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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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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兰德街发生了一宗命案。
一名持刀少年,于自己家中,把酗酒的父亲劈得浑身是血。受害者没有立刻死亡,听说那名身中多刀的中年男子,一直睁着眼睛,直到所有的血全部流干。
没有人知道他中途有没有试过求救,不过也没有用,他的儿子一直就坐在他的身旁,盯着他,凌晨警察接获邻居报案,赶到现场,那个持刀的少年也保持着清醒的目光,一直盯着地上的尸体。
“犯人是桐北中学的一名学生,家中没有亲人,只有一个嗜酒如命的父亲,不过现在连父亲也死掉,正好,是个正式的孤儿了。可领取政府抚恤金。”
资料上的照片模糊一片,仔细看得出是个脸容端正的少年,精灵的眼睛,目光清澈,他是杀人凶手?怎么看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喂,你有没有听见?”手拿资料的同事不悦地敲着我的桌面,“现在是什么时间?你居然在这里剪报纸?”
我收起那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一小段足球情报,收进衣袋里:“又是这种案子,烦不烦啊,叫什么名字?”
“我从出生开始就没改过名字。”
“我又不是问你。”
他露出一抹歪笑:“真是多余的问题,你是哪天的开的窍?突然博爱得关心起这种细节来了。”
“真可怜,大好人生。”我瞄了一眼上面的孩子。
他把资料丢在我面前:“已经判定了是自卫杀人,你去看看情况吧,早早结审好交报告。”
只是自卫?真是浪费我的同情心。
收拾好一切,我去看望这个年轻的杀人凶手,少年A。
他们都喜欢这样称呼未可定罪的犯人,B先生,C小姐,神秘又好听。
把刀子插进对方身体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总不会像是用叉子插在青瓜上那样简单吧。我按响了门铃,久久没人回应。
也是,谁愿意留在凶案现场,对着根本无法清洗干净的血迹回忆品味,他还是个孩子,我甚至怀疑他晚上睡觉敢不敢关灯。
不是我不够尽责,只是时间不凑巧而已。
打个哈欠,我想我现在赶去投注站压注说不定还来得及,刚要转身走下楼梯,却被站在楼梯上的人吓了一跳。
那个照片上的少年,活生生地站在阴暗的转折处,手里提着一大袋的超市物品,正静静地盯着我看。
因为他一直没有作声,我也就没有注意到那里有人,他的目光冷如鬼魅,幸好是白天,我强自镇定。
到底该说是我大胆一点还是他大胆一点?没想到他真的还住在这屋子里,还若无其事地去买东西,丝毫不受影响。
“你好,我姓江。”我说,顺便掏出证件:“我是来确定情况的。”
“警察?”少年戒心地看着我,他根本不关心我的证件,警察他早见多了,我想。
“你们不是说这案子早了结了吗?还来干什么。”他有点不耐烦,情绪有点燥动。
“理论上是这样吧。”我在他不为意的时候翻了翻眼,又不是我乐意要来。
他打开大门,我尾随他走进屋内,看到接近玄关处墙角上早已变得暗黑的痕迹,看来这小子根本没有仔细清理过现场,或许是不愿意清理?
桌子上还摆放着好几日前的报纸,正好是事发第二天最轰动的新闻,我不禁抬起头来,正式打量这个不可思议的少年,他正在小心地把买回来的东西逐一归类,每一个动作也如普通的日常生活处理一样,他似乎对自己的行为没有一点罪恶感。
听说这少年被记者围得水泄不通的时候,也只是保持沉默直到最后,我不知道那是因为他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还是根本不屑于开口。
但毕竟他没有被判罪名。或许这是最理智的做法,只是他的冷静,与他的外表和年纪感觉并不相配。
“有什么问题就赶快问吧。”少年把牛奶摆进冰箱,我隐隐可以看见从冰箱里透出的白气。
“你别太紧张,”我说:“我只是来跟进一下事后情况,我不是来质问你的。”
少年呆了一下,冰箱的门遮住了他的表情,但我似乎感觉到他一闪而过的嘲笑。
“我没有紧张。”他说:“最紧张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是吗?”我一路看进他的眼里,他也不害怕。
因为他一直靠在柜子旁边,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他顺手为我倒了一杯水。
“这里没有什么可以招呼你。”他说。
“我不是为了让你招呼才来的。”我说。
“这年头当个警察还不错,”他轻敲着杯子的边缘:“我看你们都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怪不得这个社会的罪案总是那么多。”
“这个社会的罪案还轮不到你来批判。”我说,他一脸不以为然。
这个孩子的态度很挑衅,和我一开始想像的完全不同,他拿着刀子的手不会颤抖,他甚至会多种利落的刀法。
我看着他自己准备晚餐,他说:“不好意思,家里穷,我们从不留客人吃饭。”
“你的手很灵巧。”我站在他旁边,看他把萝卜切成细丝,每一下力度都恰到好处,仿似一种工艺。
“我在街口的餐厅打工,托你们的福,我被解雇了。”
“关我们什么事,案子是你自己做出来的吧。”
他放下刀子,冷冷地看着我:“如果不是你们每天派十个人轮流上来监视我,我起码还凑得齐下个学期的学费。”
“听说你领了父亲的意外保险金,那足够你醉生梦死到二十岁。”我说。
“你比我还清楚。”他忿忿地转过头去,在冰箱里拿出一只鸡蛋。
“还有,我们没那么多人力每天派十个人来监视你,你看到的都是记者。”
“反正记者和警察都不是好人。”
“你这样说太武断了吧。老师应该有教你们看待事情不可意气用事。”
“你是警察还是导师,说教请去教会。”
我笑了起来,这个孩子,不知接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我想他上学时大概也只是用来睡觉,然后下课去兼六七份兼职。
只要考试能够合格,那就是一个合格的学生。
现在的人都只看重结果,过程如何并不重要。你看他,就算一刀插在成年男子的胸口上,法官说他无罪,他还是良好市民。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害怕吗?”我问。
“害怕什么?”
“被害的人,他的确是死在这里吧,”我说:“还是你亲自操的刀。”
他放下手中的工作,好一会儿,才说:“死人有什么好怕的,再恶心也不及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的心理不太健康。”
“你们警察都喜欢借题发挥,你喜欢怎样想是你的自由。”
“你真的只有十五岁吗?”我问:“你的口吻像五十岁老头子。”
他瞪着我:“我讨厌警察。”
“例如我吗?”我一点也不在乎:“我也讨厌乳臭未干的小孩,还要装大人。”
“算我拜托你,赶快办完你要办的事就走吧。”
“真可惜,我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跟小孩子纠缠实在没有什么意思,本来我不打算这样。只是这个少年,接近他总勾起我某些隐藏的意念。
这样对待一个精神上受过损害的孩子是不道德的,他们心灵异常脆弱,尤其在这种年纪,对外界一切都充满好奇,战战兢兢,我是不是该温柔点?我想。但这个人物看起来一点也不需要心理辅导。
他一个人把晚饭摆好,一个人默默地进食,他根本当我不存在。
唯一让我意外的是他居然会在饭前诚心祈祷一遍。我以为像他这样对任何人都抱着一副怀疑态度的家伙只会相信他自己。
神有什么用?饿了不能吃,渴了不能喝,你烦恼时更不会跳出来安慰你。
他很安静地把晚饭解决掉,干净利索,毫不浪费,他有极好的礼仪,即使是在自己家里,也保持着一种循规蹈矩的教养。
这样的一个孩子,为了什么要去杀人?
我怎么也想不通。
回到警察厅的时候,我再次翻开他的资料。上面记载着当时的口供,简单的文字,冰冷无味。我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走过我身边的同事,对我异常执着的表情充满好奇:“这是天地异变的征兆吗?你也会在上班时间认真看文件?”
我没好气:“你来干什么?”
“我以为你在看什么,原来还是少年A啊,早早把报告交上去就完了,你还磨菇什么。”
“这上面说他是自卫杀人。”
“那又有什么不对?”
“他的父亲体重是他两倍,当时还喝了酒,精神极度亢奋,你说一个十五岁少年,要把这样庞大的敌人干掉要经过什么过程?”
“你想到隔壁重案组上班吗?”同事嘲笑地说:“还是想改行写推理小说?”
“这只是简单的事实判别,难道你一点不觉得奇怪?”
“我觉得奇怪的是你,怎么以前不见你这般积极?撞坏哪里了?”
“这就是一个执业人员该说的话?”
“除非那晚你和我都在现场,否则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专家判定的结果你不信,非得安排七个八个版本扰乱视线,你当自己是狗仔队?”
“对了,那孩子说事后被人全职监视。”
“记者最大的本事就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你想想,十五岁少年自卫杀人的案件轰动呢,还是十五岁少年蓄意谋杀的案件轰动?”
“他们想证明那是谋杀?”我惊奇地问。
“我以为这是你想证明的。”他冷哼地说。
他叫望月。
这个名字对男孩子来说,显得太过阴柔了一点,清雅有余硬朗不足。但他本来就是一个阴郁的人物,我在他的学校门口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没有停下来。
“喂,你听不到我叫你吗?”我跟上他说。
他略略看我一眼:“今天的也是工作吗?那么有空干嘛不去抓贼?”
我笑:“我不管捉贼,对了,要不要去喝咖啡?”
“你找错对象了吧。”
“跟我喝杯咖啡又不会死。”
他浑身一震,他对“死”字的敏感度跟常人不同。低了低头,他径直走进前面一家咖啡馆里。
我还以为他终于想通了要接受我的邀约,谁料他在里面竟换上侍应生的工作服,还把我安排在靠角落的位置。
“你要喝多少就喝吧。”他把一杯咖啡放到我面前,态度一点也不好:“以后别再来烦我。”
“你怎么可以这样招呼客人。”我皱起眉头。
“不收你钱,”他倒大方,却也不太客气:“喝完快走。”
他的声音不大,足以引起邻桌侧目,我哭笑不得,感觉自己像个勾引未遂的失败嫖客。
这小子工作的时间都不长,但他是一个勤快的员工。
然后下一站是书店售货员,再下一站是深宵酒吧里的调酒师。
我是他的专职保姆,一路护送,再没有比我更忠心的跟班了。
“你要跟我跟到什么时候?”他站在吧台前擦着杯子,压低声音,紧皱眉头:“我要说的都跟警察说了,到底还要怎么样?”
“我们有义务确保你的精神状态已经稳定。”我说。
“你看我像疯子吗?”他挑一挑嘴角。
这倒不像。但他有比疯子更可怕的意识和智慧。
“对了,你晚上都工作到这种时间,精神怎么够用?”
“你操心得太多了。”
“关心你一下而已。”
“多谢,你看看我感动的表情。”
“你不喜欢别人关心你?”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所有关心我的人最后都带着条件而来,我不需要这种假惺惺的怜悯,更不需要过剩的同情心。”
“听你的说法像是受过极大的感情欺骗。”
“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
我对他越来越感兴趣。良久,我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
“为什么杀人?”
他的眼睛在漆黑的酒吧里闪了一下,里面有莫名的兴奋:“我没有杀人。”
“你当时的口供可不是这样。”
“既然已经看过了还问什么。”
“但的确是有人死了。”我说。
“那就是我杀的吧。”他十分无所谓。
“你恨他吗?”
“我恨很多人。”
“但你只杀了他。”
“他本来就该死。”他突然笑起来:“你有没有带录音机?这可是我重要的发言。”
“多谢提醒,我下次会记得。”
他嗤笑。
我知道他不相信我,他总是一副逆我者亡的态度。
末了,我送他回家,站在灯下,他神志清醒,毫无倦意。
仿佛天生夜行,他两眼清澈明亮,对我说:“今天辛苦你了,警察先生,明天早上再来站岗吧。”
我笑。听多了他的冷嘲热讽,更觉得这家伙只是个不通世故的小孩。
路灯昏黄,我不禁又再细细地看了看他,刚才从酒吧里出来,大概衣服换得匆忙,他领子处竟折歪了,我想也没想,下意识地就伸出手去。
他的反应比我想像中的更快,像突然受到袭击一般,我的手只刚碰到他的领口处,他已经跳起来一把将我推开,还谨慎地倒退一步,站在距离以外对我怒目而视,我的身份一下子从警察变成了匪徒,他的眼里变幻出奇怪的神色,既怨恨,又恐慌。
我讪讪地收回被他挣脱在半空的手,转而抓了抓头发:“你这小子到底在干嘛,我又不是要非礼你。”
他呆了一下,定了定神,不肯作声,最后咬牙切齿地说:“我讨厌警察!”
迅速转过身去,他跑进那幢阴森的公寓里,我依然站在街角处,看了看自己的手。
虽然只那么一瞬间,但我确定自己的确是看见了。
那一条不规则的粗大疤痕,自他的脖子的左侧,一直延伸到背后我看不到的地方。
那么可怕的伤口,几乎可以致命了,到底是谁干的?不可能会是他自己吧。
我的脑子里开始拼凑一个场景:某个无风无月的夜里,酗酒的父亲回到冰冷的寓所,他目光迷漫,步伐摇晃,手里拿着将空未空的酒瓶,边喝边骂,困囿的房子里,孩子正在灯下做着功课,他酒兴突发,不知向孩子呼喝着什么,孩子对他酒后失常的姿态见怪不怪,并不理会,这个醉了酒的男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或许是孩子对他漠视的眼光,又或许是他看到了孩子嘴角那抹不加掩饰的轻屑,总之他被激怒了,蓦地敲碎了酒瓶,当头就向孩子背后划去……
会是这样吗?我皱了皱眉,不得要领。
但身上的伤口经历漫长的时间尚可愈合,而横埂心上的那道痕迹,恐怕是永远也无法消去。
望月的生活里没有假期。
就算有,他也要轮好多兼职,总之他不让自己闲下来。
可能是为钱,但其实他的生活没有想像中那样拮据,也可能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忘记月前那件不愉快的事,但他看起来对那件事也不是太在意,那到底会是为了什么?
我日日跟在一个杀人犯的背后,还乐在其中,他对我变态的纠缠忍了又忍,终于放弃,现在他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他都没有意见了,只管把我当作透明好了,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你的成绩一定很糟糕吧。”我坐在快餐店的门外,那里有个外搭的饮料棚,专管饮料外卖,他在那里兼半天的差,想来赚的也不多。
“我的成绩跟你办的案有什么关系?”他正弄着那个故障的饮料机,手法纯熟如一级技师,我想学校对他来说的确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他学到的许多都并非来自那洁白无暇的天国学院。
“学生最大的本份不就是念书吗?”我说:“你难道打算一辈子过这样东拼西凑的日子?”
他已经把那个饮料机弄好了,还好心地倒了一杯放到我面前:“要不要试试?”
我把它倒掉:“就算我喝拉了肚子,明天还是会来的。”
他翻了翻眼睛,我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现在的社工都没你这样烦。”他说。
“我不是社工。”我说。
“是是是,你是警察,却不会捉贼,你爱管人闲事,又没有政府荣誉状,你管我成绩好不好,想做我班主任?”
“你还只有十五岁。”我说。
“十五岁又怎么了,十五岁就不是人?十五岁不可以自食其力?十五岁方便得到更多的同情?不要以为你比我大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教训我,你这种人我也看多了。”
我哈哈哈地笑起来,他有点恼怒:“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让我想起了令人愉快的十五岁。”我说。
“不要用你来跟我比。”他更不高兴了。
是,没有人的过去会完全一样。我当年立志要做警察,要为民请命,申张正义,到头来做是做了,可惜是个半调子,也不觉有什么不妥当,我不怕说出来给人笑我老土,当年的豪情壮志早就灰飞烟灭。
说不定还是十五岁时的那个自己比较让人看得起。
“你就不能放一天假吗?”我说:“我可以带你到好玩的地方去。”
“我对好玩的地方没有兴趣,”他说,“我对游乐场更加没有兴趣。”
“为什么猜我带你去游乐场?”
“大人哄小孩子不外就那几款,糖果,玩具,游乐场。”他不屑:“我不认为你比他们更有创意。”
“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
“真难得你今天会注意到。”
“你的同学一定不喜欢你。”
“关你什么事!”
“看你的态度就知道。”
“我从来不会在乎别人怎样看我。”他说:“他们喜不喜欢我跟我没有关系,你也一样,你喜不喜欢我也跟我没有关系!”
通常这么慷慨这么激动的陈述,就代表他在乎。
“我今晚要去你家做家访。”我微笑地说。
“来吧来吧!反正你次次都这样的了,还问我干什么!”他负气地嚷着,一边跑到后面搬货去了。
晚上,我到超级市场去买菜。真是怪,我好多年没有这样的心情,竟然像女人,拿着空空的菜篮子,一样一样细心地挑选下去,经过镜子前面,发现自己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堕落了。
我到他家,他已经在做晚饭,当然没有我的份。我推开他,自己做。
他出奇地听话,站在旁边瞪了我一阵,就走开了。
大厅里传来电视机娱乐节目的声音,晚上九点半,黄金节目,强档连续剧,里面神勇的侦探先生正进行着他的伟大推理,他每晚固定的台词是:我已经知道了谁才是真凶……
谁才是真凶,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下一集依然有新的凶手和受害者出现。
这么无聊的节目,望月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看。
他对里面各式的犯案手法很感兴趣。
“学到了什么?”我打趣的问,本以为他不会回答,谁料他却摆出正经八百的表情跟我分析,说这个案情真不合理,主角处心积虑,策划了十年,去刺杀一个曾逼死他父亲的男人,最后还留下了那么多的线索,像等待被人揭发似的,他不喜欢这个结局。
他坐在桌子旁,吃着我烧的菜,他很奇怪:“居然很好吃。”
为着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居然莫名其妙地习惯性到他家做起饭来。
望月的案子早就归档了,我在一个星期前交了最后报告,本已不用再作任何跟进,但我并没有把这些告诉他。
大概是被逼习惯了我这个人,他现在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浑身是刺,天天黑色暴雨警告般的脸孔。
日子慢慢地过得很和顺,有时我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就会想起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弟弟。
在我十岁的那年,母亲又怀上了孩子,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地长大,全家人都做好准备迎接新生命的来临,只有我不喜欢这个连雏形都没长成的胎儿。我每天伏在窗台上诅咒,希望他永远不要来到这个世上。
我的愿望成真了,连我自己也猜不到。
母亲在一次意外的跌撞中失血流产,她昏迷在医院里三天三夜,后来医生自那惨白的房间中走出来,宣布了这个我以前一直日思夜想的消息。
孩子保不住了。是个男婴。
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十岁的我隔着那块冰冷的玻璃,看着床上虚弱的母亲,我突然又想念那个小生命了。如果我没有诅咒他,他便会带着众人的希望在祝福声中降生,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我想我实在不应该在那个有流星的夜晚诅咒他的。
如果他还在的话,也该有十五岁了,真巧,就和望月一样。
我叹了口气。
望月今天看起来有点不寻常,他的脚步异常凝滞,身上像压了一吨铅。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由始至终也紧皱着眉头。
发生了什么事?他甚至几乎跌到在门口,我伸手把他扶住,他的温度高得吓人。
“你生病了,要不要去医院?”我问。
“我不要去医院。”他甩开我,径直走进房间,倒在床上。
我只好把那天做好的菜式全部变换,重新煮了粥,端到他的房间去。
他虚弱地倒在床上,面色苍白,我俯身察看的时候把他惊动了,一如受袭的动物般,他自半梦半醒之间惊跳起来,一把将我推开,眼里浮现出警戒、憎恨、害怕种种神色,直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手上。
“我只是把粥送过来给你。”我平静地说。
他并不作声。
好不容易草草解决了晚饭,我又不敢离开,夜里望月的温度持续升高,我只好硬把他从床上拉起来。
“再这样下去实在不行,我带你去看医生。”我说。
他不愿意,努力抵抗,拉扯之间我自他的枕头底下抽出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是一个装在小小封口胶袋子里的被磨碎了的粉末,我的动作停顿了两秒,这是什么?我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它是普通的营养食品。
“你哪来这种东西?”我揪起他的衣领,“你什么时候开始吃这个!”
“我没有吃!”他想摆脱我的束缚,却又没有足够的力气挣扎,被我摇得有点头昏眼花。
“你骗谁!没有吃你干嘛摆这种东西在家里?怪不得你一天到晚地去打不同的工,你这样缺钱吗?干嘛不去抢银行!有什么不好学你去学人吸毒!”
“我说我没有吃这种东西!”他仍然死命地挣脱我,“那不是我吃的!不是我吃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么地生气,我已经对一个病人失去理智。
“花这么多钱买这个你说你不吃?别告诉我你打算用这个来喂狗!”
“我没有……”他的声音软下来,反正也挣不开,他有点神经质地盯着我,突然冷笑起来:“喂狗……哈哈哈……我是用来喂狗的没错。”
“你说什么?”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绿,“你……”
“是!我就是买来喂狗的!”他失常地大声叫了起来:“我每天都在饭里掺一点,他不知吃得多高兴!他一高兴就会对我说,望月,你这贼小子怎么生得就跟那烂女人一个样!我看了你就不顺眼!总有一天我兴起了就拿刀子把你剁开两半,正好送你去陪那个贱人!”
“我一直等他动手,他却不让我死!你一定没见过这么好刀法的人,他每次都在最要命的地方停下来,我次次醒来都在医院的房间里!不是楼下的殓尸房!他这么恨我为什么不干脆一刀杀死我?他不愿意,那我来动手好了!”
“你因为这样杀人?”我继续揪着他:“你可以找警察啊!”
“我没有杀人!”望月激动地大叫着:“他根本不是人!找警察,哈哈哈,警察有什么用?我妈被逼死的时候警察在哪里?我躺在医院里的时候警察在哪里?我杀了这个男人,警察也说我没有罪!警察,哈哈哈!我告诉你,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警察!”
我一时呆住了,有点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让他吃安非他命,就是为了一步一步杀死他?”
“他这种人活着有什么贡献?”他冷冷地瞪着我:“他本来可以不用死,那些药量根本要不了他的命,但他喜欢喝酒,每次喝了酒又要发疯,他那么喜欢玩刀子吗?我就让他玩得尽兴一点!我把所有的药倒进了那瓶酒里,他如果一辈子也不喝那东西他就死不成了。但他就是忍不住,就像他看见我就想用刀子把我剁成两半一样,他只要喝了酒才有这个胆做!所以他喝了,因为他那么地想杀了我!”
“不过我算错了,我以为他会马上在我面前消失,可是他就是死不了,他倒在门口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刀子指着我,我当时就对自己说:是这个时候了!望月,就是这个时候了!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就一辈子也别想走出这个恶梦!于是我想也没想,上去抢过他的刀子就向下插去……但是我不放心,他怎么可能死得那么容易呢,我要守着他,我要亲眼看着他所有的血都流干,我要他尝尝刀子插进肉里是什么样的滋味!我要看他挣扎痛苦的样子!我要他知道他曾经怎样对我做着这一切!”
“望月……”我最后叫唤他的声音他已经听不到,这个在高烧下精神过度亢奋的少年终于耗尽了精力,昏倒在我的面前。
最后他被送进了医院,我想他一定很讨厌自那个地方醒来。
因为医院总是抽痛着他某些悲伤的回忆。
这个社会日日都有罪案发生,望月的案件就如当初我看到的一样,被草草处理掉了。没有人会关心那个酗酒男人的真正死因,他曾有多次虐待他人身体的纪录,是以直到惨案发生之后,大家也就比较愿意相信那是不幸少年被逼自卫杀人。
即使那是一起策划已久的谋杀案,真相已经没有人想知道。
三日后我到医院去探望他,空空的病房只有雪白的床单,护士说他出院了。
我很疑惑,他并没有回家,又不在医院,那会去了哪里?
回署里的时候,同事用一种奇怪的眼光在看我:“你怎么在这里?我以为你去了拘留所。”
“我干嘛要去拘留所。”我没好气地问。
“不是吧?你上个星期负责的那个档案有惊人发展,少年A自动投案自首,承认日前那起凶案并非自卫杀人。”
“你说什么?”
“我记得那孩子是住在兰德街吧?”他苦思了一阵:“没想到真的被你猜中了,他说他是故意杀人,部署了一个多月……现在的孩子怎么那样可怕啊……”
“他去自首?”我说:“他怎会去自首?案件明明已经完结了啊!”
“这倒是。”同事笑起来:“他不说谁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反正都已经完结了,干嘛还要承认呢,是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说不定他每晚梦到死者回来要他偿命,害怕了吧。”
这不可能。
我匆忙地赶到拘留所去,他们看了我的证件,安排我和望月见面。
他的病刚好,脸色还很苍白,但他的神智十分清醒。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问。
“你指什么?”他淡淡地笑着,依然带着微微的讽意:“是指我自首的事吗?我还以为你一直希望看见我这样做。”
看着他明澈的目光,我突然又气妥了。
“你明明可以……”我艰难地说着:“你知道我不会说出来。”
“我知道。”他仍然淡淡地笑着:“我不是因为你才来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与任何人无关。”
“我不明白。”我瞪着他。
他低了低头,抬起来的时候他说:“你知道吗?以前站在我身边的人总是一副什么都很了解的样子,但他们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对于发生在面前的事情他们习惯视而不见,我觉得这样很好,因为我自己也很麻木。”
“很小的时候我就不喜欢我父亲,亲戚们都知道他一喝醉了就会对我们母子拳打脚踢,他们摆出同情的样子轮流上来劝说,却没有一个肯出手真正帮助我们。我常常看着电视里的卡通片,我想有一天说不定会有个代表正义的超人跳出来把怪兽干掉了,那我和妈妈就不用再忍受这样的痛苦了。”
“我也知道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我们向警察求助,但没有发生命案警察们都爱理不理,他们来过几次,事情一点也没有改善,父亲为此手段更显凶残,母亲在一个无法忍受的夜里喝掉了一整瓶消毒水。父亲看见了,却没有把她送到医院去,最后她成功地死在自家的厕所里。”
“所谓正义都是骗人的东西,在这个社会里我看不见有任何可以代表正义的力量。即使是卡通片里的超人也一样,无能的主角每每遇险他的超人便前来相助,但到了主角清醒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世界根本没有超人,那个超人不过是潜藏在他体内的另一个自己。”
“如果我早一点知道这个事实就好了。”他说:“如果我早一点发现自己才是那个超人,我就不会让他肆意地张狂了那么久,如果我早一点把他干掉,母亲就不用死得那样毫无价值。”
“我开始收集一切可以把他干掉的材料,开始构思一切可以把他干掉的方法,我去买药,但是我没有钱,我对他们说我父亲快要死了,只要他死了我就会有一笔保险金,我可以把钱全部还给他们,我愿意出更高的价钱来买他们的药,他们就把药事先给我了。”
说到这里他又习惯性地微笑起来:“是不是觉得很儿戏?杀一个人其实很简单,还没有电视里的那样复杂,我一次就成功了,我知道他一定死得很不甘心。”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杀了这个人。”
望月看进我的眼里,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他的声音那么的冷静,清晰。
我知道,这一切都再无转回的余地。
会谈的时间到了,专门的警卫打开铁门接走犯人。
我看着少年孤单的背影,轻轻地叫了一声:“望月……”
他回过头来,他的眼中没有了气焰,没有了暴戾,他的表情平淡又冰凉。
“你出来以后……可以来找我。”我说。
他没有回答。看了我好一会儿,他的目光里有深切的悲伤,最后他轻轻地说:
“江先生,你是我见过最多管闲事的警察。”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被带走,而最终他曾经所受过的伤痛和所有不愿提起的过去,都将通通涅灭在森冷的铁窗里,不见阳光。
这一切都结束了。
十五岁少年蓄意谋杀的新闻的确比十五岁少年自卫杀人的新闻更有价值,这个话题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星期。
当初细小篇幅的标题现在换上完整版面的大幅报导,不知道大家关心的到底是少年蓄意谋杀这个骇人听闻的案件,还是真正关心现实背后的意义。
反正许多年以后,就没有人再会想起。
如是者罪案日复一日。
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下一个少年A。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