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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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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初一的学生早就散学了,上到二楼,走廊里也是黑乎乎一片,所有办公室的门看来也都关上了。方幸看一眼楼梯拐角的大窗子,明晃晃的白光照着年久失修的地板,隐隐约约从再上面一楼传来人声,看来是真的有人在楼上了。
通往三楼的楼梯前被校工加了一道大铁门,上面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但栏杆和锁拦不住真的要想上楼的人,方幸也像之前的学生那样,踩着楼梯的扶手,颤巍巍地绕过铁门爬了上去。刚翻过去,人都还没在扶梯坐稳,楼上猛地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震得地板咯吱咯吱疯狂地叫了起来。
没想到这就已经开始了,方幸害怕被打倒的是卫艾,慌慌张张地跳了下来,翻楼梯之前下丢过来的书包也不要了,抓着扶手,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了楼。
方幸在这个学校读了三年的书,从来没有上到这里来。真正上来了,才发现其实远没有流传的那样阴森可怖——虽然没有灯,但是过道两头都有大窗子,依稀看得见堆了许多陈旧的桌椅和家具,而他要找的人则在走道的另一头,一个个细长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影影绰绰如同一群纠缠起来的幽灵。
那分明已经是揪斗了起来。方幸刚才上楼的时候太着急,呼吸已经有些急促了,视线也稍稍的失焦。他只把这个归结于暗淡的光线,赶着靠近了一些,还是分不出谁是谁,只是听到拳头到肉的声音分明得过了份;而忘我的一群人也根本无暇留意有陌生人走近,在模糊的光线下,打得难解难分。
方幸试着喊了一声“卫艾”,没有人搭理他,他正准备提高声音再喊,不料斜里猛地撞过来一个人,他猝不及防,措手不及和来人一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后脑壳敲在地板上的一刻,方幸只觉得整个人都在瞬间飘了起来,□□麻木了一刻,接着才觉得痛。扬起的尘灰跌下来,落得一脸都是,方幸的心跳加快了,他预感到事情要糟,但是还来不及开口,刚才那个撞过来的人已经先一步爬起来,二话不说揪住他的领口,恶狠狠地朝着他的脸颊挥了一拳。
他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依然没有办法反应,甚至来不及出声,又一拳招呼到了肚子上。这一下甚至比撞到头还要狠,方幸只觉得眼眶一酸,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这才终于想到护住头脸,翻滚着要躲开。
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叫骂、踢打、还有粗重的喘息,然而这些声音渐渐都化成了一个声音,喘气声越来越重,越来越费力,心跳得像是有人在上面跳弹簧,眼前反而彻底黑了。
但是之前那看似永无尽头的追打似乎是停了下来,方幸也不知道是因为真的被放过了,还是发病起来其他□□上的痛苦都随之变得再不值一提,他下意识地要去抓喷雾,抓了个空,已经开始空白的大脑终于模糊地想到,他把书包丢开了……
久违的窒息的痛苦笼罩住了方幸,方幸再听不到其他声音,脑子里反复回响的,居然是小时候在院子里一群男孩子打沙包,女孩子们跳皮筋时用的歌,“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二八二九三十一,二八二九三十一……”
那调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压迫得他又一次觉得浮了起来,眼前迸出白光来,他几乎要跟着词叫出来,突然,身体一重,狠狠地跌落了下来。
熟悉的药味。
又回来了。喷雾的味道把身体上的痛苦和知觉一起带了回来,渐渐的,方幸能感觉到压在自己一边肩膀上的手,手心湿透了,隔了一层春衫都觉得烫得要烧起来。方幸反而睁不开眼了,大口大口呼吸着的同时,又迷迷糊糊地想,三十一,三十一后面是什么?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过了多久,方幸才再一次清醒地意识到正躺在迷踪楼三楼的地板上。他试着动了一下,浑身痛得像是每一根骨头都被打断了,忍不了,就哼了一声。
方幸把身体蜷起来一点,好让胃和胸口不那么痛。开口的时候才发现牙齿在打架,声音有气无力的:“就为了个篮球场和高中的人单挑,你是猪啊。”
卫艾的声音滞了一下:“谁说我单挑的?”
“……别人告诉我你和高年级的在迷踪楼单挑。”
“你就信了?你读书读傻了啊?你又不瞎,明明是一帮打一帮,还以为我是西门吹雪,还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咧。”
他的口气毫不友善,简直像从冰窖里捞出来,但听到这句话方幸无声地笑了一下,嘴角也疼,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下卫艾也听见了,半天才阴森森地说:“王八蛋,给我知道了谁动的手我非把他脑袋拧下来。那群兔崽子,看见你哮喘发了以为你要死了,一个两个全溜了。还有,谁要你来的?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方幸没有搭腔,手脚还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耳边的心跳声倒是总算慢慢轻了下去。他盯着黑黢黢的天花板的方向望了很久,才说:“你妈要我看着你。她不知道你在学校干什么。”
卫艾无声地一哼,才说:“我就说嘛,她能找你有什么好事。你真的傻了,跟她一条线。”
方幸暗中皱了皱眉,又是一阵沉默,才哑声说:“行了,你一直有个妈。”
说完正要沉溺在这点心酸里,卫艾已经快速地、硬邦邦地接上了话:“行了,这样的妈。”
两个人一齐静了下来。
方幸察觉到不知何时起喷雾回到了自己手上,难免诧异,就问坐在身边的卫艾:“你找到我的书包了?”
卫艾瞄了他一眼:“我妈要我带在身上的,你是家里的宝贝,怕你万一出事。怎么样,好点没?好了我们就回去,天都黑了。”
其实他一点也不好,只是听到“天黑”,心里一慌,挣扎着爬起来,这就牵动全身筋骨,刚坐起来,又叫着差点躺回去。
方幸以为卫艾会嘲笑自己——他素来瞧不起“没出息”的人——没想到这下卫艾倒什么也没说,反而把方幸背了起来,捡起书包,又一路背回了家。回去的路上方幸说:“武阿姨是为你好,你别和她赌气。真的。只有你是她儿子,我不是的。”
卫艾没吭声,就是肩膀僵了一下。
先是那场飞来横祸,接着又是哮喘,方幸早就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和卫艾是怎么个鬼样子。直到拿钥匙开了门,门边的镜子一照,如同小鬼见了照妖镜,这才意识到什么也瞒不过去了。
方志恒和武红赶到门边,看到两个孩子身上全是灰,头脸挂了彩,尤其是方幸手里还捏着药,狼狈不堪又凄惨万状。方志恒甚至来不及说话,武红已经柳眉倒竖,二话不说劈手就给卫艾两个大耳光,看见卫艾抬眼看她,反手又是两个。又脆又响打得方幸浑身一冷,也不顾腿软,往母子俩中间一挡,喏喏说:“武阿姨……你听我说……”
他一边说,一边急急回头去看卫艾,示意他一起来解释。但他却看到,卫艾始终默不做声地矗在门边,酷似武红的眼睛盯住自己,似乎在问,这样的妈,你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