如今虽然表面上还是苏镜昔，里子其实早就换人了。我要想知道他们对我是否忠心，首先要试探他们是否对苏镜昔忠心。
　　最主要的，我想得到小琴的承诺。
　　该聊正事了。
　　我从腰间摘下了一个东西，是那天刺向我的银针。“你可认得这个？”
　　苏兴的眼神狠了狠，“怎么会不认识。郴州城外，我就是被这针刺中失去力气，才被那伙贼人抓去的。”
　　我问道：“你被抓去了？抓去哪了？”
　　苏兴道：“不知道，那根针有毒，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不过大概是河边吧，我感觉有芦苇扫在我的脸上，泥土也又湿又软，还臭烘烘的。”
　　“那你知道都是什么人吗？”
　　苏兴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只听到有三男一女在说话，说接到任务，别让我死得太舒服。但是我觉出来了他们用的武器有点特殊，有带着倒刺的鞭子，有绑着铃铛的大刀，还有一根铁棍。那女子不像用武器的，我怀疑这些银针就是她的暗器。”
　　他现在语气平和地说着这些话，可是我怎么能不知道，他说的这些武器都曾经打在他的身上。铁棍打断腿，大刀在胸口砍伤三处，鞭子抽得他几乎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我说：“苦了你了。”
　　“没事，”他笑了笑，“多亏了下雨，那几个人打累了就走了。也多亏沈公子刚好出城才能遇见我。说到底还是老天保佑小姐，让您躲过这一难。”
　　我鼻子一酸。
　　“你好好养伤。小琴这几日也不用在我那里了，照顾好苏兴。”
　　苏兴忙道：“小姐，不用的。”
　　“听话，”我站起身，“好好养着，等你好了我们再从长计议。那些人，我不会让他们有好下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