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猪伎》宋樊姑娘

186、第 186 章

　　女上神说，“不是她千方百计地想救你出来，让地狱的种子发芽的吗？”

　　南石驳斥道，“可最后冲破地狱的人不是她！是灵峰！”

　　女上神拨弄着手中的花瓣，“但是地狱的鬼魂们，不正是因为跟着她的迷魂灯，才逃出层层地狱，闯来人间的吗？这一笔总要记在她名下吧。”

　　南石骂道，“你在天界日日耍懒，这会儿将高贵的眼睛照向地狱了？”

　　女上神说，“我悠哉地种着天上百花，不与人间和地狱相干。只是我有一个好计谋，来惩罚这头花猪。”

　　荼涙神说，“说来听听。”

　　女上神说，“她一心在南石身上，数百年经历总总，两人有着绵延不断的情愫，不如将她脑中关于南石的记忆渐渐撕去，像剥开一只洋葱似的，日后她哪怕再出入东方鹿亭，心中只觉得似曾相似，仿佛有个勾子，在心头拉了个口子，又长又腥，可怎么也想不起来，见过谁又说过什么话，挠心一样难受。南石从此没了样貌，成了一个抓不到的影子，曾经的相思化作黑色的深渊，她跪下惭愧，苦苦哀求，可是什么却想不起来，折磨个日久天长，最后撞墙也不得自戕。”

　　荼涙神笑着说，“你果然狠毒，对这头花猪而言，是剂长久的毒药。”

　　我看着这女上神，冷笑道，“我知晓人间有一种刑罚叫凌迟，将肉一刀刀地剜下来，这考验刽子手的技艺，比屠夫杀猪还难上千万分，我听说此事的时候吓得全身起鸡皮疙瘩，却从未见识过。那时姐姐感叹，人对猪都没这么恨过，倒是对同类愿下此等恨手。你想这个法子来惩罚我，想来与我是同类，怕我占了你的位置，才恨我入骨，那么你究竟是一头猪，还是说我应该与你们平起平坐，是个真正的神仙？”

　　女上神不屑一笑，“笑话！我只是看着铜镜中几百年依旧年轻的脸无聊，逗你玩，就好似名冠天下的厨子将猪的五脏六腑烹饪成各色菜肴，你就是我手中的一道罢了！当年琉璃光要送盘红烧肉到我宫中，可惜食言了，我等了几百年，总要补上吧？”

　　我看不起她，“南石说我曾经天界无忧无虑的小仙娥，从来看不起仕途之路，可是如今我倒是变了，有了争强好胜之心，不止为南石，如今还有了三分看不起你们的傲慢，要争一争，好将你们统统踩进地狱！”

　　神仙们像得了千年难遇的笑话，笑得像一堆废锅锈铁撞在一起。荼涙神说，“你从一个仙娥堕成一头花猪花了几百年，在天界猪棚养了几百年，然后从一头花猪熬成一个蠢人花了几百年，还想等着这介蠢人开窍，那只怕还需个几千几万年，可是即便再有天资，有我等神仙守着，能有你翻身之时吗？到时候你关于南石的记忆磨灭，只需再有个东石、北石、西石去撩拨你，像曾经狗尾巴草挑逗猪屁股一般，你又将万劫不复。”

　　他话说得狠心，却道明了我心中最不愿提及的真相。我不服气，“若说我有不俗的天资，一定修炼几百几千年，放下七情六欲，必定熬成一股破天的力量，将你们这些自命清高的上神们统统拉入地狱！”

　　女上神伸出一手，要朝我压来，“不如今日就杀了你，化作我院里的花泥，几百年花猪养肥的一身肉，如今也有个好用处！”

　　南石握着我的手说，“不必和他们费舌！”说完抱着我，向海中纵身一跃，扑通一声，像两只逃生的鱼一样，在海中游行。

　　这是他一贯的洒脱，只是在这奄奄一息的时刻，更显珍贵。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比曾经任何时候都憧憬死亡，最好是成为一只待宰的猪，即将要端上南石的餐桌，好似被他吞进身体，也算是成全了这一份喜欢他的心情。

　　不知在这海中逃了多久，直到他拉着我从一处礁岸停靠，像曾经厎阳山底的往生渡口。远离了上神们的审判，耗费了南石原本就不多的力气，他气喘吁吁地握紧我的手，“不愿承认，可还是要说，我命不久矣。”

　　我抬头仰望天地空空，荒凉无尽，绝望大喊，“就没人救救我们吗？”

　　天地无情，并无一丝施舍，过去的报恩，也统统葬入海底。南石拉着我的手说，“我没有别的奢望，只求等我离开后，你能记得我。”

　　我低头看向他，哭道，“我怎么会愿意忘了你呢，已经忘过你一次，便不会再有第二次。”

　　他哆哆嗦嗦地举起手，指向我一路带在身边的迷魂灯说，“你现在杀了我，将我收进这迷魂灯，收成一件信物，你带在身边，就能生生世世记得我，而不会像那个女上神所说，日久便忘了。”

　　我哭道，“不！我怎么会杀了你！我宁愿等你死了，再收进灯笼里。”

　　南石摇头说，“我不是凡人，正如那些上神们说的话，我只是一具灵魂，死去不会去地狱轮回投胎，死了便是一股烟飘走了，再也没有一丝气息好收拢进这灯笼。只有我活着，你杀了我，这残喘的气息和灵魂才能收进迷魂灯中，而且你越早杀了我，越好。”

　　我只是摇头，像个被迫离开父母的孩子。南石握紧我的手问，“你不想忘了我吧？”

　　“不想。”

　　“那我必须现在死去，不然这天地间连我的影子都找不到了。”

　　我记得曾经青林被厎阳之魂控制，为解眼下之困，姐姐苦苦哀求青林忘了她，撕心裂肺般煎熬。当时一股不能理解的悲怆萦绕心头，此刻却熬成一小碗毒药，按着头逼我喝下。

　　我抱着南石，像抱着一身游丝的希望，我开始后悔，如果不去鹿吴轩找药，也不会中琼英的圈套，而后接踵而至的灾祸也不会发生，这一切都源自我的自以为是，跟着姐姐几百年，真以为自己是那神笔马良，有着得心应手、翻云覆雨的能力。

　　正是此时，南石紧紧握着我的手，给了我一粒药丸，“你还在天界猪棚的时候，我知道你早已将我忘得一干二净，心如死灰又后悔莫及，于是日日守在炼丹炉前，熬制这一丸可以杀死神仙的毒药，为自己准备的。这几百年没派上用场，这会儿你喂我吃下吧。”

　　我抓着那药丸发抖，“我怎么可能狠心喂你吃下呢？”

　　南石满目温情，像落满彩霞，“你还记得那时候你在巫山巷，陪着映山回乡看她生病的表哥，我也偷偷化作一道影子跟在你身旁，看着映山喂粥，不光是你，我也看着眼馋，就等着这么一天。你看现在，我不是盼来了吗？”

　　南石抓起我的手，牵引我一点点将药丸塞进他嘴里，他甜蜜地笑了，“我这几百年的等待，算是值得了。”

　　我问，“值得什么，我不过是一头猪，从天界到地狱，都把我当猪，只是你说我不是，我都不知道真的假的。”

　　南石说，“真的假的都无所谓，你是仙娥我就是仙徒，你是花猪我就是黑猪。”

　　我说，“我只认你的眼光。”

　　南石微笑说，“我在人间等你的时候，时常假作商贩路过巫山巷，还扮过风度翩翩的书生、算命先生敲过海棠阁的门，你都没反应，只是跟在那群姑娘后面逗趣。我好不自在，不知如何才能吸引你的主意。”

　　我说，“你变成风流倜傥的诗人，哪有我见面的份，早被其他姑娘拉进屋子里了吧。”

　　“苦思冥想了许久，抓到你的把柄，这才能亲近你。”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偏要问，“什么把柄？”

　　南石依然顽皮地说，“美食计呀，不是靠着那碗卤牛肉嘛。”

　　我一下想起来，羞得脸通红，正要推搡他，看着他的眼睛渐渐闭上，我吓得叫了声，“南石！”

　　他又睁开眼说，“你以后要想我，喊我的名字就好。只要你记住我的名字，我就不曾离开过。”

　　终于，南石虽然睁着眼，可是却一动不动，原本飞扬的发丝一根根飘成灰烬落下，消失在空中，然后是眉毛，像是被水浸过从画纸上轻轻抹去，接着眼睛化成两道荧光绕向我的身边，钻进灯笼之中，点亮了一旁的迷魂灯。他的重量在我怀中越来越轻，四肢消失，最后空空荡荡，像是从来没有来过。

　　天地悠悠，我竟没有一片可以寄情哭泣的竹林，或者花草月湖。我晃了晃头，这不是梦境，他真的离开了。我的悲伤冻成了一块冰，哭不出来也说出不话。迷魂灯的光越来越亮，如七月的炎日。突然哄的一声，迷魂灯中的光如一盏烟花冲上天空，嘭！在空中绚烂炸开。

　　我站起身大喊，“南石！”

　　然后一块石头从天而降，我伸手去接，是一块黛色的石头，还有一根黑色的线穿着，抓在手中凉凉的，这也许是南石留在世上给我唯一的念想。

　　我知道，带着这块石头，那女上神的诡计就不能达成，我永远不会忘了他，就算再做一头猪，也不会。我没有眼泪滴下，因为在大海面前，悲伤似乎变成没有力量和代价。我也不能悲伤，有着更坚定的愿望，要用手中这盏迷魂灯，将南石重新带回人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不管要等上几百几千年。姐姐曾经咽下的苦水，我都不怕。

　　天渐渐地亮了，不同于以往湛蓝无垠的天空，此刻却流光溢彩，像无数染料搅在一起，泼在天空。从天而降一丝丝暖意，柳暗花明的春天好像来了，我划着扁舟，成了一个身无分文的游历之人。

　　远处飘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姐姐一身青绿，像一束难得的春茅，一双寡淡的碧眼，骑着一头花猪游来。

　　我不禁开始奢望，她是否能找回南石，好将我心中的亏欠，悉数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