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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回 ...

  •   前言

      明史赞曰:明有天下,传世十六,太祖、成祖而外,可称者仁宗、宣宗、孝宗而已。仁、宣之际,国势初张,纲纪修立,淳朴未漓。至成化以来,号为太平无事,而晏安则易耽怠玩,富盛则渐启骄奢。孝宗独能恭俭有制,勤政爱民,兢兢于保泰持盈之道,用使朝序清宁,民物康阜。《易》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知此道者,其惟孝宗乎!

      第一回:偶见故人欲叙无言 困足荒店病势沉重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宪宗崩。九月壬寅,即皇帝位。大赦天下,以明年为弘治元年。
      大赦皇恩照拂了整个华夏大地,却有一人不在其列。
      大明因战乱、饥荒或不堪重赋而颇多流徙之民户。洪武初年,因元末战乱,民多流移,虽经多方招民复业,但因地方官征敛及饥荒,仍多流徙。洪武后期渐复业。永乐初,因靖难之役,中原地区民户复多流徙。宣德间,又多有因粮差过重而流徙者。
      故而,君瑞虽遭流徙,但着实算不得什么重惩。只是罄竹心中忧虑渐深,度忖以君瑞病弱之躯,恐怕担不得罪臣流徙边疆为奴役的苦处。一路北去,每每想及,便暗骂如今已是君临天下的那人无情。他自是愤愤不平,却不知道,君瑞已是深受眷顾。若按常理,岂有流放之人竟能以车当步的。说是流徙,受命遣送君瑞的差役,也不知是受了什么人的好处,一路之上并不为难他们。凡有什么不周到的,罄竹不顾君瑞阻拦口快一说,两人便默不作声去办妥了。
      然而秋末天凉,越往北走就越发得冷。偏生君瑞旧疾又发,一行人竟困在个荒僻地面儿上的小客栈里动弹不得。接连数十日里,君瑞口中全是苦的,不知是灌了多少汤药,及至昨日,已是连咽粥的胃口都失尽了。
      罄竹也急,只是这等荒僻所在,原就缺医少药。请的几个大夫,实在皆是江湖郎中,有几个医病的更是依仗了祖传几个乡下土方子营生,怎治得了君瑞宿疾?可若是要按着君瑞原先吃的方子,那些药材又是十分名贵,再不是吃得起的了。眼见着君瑞眼圈都沤了下去,深深泛着乌青,罄竹便怕他有一日睡了过去,就再不醒了,于是忍不住,时常背着众人哭。
      君瑞却不经心。神智略清醒一些,他便笑着安慰罄竹:“那些大夫算得庸医,何必教他们来误我!我年幼时看书杂学旁收的也知道些药理,岂不比他们强些。”他说得轻巧,人却无精气神儿,于是嘱咐罄竹取来纸笔,口授一副方子叫他去抓。罄竹执笔,耳里听得君瑞说话间几度气短,心下当真是说不清的滋味儿。
      “原听他们说了我是气极虚寒,阴畏阳气,白日里比夜里又好些,瞧着样子,却是得用那钟乳散,只是里头两味药材须费些银两。”他迟迟疑疑着说了,忽然却略摇了摇首,“还是黄芪汤好些。”
      罄竹偷背着他擦了把脸才转身对他道:“哥哥别怕费了银钱,只管说来。”
      君瑞沉吟了片刻,点首:“这两剂药的方子我都说下,只是这地方荒僻,说不得就没有那些药材,你带了这两个方子去,瞧着办就是了。钟乳散乃是去风冷的方子:钟乳、干姜、桔梗、茯苓、细辛、桂心、附子、人参各一两六铢,白术一两,防风、牡蛎、栝楼根各二两半……再加三两蜀椒。这几味,治下筛。以酒送服方寸匕;黄芪汤的方子简些:用黄芪四两,人参、白术、桂心各二两,大枣十枚,附子三十铢,生姜八两。这七味,以水八升,煮取三升,去滓,分四服。”
      罄竹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由讶异:“哥哥既是能开方子的,何必喝了那些庸医的药也不作声呢?”
      君瑞苦笑:“我哪里是个大夫的材料儿!只是久病成医,况且幼时看过些许医书,如今虽说已记不全了。可我瞧那些大夫全不是正经医道,只是这两剂方子是唐时旧方,今日想了起来,便不愿再白白吃他们的。”
      罄竹听他说了,反倒笑了起来,玩笑道:“哥哥说他们不是正经医道,自己却用古方,也不知道会不会吃出病来,若明日人听说了竟有吃自己开的药吃病了的,岂不是要笑。”
      君瑞扑哧一笑,却被咳嗽一呛,“你这孩子,越发贫了起来。该叫你娘治你的,只是如今隔了千里之遥……”君瑞说到此处,顿时满面歉疚,“你只是固执,何必跟我去北边儿受苦,劝你你不听。所谓‘父母在,不远行’。这是有损孝道的事儿!”
      罄竹嬉皮笑脸凑了上去,轻轻拍了拍君瑞背后:“哥哥啊,罄竹跟着来,也是母亲的意思,何况如今已走得这么远了,莫非要半路赶人家走不成?哥哥就忍心看人家一个凄凄惨惨挨饿受冻地赶路,若是半路遇上劫匪了……哥哥到时候可别伤心……罄竹被人劫财也就罢了,若是被劫色……哥哥呀,人家作什么要长得这么英俊潇洒呢!”
      他那里唱作俱佳,真把君瑞逗得不行,笑得君瑞面目一亮,竟去了几分病态。
      眼见罄竹放心出门抓药,君瑞不由就取了一旁书册来看。
      这客栈地处荒僻,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原就不怎么光鲜。只是君瑞病得再不能赶路,一行人才滞留此地。客栈十分简陋,自然来人就少。君瑞看它清静,竟也不以其陋为忤。
      罄竹不过去了就一盏茶的工夫,客栈里头居然就闹腾了起来。这楼里上上下下脚步纷乱,片刻间又有吵闹声起。君瑞眉间微皱,正欲放下手中书册,寻人来问个究竟。那木门竟被人一脚踹开,顿时一阵凌冽寒风滚了进来。“天暗落雪的,教人怎么赶路!这客栈里头上上下下方才住满了人,哪间房里不是住了四五个人?偏偏就这最好的天字一号上房只住了两个,怎么就不能住下咱们主子?这还是委屈咱们主子,若不是万不得已,你们这样简陋的客栈怎容得下咱们爷这尊活菩萨!”说话那人是个大嗓门,有些盛气凌人的口气。君瑞已有些明白,却不曾言语。
      那伙人已经走了进来,那大嗓门又道:“咦,这屋里怎么药味儿这么重?”君瑞尚不及阻他,那人便步至窗前,大开窗扇透气。
      君瑞如今长至十七,几曾见过这般蛮横之人!正要开口,却见外头雪花落如席,只是片刻,便落了窗棂一层白衣。
      不由靠在枕上,兀自怔愣。
      也是那年落雪的时候,和他过胡州。积雪没过了那半个界字,和他同坐一车,车内围得严实,暖暖的,手里还捂着个皮筒子。多宝格摆在自己膝上,他皱着眉,看自己往嘴里塞着甜品果脯,问:“你也不腻得慌?”
      那时候,虽说不知道他后来就喜欢了自己,只是自己一心仰慕的人儿,看着他面容,听他说话,心里也高兴。可惜了的,那样的情景,自己恐怕就无缘再见了。
      心下想着,回过神来,却见几双眼睛都瞧着自己。大嗓门皱眉道:“你是何人?怎么病在这里?”
      君瑞苦笑。想必自己是真病得厉害了,形容憔悴,才教人一眼看出了病来。
      “陆大人。”押送差役站在门前,迟疑着往里瞧着。看来方才他们房里也加了客人,混乱之下,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
      君瑞咳了一阵,略喘了口气:“二位再别叫我陆大人了。陆某带罪之身,既是流徙,怎能再让二位差官这般称呼,岂非是要折杀我。”
      那两名差役犹豫了一会儿,于是开口道:“陆公子,上头有话说下的,不许咱们对您不敬,况且送您上甘州也未限时日。公子身份尊贵,若有差遣,还请言明。”话说着,目光却已飘向闯入房中的那些不速之客。
      君瑞淡淡浅笑:“不妨事儿的,想是外头雪大,客人打尖儿的多了他们无处去。这屋子也大,就是匀给他们一半也不打紧。况且这客栈简陋,惟独此房明净宽敞,只是委屈他们同我这病弱之人一处,却是对不住他们了。”
      说话间,抬眼看向入内四人,却见一人瞧来竟是十分眼熟。君瑞低喘了一阵,忽然轻声问道:“竟是汪公子么?”
      那人大是惊讶,上下打量了君瑞许久,忽然灵机一动,却又迟疑:“尊驾是……余……公子?”
      君瑞尴尬道:“区区陆栎,小字君瑞,斯时是储君白龙鱼服,有所不便,欺瞒了公子,还请见谅。”
      汪千岳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太子!我只道他是世家子弟,才有这等威仪风范,竟不想是储君驾临。”他忽然把话一收,似是想起了什么来,看向君瑞,却是满眼惊疑。
      君瑞看他神色便知道他也是知道自己同储君那些风言风语的,顿时自觉无力。如今难得见着故人,欲说上句话,也难开口。神色黯然:“汪公子既然带有贵友,陆某便不好打扰。这屋子宽敞,还请外间歇着吧。”
      四下静默,罄竹却回来了。推门而入,一眼见窗户大开,于是蓦然色变,连手里抓的药落在地下,自己也不知道:“哥哥!”
      也顾不得外间或坐或躺的那些人,便直奔里间去。
      君瑞见了风,额上已烧了起来,却仍默默瞧着那窗外飞雪。人有些糊涂了,见是罄竹扑了过来,只是温和一笑:“罄竹啊,又是一年落雪了。那年我在杭州府见着你的时候,也是冬日。可惜江南少下雪。不……江南,江南。”他顿了一声,语调如入梦境般低迷,“若在江南能永不回返便好了。回了京,他就总迫我吃药,喝补汤。江南多好,他只记得我爱吃甜食。可我回不去了,回不去江南。前些时候,我常想着若能留在他身边,便是吃药,我也心甘。但如今就连那儿,我也回不去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着江南冬日不曾委落的柳叶,说着江南在寒风中依旧流淌的河水,说着江南湿润而恍若蒙上一层灰白烟纱的冬景。随后忽然就说到了京城,说到了禁城里那人同自己一处读书的那间书房,同行同止、同坐同卧的那间宫室。
      罄竹知道他是烧得糊涂了。糊涂得忘记了外间那些旁人,忘记了那些事情都是他心底的秘密。但罄竹也知道,他并没有在说胡话,只是那些记忆全是他心底里头最深的隐痛,血淋淋的没有机会痊愈的伤口。
      曾以为哥哥喜欢那人,但并不深切。才会离开那人,而不曾落下一滴伤怀眼泪。每每说起那人来,也只是冰冷了目光,默默而叹。却不知道,哥哥竟把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皆藏在了心底。今日他神智有些糊涂了,说起那些琐事来,却露出了浅笑来。
      哥哥平日也时常笑,笑得温和,若君子。但今日他的笑却不同,泄出了一片幸福安详的心事。
      罄竹知道自己此时该去请大夫来瞧,他却不忍心,不忍心打断哥哥难得吐露心事的糊涂。这些话憋在哥哥心里已不知有多久了,这些事藏在他心底也不知有多久了。哥哥不敢将之拿出来说,拿出来想,生生就把自己憋屈坏了。
      君瑞忽然苦笑了起来,猛咳了一阵,缓缓道:“远赴边陲三千里,间隔关山几万重。冷露深沉,尽数寒时花。夜难寐。奈何!奈何!独余相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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