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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萤与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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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纷纷,掩重门,不由人不断魂,瘦损江梅韵。建昌十年的这场冬雪,压倒了孤梅的枝,掩盖了覆门的泥,断绝了游人的魂。萧瑟风雪中,往日那朱墙黄瓦、金碧辉煌的皇城倒像是披上了一件雪白的外衣,虽然仍然可见它的肃穆庄严、巍峨雄伟,但是四望茫茫鹅雪,反倒显现出几分诗意,苍穹中见秀致。
红与白相交融,白与黑相映衬,偌大宫城里,若不仔细瞧见,竟然看不出一丝丝绿色,少了许多生气。不过到也不怪这宫城,若是现在如春日般莺歌燕舞,婉转娇啼,却是十分的不合时宜了。许是上天感应,今年京城的冬日极其不寻常,就与那太后娘娘突如其来的大病一般,令世人颇感意外与震惊。
皇宫的绿就藏在当今太后娘娘的慈宁宫里,这抹绿色恰如其名染尽了太后娘娘的绮丽华服,点缀了典雅古朴的慈宁宫殿,绿植、绿石、就连太后那你最喜爱用的宝钗也不可避免地镶嵌了绿宝石,如此多的绿色重叠竟然毫不扰眼,反倒给视者以极致的审美体验,从前诸多宫外命妇入宫时无论世家冢妇还是新贵女君都不外乎感叹道“太后娘娘好生品味,如此用绿色点缀装饰宫殿真真为我等妇人不能及。”
慈宁的绿依旧存在于今冬,可惜今冬的主角注定不是这抹特别的颜色,如今的慈宁宫早已不复往日喜庆和谐的气氛,只有匆忙端药递水的宫人留下急匆匆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游荡。
丁洛灵也没想到自己的身子终究挺不过建昌十年的冬月,好像自从十年前先帝驾崩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体会过这等生离死别之感了,细细想来丁洛灵倒有几分想笑,当然现在的丁洛灵是万万笑不出来的,她的身体早已虚弱飘摇无所依,只是静静躺在那里,就好似一座玉人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身体的静止不代表思绪不能远游,恍恍惚惚中,丁洛灵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自己这堪称奇迹的一生。从早年懵懵懂懂的新晋秀女,到宠冠后宫的丁夫人,再到万人称颂的皇后娘娘,再到地位尊崇的新帝生母——丁太后。
这一路不说披荆斩棘,但也绝对不能称作容易非常,纵使她走的路相对于其他的女子已经顺畅良多,她的感受更绝不轻松。
她犹记得当昭武帝将皇后之位捧给自己时自己的震惊之余的压力,她并不认为自己何德何能而不敢担此大任,相反她有充足的自信,但丁洛灵绝不自傲,因为昭武帝不缺女人,宫廷里最不缺少的就是年轻美貌的女子,况且在深宫待久了,这里头人精多着呢。
谁就能确信丁洛灵能在里面脱颖而出呢?她自己都不敢保证,只能尽力去争取而已。
可是命运似乎就是如此的戏剧,在昭武帝王皇后仙逝后,众臣请立新后,各派争论不一,有人支持资历最老的辛夫人,她是昭武帝登基前的侧室,彼时还是前朝乱世,辛夫人就已经侍奉跟前,又生育一子一女,儿子还是昭武帝的庶长子,优势自然无人可及,她与昭武帝的情分也不是一个丁洛灵就能左右的。
还有人支持颇为得宠的钱夫人,虽然钱夫人仅仅是歌女出身,还只是在昭武帝登基后偶然被昭武帝纳入宫内,但她所拥有的恩宠也似乎不是一般妃嫔可比的。正如她为昭武帝生有两位皇子,要是普通妃子哪里有获得这生育子女的机会呢?更别说昭武帝担忧她生育二子的身子了,堂堂帝王,竟然愿意为了一个妃子的身子康健而停止与其繁衍后代,这说出去天下间有哪个女子不歆羡?
丁洛灵当然不认为自己比不过这两人,一个是仗着昔日情分,化爱情为亲情的老女人而已,不过是靠着这些拴着丈夫,一个是靠搔/首弄姿取悦男人的玩意儿而已,根本上不了台面。可是当昭武帝提出立自己为皇后时,丁洛灵心中不免有些震惊。
犹记得当时的丁洛灵在昭武帝说完话后当场愣住,却又旋即恢复寻常,依照礼仪表达对吾皇的感恩的场景。昭武帝看着她感恩戴德的模样,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笑一声,说一句“你倒是反应得快,一点都不惊讶。”
丁洛灵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思绪却瞬间飞走,没有留下任何影子,最终只能是什么也没明白。“妾身自然不敢,此等决策凡由圣上决断,妾身从未妄想。”
“很好,洛灵,朕希望你一直这样,不要像别的女人一样在宫中变了品性,完全变了个人。“
“陛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立臣妾为后吗?”丁洛灵还是要问一句,不然自己糊里糊涂当了皇后却连原因都不知道。
“这不需要任何理由,朕想让你成为朕的妻而已,这样百年后我们才能葬在一起。”
不可否认的是昭武帝的一番情话在丁洛灵的心里留下了相当长时间的记忆,直到丁洛灵临死之前都还在回忆这段时期,此后如她所愿,昭武帝后相知相守,琴瑟和鸣,丁洛灵的儿子也如愿被立为太子,后来自己更是稳稳当着太后,走完自己这奇迹的一生。
脑海里的映像斗转,到了昭武帝驾崩的那夜。那夜,大雨淋漓,各派大臣心思不一,有的极度忠诚的臣子巴不得当晚随君而去,有的前朝旧臣却心思复杂,感叹风云变化,一代枭雄终究也会走到生命的尽头。当然,也有忠心于前朝的旧臣,要么隐居于山林,不问世事,要么猛烈抨击当朝皇帝为反贼而被抓进牢狱,或身死或监禁,有更甚者家破人亡,车裂而死。无数人的命运因昭武帝的起事而改变,无人能言是非对错,随着时间的车轮滚过,徒留后人戏说。
那晚丁洛灵就陪伴在昭武帝身边,昭武帝那样一代英武的君主就奄奄一息地躺着龙塌上,连苏醒的时刻都越来越稀少。那时的太子及其他皇子公主都跪在侧间为父皇祈福,轮流帮忙侍奉着,每每来端茶送水,都来问候父皇的情况。
记得昭武帝总共醒了两次,第一次,是十月初六的夜晚,丁洛灵正交代完太子事情,刚踏入殿中,就见到冷峻瘦削的帝王自顾自地坐起来喝着药,听到丁洛灵进门的声音,双目相对。昭武帝真的老了,是啊,都已经年过六十,昭武帝也不免老去,相比于丁洛灵初见昭武帝的场景不可谓千差万别。
“陛下,你何时醒的?怎么不叫臣妾过来侍奉你呢?”
昭武帝将药一饮而尽,随即把碗搁置,“不久前才醒过来的,就自己先喝药了。”
说罢,昭武帝向丁洛灵摆了摆手,丁洛灵顺势走过去,紧紧握住昭武帝的手,两人相望却久久无言。
对于丁洛灵而言,她不知道昭武帝是否真的能就此恢复过来,和往常一样,她害怕他只是回光返照,她害怕那种再次失去他的感觉,就像此次一向康健的昭武帝病来如山倒一样,打得丁洛灵一个措手不及,她真的不想这么早就失去他,他们本可以在一起更久一些的……
直到昭武帝先放开了丁洛灵的手,丁洛灵才低下头整理了下衣服褶皱。
“洛灵,你先下去歇着,这些日子都辛苦你了,朕叫皇子公主侍奉着就足够了。”
“臣妾照顾陛下是应当的,哪来辛苦之说?”丁洛灵苦笑道,“再说了臣妾照顾陛下都是心甘情愿的。”
“洛灵之心朕自然知晓,这么多年朕还不够了解你吗?去叫永嘉公主入侍吧,这里不用你操劳了,这些小辈应当做得些事。”
纵使言语中充满关切,丁洛灵总觉得昭武帝是有些迫不及待让自己走了,有什么事能让他这么着急呢?来不及多想,丁洛灵就已经退下去派人召永嘉公主入侍了。
“来人,陛下业已苏醒,现召永嘉公主入宫侍疾,高公公你去安排吧。“
“诺。“内侍总管高公公便奉命前去,望着高公公离去的背影,丁洛灵更没想到的是昭武帝苏醒后召见的不是王公大臣和太子,而是一个对于后宫诸人来说宛如透明人的大公主永嘉公主。
丁洛灵只知道永嘉公主是昭武帝还未登基前就得到的长女,据说永嘉公主的生母是昭武帝先时的小妾,深受昭武帝喜爱,不过在昭武帝起事时不幸被敌军俘虏,不堪受辱而自杀了。昭武帝称帝后永嘉公主是最早获封的公主,不过她本人并不喜卷入政治纷争之中,自十六岁那年出嫁之后,便一直相夫教子,京城宴会也少有出席,便渐渐淡出京城贵女圈了。此番昭武帝陡然提及永嘉公主,是丁洛灵始料未及的,丁洛灵总觉得昭武帝醒来后变得不太一样了,纵使有言语关怀,却全然不复从前的浓情蜜意。
昭武帝的第二次苏醒是十月十五。没人知道昭武帝和永嘉公主说了些什么,只是知道永嘉公主交谈完出宫后便闭门不出,而且昭武帝不久又晕倒了过去。一时众人议论纷纷,京中气氛愈发紧张,丁洛灵作为皇后自当稳定如今京中形势,不免得向永嘉公主打探一二,不料一向稳重守礼、人淡如菊的永嘉公主竟然连皇后的面子都驳了去。
“这永嘉公主怎么回事,陛下如今再次不豫,不就是因为召见了永嘉公主吗?如今世人皆怀疑永嘉公主,可她非但不惶恐自己冲撞了陛下,反倒拒了娘娘的好意,怎能如此嚣张?”丁洛灵身边的年轻小宫女秋菊正替丁洛灵打抱不平。
“好了,你也不用替我说话了,永嘉公主纵然行事突变,也不是你等下人可以妄议的。”丁洛灵只是淡淡道,如今她正为昭武帝再次昏倒而心急如焚,询问各方太医却也束手无策,何来心思抓着永嘉公主不放。不是说不怀疑永嘉公主的责任,总之当头之际救回昭武帝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剩下的她丁洛灵有本事解决好。
经过一个个日日夜夜的等待,昭武帝终于苏醒。这一次的苏醒,丁洛灵是正陪伴在昭武帝身边的。丁洛灵可以感觉到的是此番昭武帝的苏醒是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那种就像死而复生的惊讶无法隐藏于昭武帝的眼底,也更躲不过日夜守在昭武帝身边的丁洛灵了。
难道他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吗?临走前都不问问她和太子就那么放心地要走了?哪怕是见见大臣交代国事也行啊?
丁洛灵难掩失望,却还是喜上心头,纵使昭武帝没能好好关心她,可是他终究是苏醒了啊,她诚挚地期盼昭武帝从此再也无事,她还想长长久久地与他在一起……
可是终究事与愿违,昭武帝再次倒下。这次他的倒下更为突然,也没来得及交代什么只是又沉沉睡去。丁洛灵只感觉天崩地裂,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一般,都说生死之际总能渐渐看的开,放下执念的双手,可是丁洛灵完全无法接受,如果上天知道丁洛灵现在的心境的话,恐怕都会为之动容。难道这就是宿命吗?和昭武帝的年龄差距摆在眼前,他们终究无法以深情共白头,只叹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业已两次的晕倒,昭武帝的身体只会是不会好了,除却生离死别的悲痛,君终将别的哀伤,丁洛灵还有更多要做的,她的儿子作为太子需要更多的后盾与支撑,才能安稳地登上那个位子,想来,这也是昭武帝与她共同期待的吧。因此,无论如何当以大事要紧,丁洛灵不得已重拾坚强,那种早已随时光而幻逝的坚强是在嫁给昭武帝这个英伟的男人之后从未再有的。
是昭武帝给了生于破碎家庭的丁洛灵一个安稳的家,是昭武帝给了不得已坚强的丁洛灵一个柔弱的机会,现如今的丁洛灵不得已面对现实,她因他而救赎,就像一束光照进了丁洛灵原本漆黑的世界,萤烛希日月之光,恰似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