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罗德塞塔西亚

1、一个野鬼

　　1，

　　月老自古便是个闲差。

　　此任月老平素没什么爱好，就爱在荒山野地种些花花草草，顺带种几棵桃树梨树苹果树。

　　这日正值暮春时节，月老从天庭溜达下凡，扛着个农具在荒山后锄花。正锄着，好巧不巧，旁边那棵苹果树恰好掉了颗苹果。掉苹果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值得注意的是，那苹果正好砸在了树下一个人的脑袋上。

　　那人穿着一身素袍，长发散着，既无发带绑束，也无发冠箍着，如墨如瀑，垂散在地。

　　月老见状，忙放下花锄，边往那人跟前走边拱手抱歉道：“风太大，把果子吹掉了，没伤着你吧？”

　　那人似乎先前不知道旁边有人，直到听见月老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扭头朝月老看了眼。

　　月老轻“唔”了一声，脚步忍不住顿住。

　　只见面前这人面容苍白，眉清目秀，生着一双顾盼多情的桃花眼，眼角像涂了胭脂似的微微泛着红，只是眼皮却单薄，瞧着有些清冷。

　　他冲月老摇了摇头，声音很轻，话音里微微带着点生硬，像是已经很久没开口了：“没伤着。”说完便移开视线，不再看月老了。

　　月老便蹲下身，一面捡方才那砸了人而今已经跌落在地的果子，一面往那人脚底瞥了眼。

　　没影子，约摸是个鬼。

　　难怪他在旁边锄花锄了那么久，竟都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便直起身，冲那人拱拱手，佯装亲近道：“不知兄台何时来的？在下竟一点动静都没感觉到。”

　　那人似乎有些拘谨，闻言先皱了皱眉，往后挪了小两步，然后才斟酌着字句回道：“刚来不久。”顿了顿，又顺溜地补充道，“至于你为何没感觉到，我也不知道。”

　　说罢，眼角竟细细地涨红了些许，倒不像是鬼，而是像个人了。

　　“这果树是我栽在这儿的，结出来的果子勉强算是我的，而今我的果子砸了你，我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月老边说边拿目光瞟着面前那长发如墨的“野鬼”，只见那“野鬼”像是有些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似的，眉微微蹙着，便想了想，换了个更直截了当的说法，“……我向你赔罪。”

　　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个晶莹剔透的小珠子，拿袖子擦了擦，然后递给了面前这“野鬼”。

　　“这是我从南海六殿下那儿骗来的夜明珠，你若不嫌弃，便收下，就当是我给你赔罪。”

　　那“野鬼”却没接，他看了月老一眼，缓缓道：“我不过是个荒山里的孤魂野鬼，要这夜明珠做什么？空叫这宝贝被埋没罢了。仙君还是拿回去吧。”

　　这会儿他话倒说得比之前顺溜了。

　　月老也不怕被人看破身份，只是这“野鬼”说得着实有些道理——夜明珠的确珍贵，但对于不需要它的人来说，它再珍贵又有什么用呢？想罢，只好又把那夜明珠揣了回去。心里搜肠刮肚地想一个孤魂野鬼会需要什么东西，从钱到酒，从名到利，月老想了个遍，却都不对。

　　一个孤魂野鬼要这些东西做什么？月老摇摇头，心说这么乱猜下去也不是办法，便清了清嗓子，向面前那人道：“兄台，既然如此，我便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实话实说，我乃天庭上专司三界姻缘的月老，若你有什么姻缘……或是情感上的问题，大可以来找我……”

　　“野鬼”一怔，随即脸上浮上了点笑意。

　　“仙君见我，也像是有姻缘或情感纠葛的人么？”

　　月老顿了顿，支吾着含糊了半天：“或许……或许还是……有的吧……人鬼情未了么……”

　　那“野鬼”便含笑道：“仙君不知，我变成这样，已经有许多许多年了。前尘往事也都忘得差不多了，若真有什么姻缘，纠葛，大抵也早就尘归尘，土归土，化成齑粉飞灰，被吹没了。”

　　月老只是摊开手，无奈道：“那我便不知还能帮上你什么忙了。”想了想，又迟疑着改口道，“我从前遇见的好些鬼，他们都想投胎转世，再世为人来着……只是我同孟婆以前结过梁子……不过么，若你想做个人，我……我也可以帮你去找她……但至于能不能把事儿办成，我也说不好。你恐怕不知道，冥府里的那个孟婆，记仇得很，千百年前的旧账也爱翻出来跟你吵，一吵起来便没完没了了。我本不想讨那个嫌，但是么，唔，为了你，倒也不是不可以抛下老脸试一试。”

　　哪知“野鬼”听罢却笑了。

　　月老不明所以，朝对方看了几眼。那“野鬼”很快收敛住笑，不作声了。

　　月老越发觉得奇怪，但却说不上到底哪儿奇怪，别扭半晌，只好把这个问题略过去了。

　　他另开话头，问那“野鬼”道：“我到这荒山来了许多次，花草都换了好几茬，怎么之前从没见过你？”

　　“野鬼”道：“孤魂野鬼，四处瞎晃。大概是之前还没晃到这荒山里吧。”

　　“那今日怎么就晃到这里了？”

　　“闻到花香，便来了。”

　　月老一怔，这时候似乎有风飘来，只见树影晃了几下，几片树叶落了下来。月老一晃神，突然生出种错觉来，似乎面前这“野鬼”从前见过。

　　便忍不住怪道：“我听你说你变成这样已经好些年了，这些年里便没逢上什么机缘，入冥府投胎吗？再说冥府有规矩，你去世那天，难道也没有阴差带你去冥府吗？”

　　“野鬼”想了想，摇头道：“忘了。”

　　月老看着那眉清目秀的“野鬼”，心里微微一动，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那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这个记得。”野鬼抬起头，眼里似乎透着点儿光，“我叫华容。华盖的华，容纳的容。”

　　月老一顿，像被那两个字戳了下心窝子似的，忽然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欲盖弥彰地说：“唔……是个好名字。”

　　“仙君也有名字么？”——自称“华容”的野鬼礼尚往来地问了月老一句。

　　月老想都没想便脱口回道：“我么，我叫月貌。”

　　华容：“……”

　　月老贫完嘴，冲华容短促地笑了下，然后才挑着眉装出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慢悠悠地说：“我没名字，不过做神仙么，也用不着名字。你是月老，大家便都叫你月老，你是司命，大家便都管你叫司命，反正也没人在乎你做月老司命前是谁，名不名字的，倒也就没那么重要了。但你的名字确实不错，既风雅，又有气量。很衬你。”

　　说着眼皮一抬，定定地看了华容一眼，似乎想以此佐证自己说的是出于真心，而非胡诌出来的。

　　然而华容却好像没弄明白月老是什么意思一般，只不甚当真地轻笑了笑，然后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不知为何，却又顿住了。

　　“你既有话想说，便说好了。”月老一壁说，一壁走到树根旁，撩起衣角，顺势靠着树脊坐了下去，然后后脑勺一仰，看着华容，道，“我左右无事，当听客正好。”

　　华容微微一笑——他笑的时候总好像在刻意收敛着什么，似乎生怕被别人看出来他想笑——轻声道，“许久不曾同人说话，已经不知该讲些什么了。”

　　“从前的事，就没留下一星半点的记忆？”

　　华容缓缓摇头：“已全忘了。”

　　“全忘了才好。孟婆汤苦得紧，难喝，我见过好些鬼，奈何桥都过了，偏偏因为喝不下去那孟婆汤，愣是在冥府耽搁了好些时日才重入六合。”月老看着华容，信口胡诌道，“像你这样把前尘往事全忘了的，或许就不用再喝那遭了瘟的孟婆汤了。”

　　“那孟婆汤，竟苦到这种程度吗？”

　　月老见华容当真了，便有些不好意思，忙改口道：“兴许是有些苦吧，不过我也没喝过，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你听听便罢了，也别太当真。”

　　这责任推卸得实在太顺溜，以至于月老把自个儿身上最后那点仙君风范也给败没了。

　　然而华容却笑：“其实苦不苦的，我也不大尝得出来。只是孤魂野鬼当惯了，若能做人……”话音到这儿忽地断了。

　　大概是想起了先前月老说的话——他跟孟婆有过节，若要求孟婆办事，恐怕不大容易——华容不想月老为难，便截住了后半句话。

　　只是这一截，月老便不好意思为难了。

　　他虽不爱给自己招揽麻烦，但既然已经欠下了人家人情，就没有赖着不还的道理。

　　便说：“你不必顾忌那些，你只说你想要什么，我尽力拿来给你就是了。”

　　华容犹豫着开口：“……或许会很麻烦。”

　　月老道：“你可知这世上最麻烦的是什么？不是让谁死，也不是让谁活，而是那些还不清，没法还的感情债。你既然把过去都忘了，这些年里又都是自己一个人过活，肯定不会让我帮你还什么感情债。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麻烦的。再说了，我看你很面善，或许我们从前见过，有过一两面之缘。那些跟我没缘分的人尚且能麻烦我，你又为何不能？”

　　华容垂下眼皮，沉吟片刻，然后才说：“平常是鬼，总是三魂七魄俱全的，但我少一脉魂，三缕魄，没有坟冢，故此不能投胎。仙君若愿成全我，可否……可否帮我去寻那几脉魂魄？”

　　月老眯了眯眼，方才他没注意，这次细细打量，才发现华容的身体有好几处都是透明的，只是有的被外袍掩住了，瞧不真切。

　　“这有何难？”月老站起身，掸了掸衣服，轻描淡写地答应了，然后说，“只是寻魂找魄须要信物，你身上可有什么东西能吸引你的那些魂魄的？”

　　华容：“大概只拿的出一样。”

　　月老伸出手：“一样也成。”

　　华容抬头看了眼月老，欲言又止片刻，方说：“约摸……就只有我自己了吧。”说完便垂下眼皮低了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哪知月老却不嫌弃，他伸出手，仿佛想碰一下华容的肩膀，然而鬼身无形，他的手径自从华容肩膀上穿了过去，至于华容么，他是半点没摸到。

　　这本该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不知为何，月老目光一顿，眼底忽地掠过一丝失落。他手掌在华容“肩膀”上停了片刻，待回过神，这才把手收了回去。

　　“你肯一起找，那自然极好……”月老掐了掐眉心，随口说了两句，然后从怀里摸出了根红绳，右手在那红绳上一拂，便见那红绳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下去。

　　“这个给你，若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只要在这绳上绑个结，我便知道了。”说着把红绳递给华容。

　　这红绳似有灵性，华容一个鬼竟也把它拿的起来。他捧着红绳端详片刻，末了抬头，问月老道：“我在这绳上绑个结，你就知道了？”

　　月老“唔”了一声，然后又谦虚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说完又嘱咐了华容几句，让华容把红绳收回之类云云，然后便扛起花锄，捏了个口诀，飞回了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