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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032章(三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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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令璟看着他,小王子柔软的金发被日光烤得很暖,白皙的脸蛋不知又上哪蹭了一团灰,他好笑地揉揉小王子脑袋,顺手用手背蹭掉了他脸颊上的那点灰。
“还干得好呢?”他揪他脸,“铠甲也不知道穿。”
“哎,那谁,去找套合适的铠甲来。”
夜宁撅了噘嘴,却在萧令璟转身时,偷偷蹭了下脸,嘴角上扬。
城楼上的士兵很快拎着铠甲过来,萧令璟看看还干净,便亲自给夜宁套上,一瞥眼见小王子那头煜煜生辉的金发,又抄起个兜鍪盖到他头上。
大大的兜鍪一下挡住了夜宁眼睛,他手忙脚乱地扶了下,就错过了萧令璟唇畔浮起的浅浅梨涡。
萧令璟带兵过来后,城楼下的突厥渐露颓势:肃北军和三营士兵回援,包围与被包围的关系转换,反让突厥陷入两难。
这时,萧令璟注意到——
带队的突厥将军地位很高,别人都是身着黑甲,他却在黑甲中还有一重金色软胄,那东西在日光下明晃晃地反光。他上次见到这样的,还是在同那突厥的老可汗交手。
“那人——”他压低声音指给旁边的银骑队长看,“抓活的。”
几个银骑兵领命,同萧令璟一齐下了城楼,长剑出鞘、压低了身靠近那突厥将军。夜宁站在城楼上,托着有些重的兜鍪,往下一看,就明白了萧令璟意图。
他拿起长弓,从城墙上策应,将拦在他们行径道路上的突厥士兵都一一清除。
眼看萧令璟就要将人擒下,却又有一人从远处急闯入阵:他身披金边白袍,靠近那将军时,一把将人拽上了他的马。那马一看也是来自耶破那城,是日行千里的良驹,转瞬就驮着两人脱离了包围圈。
萧令璟追了几步没追上,倒是夜宁眯起眼,满弓射了一箭——
小王子的箭法精妙,但那白衣术士反应也快,他转身摁下了身后人,羽箭没中,却嗖地一声带飞了他头顶的风帽——露出一张病态偏白的脸。
夜宁远在城楼上看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这人的外貌并不似突厥,反倒像个汉人书生。而在城下的萧令璟,却总觉那张脸、尤其是上挑眼尾的桃花眼,怎么看怎么像他认识的一个人。
“三郎……?”
萧令璟皱眉,不敢置信地喃喃低语,他看看突厥离开的方向,又垂头看掌心,面色也渐凝重起来。
主将被撤走,剩下的突厥士兵很快溃不成军、被俘者众。
这是大胜,理应庆祝,但萧令璟却集结了士兵,先帮武威郡百姓修复城墙。
被破坏的北城墙破了两个大洞,清运城墙砖和倒塌的角楼后、还要重新加固,如此,又忙了小半个月,直到东北城墙上的新角楼落成,萧令璟才松口——可以庆祝。
前线捷报频传、肃北军收复失地,武威郡逃走的百姓陆续返乡,他们听闻城中要摆宴酬军,纷纷主动拿钱凑菜、出力帮忙,办宴的几家酒楼门前,来往都是托着瓜果蔬菜、美酒点心的百姓。
入夜,收拾干净的街巷上张灯结彩,河道中的淤泥也被清扫一空,留在城中没跑的乐班师傅们坐在城中的一艘游船上,吹了全套的武戏大折。
临河的几家酒楼沿河办下长长的流水席,东山和西林两镇的镇民也带来了新鲜的山货和柿饼。老镇长的身体恢复,专程下山来看萧令璟。
萧令璟原不想参加这场庆功宴,但拗不过老人家盛情,便只好陪着坐下吃些菜。没想,他刚坐下,就有三营的士兵和附近的百姓凑上来敬酒。
一碗两碗还好,当排队的人渐渐增多,萧令璟就有些犯难。
接手肃北军以来,他倒经常面对这样的状况,但往日有宋叔和几个副将帮忙挡,一场下来他也不会真喝多少。如今宋叔他们也被人围住、自身难保,他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现下上前敬酒的,是朝廷从东北遣来的援军将领,他酒量好、性格豪爽,别人敬酒都用杯、用碗,他却直抱了两个酒坛,不由分说塞给萧令璟一坛后,拽着他就夸:又赞他治军,又敬他用兵。
萧令璟接过酒坛,半尴不尬地正在想折脱身,那将领举着酒坛的手臂上却忽然多了只细长白皙的手。手的主人金发异瞳,漂亮精致的面庞上隐隐带着薄怒:
“哦——”他拖长了声,将这将领上下一个打量,“就是你占着我家璟哥不放呐?”
将领愣了愣,想起这位美人是谁后,一下红了脸。
夜宁却强行挤到他和萧令璟之间,“璟哥都答应了要早点回来陪我的!”他回头飞快地扫了萧令璟一眼,然后双手叉腰、眼神不善,“你没老婆是不是?”
将领被他一瞪,脸更红了,忙讪笑着抱起酒坛:“……你们聊,你们聊。”
夜宁维持着叉腰姿势,将萧令璟护到身后,他微扬下巴、扫了一圈那些还傻傻等着敬酒的人,转身就牵起萧令璟的手、声音响亮道:“你们慢慢玩,我和璟哥要回去睡觉了!”
众人:“……”
他说这话时面色如常,甚至还大胆地牵起了萧令璟的手。
但绕过两个街区、来到背街后,他就倏然放开了萧令璟、一下蹲到地上,夜宁双手抱着膝盖、将脑袋缩进臂弯中:牵过的那只手又烫又黏,捏在臂弯上,将布料都洇湿。
萧令璟看着是被灌了很多酒,但他使了心眼,实际上没喝多少。
夜宁冒然站出来替他解围,他倒乐见其成,只没想到小王子看着凶,背地里却乖成这样:蹲到地上人都在抖,下垂的金卷发露出一双红透的耳朵尖尖。
萧令璟忍不住笑了。
他蹲下身去,轻轻用胳膊碰了碰夜宁,“喂。”
夜宁抬起小半个脑袋,眼睛眨眨、双颊泛红:“……?”
“今日城里热闹,”萧令璟看看头顶天空,“难得来一次,我带你去逛逛?”
夜宁看了他一会儿,又一下将脸藏住。
萧令璟等了一会儿,见夜宁还是窝在地上当小鹌鹑,便好笑地摇摇头,准备站起身自己走。结果,他才走了一步,裤腿就被身后的小王子轻轻揪住。
“……那璟哥等我一下下。”夜宁吸吸鼻子,声音闷闷地从臂弯下传出:“我脸红,现在还不能见人的。”
……
突厥未至时,武威郡的夜市其实并不比京城差:
沿河的几条街上,贩河灯的、捏糖人的,做甜水、炸荤素果子、卖肉串的一应俱全,往年月圆时,街上还会摆戏,戏台对面则有小贩们铺开摊——投壶、套偶,皮戏、捞溪鲤,什么都有。
今年逢战,许多百姓都逃难去了,街上虽不比往年热闹,但大的几家铺子还开着。
萧令璟带着夜宁,一家家挨个逛过去:
炸果子店的老板看见夜宁,不由分说地多送了他一包甜炸骨。而旁边糖水铺的大娘,说什么都要请萧令璟和夜宁进屋去坐坐,闹得小王子脸更红了,逛下一家店的时候,人都不敢往前凑。
萧令璟看他远远站在街边,人都快掉到河里,眼睛明明盯着铺子里的东西,人却不上前一步,有时被热情的店家看见了,他还会嗖地一声躲到大树后。
——还真像只胆怯又黏人的小狸奴。
这一场场战争,小王子助他良多。其实,抛开一切不谈:这位尊贵的波斯王子心善人好,军中孩子都喜欢他;他懂排兵布阵、骑射也不错,好几次都救他和肃北军于危难中。
他记着亡妻阿宁,却也总会想宋叔的话——
小王子没做错任何事,他没道理总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至少,可以当他是个值得尊敬的朋友。
而且这位王子殿下大老远来中原,他们虽不能结成良缘,但他想给夜宁留下些还不错的回忆,这样,将来在他给阿宁守志后——小王子想起中原,至少不都是痛苦。
想通这些后,萧令璟的心情也敞亮。
他走过去,将躲在树后的“漂亮猫咪”捉出来,然后推着他进入下一家点心铺。
铺子的老板是个头上戴着好大一朵绢花的大婶,她身上衣衫颜色鲜亮,一见夜宁就亮起眼睛:“阿璟,这位是……”
萧令璟笑,忍不住打趣道:“一只爱吃甜食的小猫咪。”
夜宁倏然瞪大眼睛,惊讶地转头看他。
老板娘噗地一笑,上前热情地挎住小王子手臂,不由分说将他拽到了摆好点心的柜台边:“小公子喜欢吃甜的?那一定要尝尝我们家的棋子酥。”
棋子酥?
夜宁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
老板娘笑着将柜台上的两盘点心挪开,自己绕到后面的架子上拿出一个看上去就很精致的盒子,盒子里是一块被炸得金黄酥脆的正方形脆饼,脆饼上用细白糖线画了横平竖直的许多格子。
细线交错的点上,搁着不少棋子大小的黑白色点心。
那精致玲珑的模样,看得夜宁都直了眼睛。
“小公子,不是我夸口,京城的棋子酥都没我这做得好,这个是我独创的——”老板娘抬手就塞了一枚“黑棋”到夜宁嘴边,“可比京中那著名的云记做得好多了!至少,我这个实至名归!”
云记是京城一家很有名的点心铺,夜宁之前路过几次,外面都排着长龙。
在老板娘的描述里——京城的棋子酥有甜咸两种,甜的里面搁砂糖、咸的里面是火腿,外面裹着和了猪油的酥面皮。味道虽好,但她就是认为名不符实。
“小公子你别笑我,我们去一次京城实不容易。我家那口子刚跟我好时,总说婚后就带我去京城吃云记的棋子酥,他老说,我就一直记着。我寻思——京城、天子脚下,那一定是特文雅的一种食物。”
“那提到文雅——我就会想到琴棋书画,我渴盼了好久……可惜,那倒霉鬼就是嘴上说得好听,骗我成他媳妇后,就专哄着我在家忙碌。后来他不幸去了,我也就没去成京中。”
夜宁小口吃着嘴里的“黑棋”,这是糯米做的皮,里面装着黑芝麻,甜糯糯的。
听见这个,他愣了愣,抬头看老板娘。
老板娘却挥挥手不以为意,又塞给他一枚“白子”:“武威郡战乱,多的是鳏夫寡妇。他一走,这一大家子人都要我照顾,我也不能就专门为吃个点心离家不顾公婆,这么一耽搁……就是好几年后。”
“我想过了,求人不如求己,什么棋子酥,我自己也能做。喏,就这东西,做出来却意外受欢迎——”她掰下一片“棋盘”丢进嘴里嘎嘣嘎嘣,“等铺子生意好了,我也攒够了钱,去到京城,却发现根本不是一回事。”
夜宁听着,小心翼翼地吞下了口中的糯丸子。
黑子里是芝麻,酥脆爽口;白子里却是雪酿,沙沙甜甜。剩下的棋盘是西北常见的荞麦炒饼,和面时就放过盐,出锅后又在外面描了糖线,吃起来鲜甜恰好,很能消去吃太多甜味点心的腻。
老板娘说了这么多,夜宁却只听进去一个:成婚前承诺要带她去京城吃好吃的。
他意有所指地瞪萧令璟一眼,然后转过头去,亲亲密密地同老板娘说话,只留给萧令璟一个背面。
萧令璟斜倚在门口,被夜宁突然瞪了也只是有些疑惑,他个高、身材也好,站门口跟个活招牌似的,不一会儿就又被好些百姓围住,他们言语里千恩万谢,都想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他。
“大爷大娘,多少年了,你们别这样,东西我都有。”
老板娘和夜宁说话,间隙里瞥了一眼萧令璟,然后她笑着,压低声冲夜宁道:“小公子,偷偷告诉你,这臭小子还从没带过别人来我店里呢,你该是他相好的吧?”
夜宁一愣,而后被呛着、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声。
他一咳,萧令璟就转身回来,他一面拍着夜宁后背给他找了杯热水,一面瞪老板娘一眼:“欺负人?”
老板娘轻笑,只意味深长地打量他们。
好容易顺过了气,夜宁眼含水色,脸涨得通红。
萧令璟一看他这样,更认定老板娘没理,伸手就顺走她店内好几盒包好的点心。拽着夜宁跑出来时,后背上还被老板娘砸中一只鞋——
“臭小子你别跑!那都是别人订好的!”
萧令璟却满不在乎地将盒子塞进夜宁怀中,转头就冲老板娘伴了个鬼脸:“我就拿!”
老板娘骂骂咧咧地卷袖子,转身说要去找她的鸡毛掸子。
夜宁一下紧张起来,一边跟着萧令璟跑、一边频频回头,最后还是忍不住扯扯萧令璟衣袖,“璟哥,要不……我还是回去还给她吧?”
萧令璟好笑,看看周围环境,一下将小王子抱起来放到了旁边的桥头石墩上。
他趴在旁边喘了一气,然后才用下巴指指小王子怀里的点心盒:“还她?你打开看看再说。”
夜宁依言打开,却发现因奔跑的剧烈颠簸,盒中最上一层糕点都碎了。
他抿抿嘴,又道:“那我……去赔她钱。”
“诶?!”萧令璟忙捉住夜宁,一下将双手撑在他腿边,“傻气,你再看看下面两层?”
夜宁懵懂地掀开盒子,却发现下面两层都是包得好好的点心,甚至还有一层是新鲜的各式果子。
萧令璟摇摇头,屈起手指点点那盒盖:“这些,本就是她要送我们的,你看——她根本就没追出来。”
夜宁听了这话,竟还认真转过头去看了看。
萧令璟被他逗乐,忍不住揉了夜宁的金发一把:“老板娘从小看我长大的,就跟我娘一样亲,她以前就喜欢在点心盒里搞这些,不用太在意。”
夜宁咬了下嘴唇,看看萧令璟身后浅浅的鞋印,点头:
——也是。
璟哥这样厉害的人,怎会躲不过。
萧令璟见他明白,便也松开手臂,一跃也坐上石墩道:“以前大伯还在世,都她在家里做点心。我从军中偷溜出来玩,也是她帮我打掩护。有时行军夜归,她还会点夜灯、偷偷给我塞点心。你别看她现在这样泼辣,从前她的性子可温婉和善了——”
夜宁小小地哦了一声,掌心却悄悄渗出了不少汗。
刀剑无眼、战场凶险。
璟哥,会不会有一天也……
萧令璟没多想,顺手就掏了枚碎点心送入嘴中,“走吧,别发呆了,我带你去吃卤面。我看孙叔家开门了,他家的卤味道最好、小菜也管够,我们快走,晚了没位置——”
卤面在西北很常见,细白的面线煮熟后滤水捞出,浇上一瓢热腾腾的卤后,再配各样小菜拌起来吃。夜宁跟着萧令璟绕过两座石桥,终于在河道尽头看见了城门下的一间面馆。
面馆并不大,面阔两间,进深一间半左右。
店子刚开门不久,两个伙计还在忙着抬门板、摆桌椅,而敞在店外一角、单独搭出的灶篷下,有个大叔正在热气缭绕的大锅后颠勺,红棕色的卤夹着各式小料在空中几乎翻出一片花。
远远的,夜宁就闻见了卤汁的飘香。
萧令璟走上前,“孙叔!”
那大叔一听他声音,当即撤锅、绕出灶台,结结实实拥抱了萧令璟。
这时,夜宁才注意到大叔没了一只眼、右脚也有些跛。
“这位想必就是王子殿下了吧?我听说你在战场上特别骁勇,还真要谢谢您护了我们大家平安——”大叔笑得和善,仅剩的一只眼睛中映着皎皎月色。
“我……”夜宁有些不安,其实他只是护着璟哥而已。
大叔笑着,直叫来小二给他们安排店里好的位置,“稍坐片刻,我这儿很快就好了,趁着现下人不多,叔给你们多添点肉。”
“还要多些婶子做的小菜!”萧令璟半点不客气,自己从筷筒中抽了两双筷子齐了齐,然后递给夜宁一双又新又直的,“孙叔的卤味一绝,但婶子的小菜更棒,许多人情愿吃不着面,也要买些小菜呢。”
夜宁张了张口,正准备说什么,抬头就看见面馆内走出一位美妇人,她笑盈盈端着个长托盘,盘中一层层摞着十余个白陶盆,远看过去像座尖塔——
他好奇地睁大眼睛,轻扯下萧令璟袖子:“……是杂耍?”
萧令璟转头,那妇人却已来到近前,她笑着睨萧令璟一眼,道:“行了,在楼上就听着你叫唤,每样都给你们拿了两碗,瞧瞧,够不?”
“够,当然够,我就知道婶子疼我。”萧令璟起身,乐呵呵地帮忙端菜。
夜宁也想帮忙,那妇人却走过来轻拍他肩膀,柔声道:“小公子别拘束,喜欢什么就跟婶子讲,我再给你拿。”
夜宁看看陶盆中撒着白芝麻、色泽翠绿的小菜,也笑,跟着道:“谢谢婶子。”
她掩口轻笑,摆摆手,又转身去忙店里别的活。
这时,孙叔的卤也正做好,他专挑面上一层肉多油少的舀,分别装了两大碗、铺得几乎都看不见碗底的面。
夜宁从没见过这样海大的碗,端起来比洗脸盆还大,他茫然地看着孙叔将两只大碗塞进桌面空隙内,然后同样热忱地拍拍他肩膀道:“在这儿面管饱、肉也管够,想吃叔再给你们炒!”
他力气很大,手掌落下给夜宁拍得晃了两下。
“叔!”萧令璟睨他,“你轻着点儿。”
“哦?”孙叔乐了,揶揄道:“这就护上啦?”
萧令璟翻了个白眼,夜宁忙摆摆手,小声说自己没事。
孙叔见小王子乖乖巧巧,又看萧令璟忙着给人排布小菜,便忍不住叹了句“挺好”。
萧令璟一时没听清,“叔你说什么?”
陶盆里的小菜很丰富:有腌的白萝卜、冷水抄的鹅掌菜、辣椒呛的黄花荇,还有好几种不同的水煮菜。他一边给夜宁介绍每种菜是什么,一边告诉他哪些单独吃口感好、哪些拌在面里更美味。
夜宁认真听着,也没注意到孙叔说的话。
孙叔用肩上挂着的汗巾擦擦汗,走到萧令璟身边重重揽他的肩膀道:“我说——挺好,三年前看你那半死不活的样儿,我和你婶子都担心,总怕你想不开,冷不丁就跟着你那小妻子去了。”
萧令璟愣了一下。
夜宁也一下顿住,呆呆地看向萧令璟——跟着去了?
分开那三年里,璟哥难道……
孙叔揽着萧令璟,一时没看萧令璟表情,只见小王子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忙找补几句道:“叔知道,你和你爹都是长情人,但日子总要过、人也应向前看。你看你叔当年,眼瞎腿瘸、老婆孩子都没了,如今——不也重新站起来了么?”
他也重重拍萧令璟两下:“阿璟,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多珍惜眼前人。”
夜宁:“……”
萧令璟:“……”
这间面馆生意好,这一会儿工夫就坐满了人,孙叔也不好多留,冲两人点点头,一再嘱咐他们别客气、要吃饱后,才转身回到灶篷忙碌。
看着他一瘸一拐离开的背影,萧令璟撇撇嘴,轻声道:“孙叔原本也在肃北军中。”
夜宁点点头,忧心忡忡,“那三年里,璟哥你……”
萧令璟没接他的话,只垂下眼、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孙叔原本也在肃北军中,如今我们这位婶子是他的续弦……”他顿了顿,“续弦你知道么?”
夜宁摇头。
萧令璟抿抿嘴:孙叔本无心,但眼下提起三年前,总让他没由来烦躁,他抓了把头发,一屁股坐下来将孙叔和婶子的事讲个明白——
原来,孙叔在肃北军中为副统领,夫妻恩爱、儿女绕膝。
后来战事紧,孙叔回家的次数渐少。某年武威郡发疫病,恰好肃北军又在关外与突厥缠斗。等战事结束、孙叔快马赶回时,家中已挂满了丧幡。
据说最先发病的是孙叔儿子,而后就连着染了女儿、妻子还有整府的人。
孙叔心如刀绞、浑浑噩噩地守着家人牌位过了两年,由于思念太甚、在战场上走神,不慎被敌人伤了眼睛和腿,从此只能退出前线、回到武威郡。
而现在这位婶子,则是后来媒婆给他说的——她比孙叔小上三岁,家在关中,因盗匪横行而跟着哥嫂来投奔叔父,结果叔父一家惨死突厥铁骑下,哥嫂赁了小屋和她一起在城外住,没想,两年后哥嫂也染病死了。
虽说武威郡百姓豁达,但总有一两个刻薄的,渐渐坊间就传出这姑娘晦气、妨亲的流言。她实在被说得难堪,便一时想不通生了轻生念,投河时恰巧被孙叔救下,媒人一撮合,两人就成就了姻缘。
萧令璟说到此处顿了顿,眼神掠过夜宁头顶,看向了河对岸:对岸是旧日的戏台,虽然戏班内逃了,但台下还是有许多小贩在摆摊,远远看过去人烟凑聚、热闹非凡。
也不知看到什么,他的嘴角竟还往上翘了翘。
夜宁正在同手中的面条缠斗,他习惯将碗里的东西裹成一团——无论是鱼肉、牛羊肉还是米饭、面条,只要能缠在叉子、筷子上,他就喜欢这样吃。好容易将面条打圈绕好,还没扎起一块肉,萧令璟就没声音了。
他疑惑抬头,却捕捉到萧令璟唇畔那若有若无的梨涡。
夜宁跟着转头,视线越过河道,在对岸戏台下,见着个扛着红彤彤的糖葫芦的小贩。
与此同时,萧令璟开口道:“孙叔说的也没错,这世上确有很多哭丧灵堂、转头令娶的人,但——”
夜宁转回来,视线与萧令璟相接。
“但,”萧令璟目光澄澈,“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这时,夜宁才明白萧令璟刚才说这么多是为什么——
孙叔和婶子的经历,暗合了他和萧令璟。孙叔的选择是放下发妻、重新开始,而萧令璟却再次直白地告诉他:他不是那种人。
夜宁皱了皱眉,张口欲言,忽然头顶挂着的面馆旗哗地一声,他又想到军旗上的脑袋,想到萧令璟那日在点将台上发的大火,他吞了口唾沫、讷讷低下头。
——究竟要怎么样让璟哥认出自己的同时,不会掉脑袋呢?
见小王子情绪明显低落,萧令璟又觉自己这话说重了,他摸摸鼻子,三两下将自己碗里的面条扒拉干净,他站身交待婶子两句,手指点点夜宁桌面:“等我一小会儿。”
夜宁疑惑,只看他迈开长腿穿过白石桥,转瞬没在人群中。再回来时,萧令璟怀中多了几包飘香的烤肉、腰上挂着几坛子酒,手中还捏着两串不一样的糖葫芦——
武威郡靠近西域,这里小贩制的糖葫芦还用葡萄、核桃和煮熟的山药球。萧令璟挑的是核桃和葡萄的,他自己动手在小贩的竹盘子上裹满了厚厚的糖碎和芝麻,还缠着老板多给他裹了米纸。
夜宁看着眼前漂亮的两串果果,喉结都上下动了动。但他还是忍住了没伸手,只吸吸鼻子扭过头,“璟哥方才不是说,不想成为那样的人么……”
——他可记得,在京中,他想吃糖葫芦、萧令璟念着“发妻”没给他买。
萧令璟却笑得坦荡,直将两串糖葫芦都塞到他手中,“是啊,我是做不了那种人,但我也给朋友兄弟买好吃的呀?”他冲坐在旁边认真择菜的婶子笑笑,然后蹲下来,用手肘轻轻撞了撞夜宁,“还有个好地方,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夜宁捏着糖葫芦,在心中细品了一下萧令璟口中的“朋友兄弟”四字,最后他站起来,踢踢小皮靴跑到灶篷边谢过孙叔,然后又跑回来,向婶子坦白:他最喜欢那道水抄鹅掌菜。
“喜欢就常来,”妇人温和一笑,“和将军一起。”
夜宁小脸微红,点点头辞了孙叔夫妻,这才跟着萧令璟走。
萧令璟带夜宁去的地方,是武威郡城墙西北角的角楼。他带着小王子绕着盘桓的楼梯往上,爬到四层楼顶时,又一下推开了楼顶的窗户。
他当着夜宁的面一跃而出,吓得小王子扑上来,却见他稳稳踩在三层房檐上。
夜宁:“……?”
萧令璟伸出手:“我拉你?”
夜宁犹豫了一下,局促地在衣衫上蹭蹭掌心中的糖渍,才将右手递出去。
萧令璟将他拉出窗外,然后带着他攀到了最高的屋檐上:角楼的屋顶是歇山顶,两侧上翘的檐角都挂有大大的铜铃,正中房梁上还坐着一只鎏金的铜制迦楼罗。
那鸟做得十分精致,口中还有簧片,看起来好像某个方向的风吹过,就会发出鸣叫声。
萧令璟走在前面,回头看小王子盯着那鸟,便走过去道:“这金鸡有啥好看的,仔细掉下去。”
“不是……的。”
“嗯?”
“不是金鸡,”夜宁认认真真指着鸟头上的卷毛,道:“这是佛教神鸟迦楼罗,振翅一飞能飞几万里。”
几万里?
萧令璟好笑,挑眉,“你还懂这些?”
夜宁点点头,没好意思说自己也是听王兄说的。
萧令璟带着他走到迦楼罗左侧的一面屋檐坐下:这座角楼保存得很好,累经战祸也没被摧毁。这里算是整个武威郡最高的地方,夜风很大,却离头顶湛蓝的星空很近很近。
夜宁仰头看着天,有点冷,他刚呵了口气,手中就被萧令璟塞了一个暖烘烘、软乎乎的东西。
“烤红薯。”萧令璟说着,又递给他一个插满竹签的纸包,还从身后解下一个长颈细瓶。
夜宁一看,忙摆手:“不喝酒,不喝酒!”
“这是武威郡特有的眠棠醋,”萧令璟笑,“用海棠果酿成,酸甜口、不是酒。”
夜宁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抱过瓶子。
“肉串要趁热吃,”萧令璟自己打开一包,“虽然卖相看着油点,但肉很新鲜、味道也好,李大叔还着意送了我十来串呢,尝尝看?”
夜宁愣了愣,而后异色眼瞳亮起来,他一下捧住纸包:“是羊羊——!”
萧令璟不知他为何这般高兴,但还是顺手又多分了几串羊肉过去。
夜宁一手捧着烤红薯,一手捏着串串往下撸肉,嘴角蹭上了好多辣椒和油,他一点不在乎,反而眼睛弯弯的,吃得不亦乐乎。
萧令璟见他吃得这样香,也跟着将肉串放到嘴边,两人对着吃了两大包肉,萧令璟才从身后解下酒坛,一边喝、一边看着远处热闹的街巷道:“从前,我总这样上角楼来。”
夜宁顿了顿,用手背蹭蹭嘴。
“那时,我和我爹,还有……”萧令璟眸色微沉,默了一会儿才续道:“还有三郎,总会来这角楼上观星赏月。有时揣着烧饼,有时就像今天这样备着酒和肉——”
他拨开酒坛泥封,西北天寒,这烧酒味烈如火,与一般的黄酒不同:初尝时像喝毒药、嗓子喉管都烧得慌,等酒液入胃、那股烈劲儿过去,又剩下暖和回甘。
这酒萧令璟常喝,行军过雪山时大家都爱带上一囊。他们喝惯了,贪一两杯也不打紧,但若是新兵头回尝试:多半会被呛住、晕乎一会儿。
不过这酒只是烈,劲并不大,即便吃醉了,一两柱时间就能清醒。
萧令璟举起酒坛,遥遥同夜宁碰了碰。
夜宁放下竹签和啃了一半的好吃蜜薯,捧着瓶子小小舔了一口,酸甜的味道瞬间让他异瞳发亮。
然后他仰头,咕咚咕咚。
萧令璟笑,又递给他一瓶——他就知道小王子喜欢这种。
“其实这些都还算好,”萧令璟抱着酒坛,“我记得有一年春节,我们使坏将娘骗了上来,在房檐上架了口古董锅,娘又怕高、又怕我们点燃角楼,想骂不好骂,最后是看见锅里肉都快没了,便一下加入了我们——”
提起爹娘,他唇畔总能挂起梨涡融融。
“那……三郎是谁?”夜宁啃着蜜薯,璟哥不是家中独子么?
闻言,萧令璟古怪地笑了下,道:“他叫林彦,是林太傅的独生子。林太傅就是京城里总是帮着陛下说话的那个瘦巴巴的老爷子——”
当年,凌均还是太子,先帝选了林太傅做他的老师,顺便又点了萧令璟和林彦做伴读。林彦在他们三人中年纪最小,却读了最多的书:三岁能文、七岁成诗,九岁御前应先帝治河工三策。
这样的少年人本该是意气风发的文曲星,但林太傅生性古板、律己甚言,待儿子更是严苛:东宫的学堂卯时开,林彦却寅时就要起床到父亲房中背书,错一字就要挨十记戒尺。
萧令璟记得,小时候的林彦乖巧规矩,说话都不敢大声,从不做出格的事。
偏偏,凌均和他都不是安分性子,往往是太子淘气、他在旁撺掇,而林彦好言相劝,最后被他们连拖带拽地架出去,一起“干坏事”。
事发后,凌均是太子打不得,林太傅对萧令璟也顾着他娘的一重面子。最惨就是林彦,每次都被林太傅狠狠地打手心、最严一次还当众打了板子。
再后来,他们结拜为兄弟。凌均长大懂事,也赧于让林彦次次替他挨打,从此,才认真念了书。
习文之后,还要练武。
萧令璟返回武威郡没两年,林太傅就突然将林彦也送到了军中,非逼着他跟着萧家习武。林彦从小纤细文弱,在宫中翻个矮墙都要小书童扶着,哪里受得这种罪,刚来的那两年中:三天一伤、五天一病。
最后是萧令璟的娘亲看不下去,站出来替林彦求了个别的差事,让他跟着宋青学兵书,这才将他从每天的训练中解救。后来,林彦也是通过才学融入军营,为肃北士兵们接受。
几年前,突厥大军来袭,林彦作为时任军师错估形势、让不少将士丧生杀害,他自己也生死未卜。
当萧令璟他爹带兵强攻突厥大营时,军队经过处却忽生了邪风,将整个前锋营都吞没在风里。据当时侥幸活命的老兵说——好像看见他爹中邪一般,丢下武器就直愣愣朝突厥大营走。
不过当时风沙大,很多人也相信——那不过是幻觉。
可惜,那一战惨败,朝廷虽未责罚,但这通敌叛国的污名,还是渐渐挂在了萧老将军身上。
若非后来萧令璟成器,朝中又有凌均和林太傅帮忙弹压,老将军身后才得以三品将军仪仗葬。
夜宁不知萧令璟为何突然提起林彦,正疑惑间,萧令璟又开口道:“今天……今天救走突厥将军的那个白袍术士,很像……林彦。”
见萧令璟眉色沉郁,夜宁回忆了一下城楼那幕,他当时只可惜没帮璟哥捉到人——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内情,他舔舔指尖上的油渍,取出小帕子擦擦,才扯萧令璟袖子:
“璟哥,你都说是‘像’了,或许只是幻术呢?今天晚上月亮不错,我们不想难过的事,聊点别的好不好?”
萧令璟想想也是,说不定是那异教为救人使出的障眼法,遂点点头道:“聊什么?”
夜宁看着他想了想,道:“璟哥给我讲讲你的发妻吧?”
萧令璟虽不明白小王子为何想听这个,但面对着深空、沙丘和月色,他犹豫片刻,还是给夜宁从头讲起——说他们在孔雀河的相遇,说姑娘救他,说他们在绿洲小木屋的婚礼。
这些夜宁都经历过,他听着萧令璟再说一道后,却托着腮帮,小声问道:“那——你们分开后的三年呢?璟哥又发生什么了?光是和突厥打仗么?今天孙叔不也说你度过了一段‘要死不活’的时间,还险些跟着……”
萧令璟抱着酒坛,摇摇头,他无意在外人面前舔伤口。
他打断夜宁:“你说过,不提伤心事的。”
夜宁:“……”
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萧令璟又不说话了,只端起酒坛狠狠灌。
夜宁见他黯然,心下也不是滋味,他轻声道:“璟哥,你就那么喜欢‘她’吗?”
萧令璟挑眉。
“那个……”夜宁捏捏手指,“据你讲,你们、你们好像在一起的时间也不长……”
萧令璟摇头:“这不是时间长不长的问题,而是她救了我,待我也很好。”
“可是,”夜宁瞪大眼睛,“在镇远关的时候我也救了你,我、我也待你很好的啊。”
他越说脑袋越低,声音也越来越细。
萧令璟:“……”
——这么一想,好像也他娘的有道理?
他一时词穷,看着夜宁愣了半晌。
那小王子却因为他的不回答而委屈地抿了下嘴,“你果然!只喜欢姑娘!”
他的眼睛充满了愤怒:湛蓝的深海上波涛汹涌、绿色的宝石仿佛水洗,他捏紧小拳头,仿佛萧令璟只要一点头,他就要狠狠地锤过来。
“不是,”萧令璟也解释不清,只能挠挠头道:“就……反正,唉,那是一种感觉,你还小,你不懂的。”
夜宁:“……”
——他怎么不懂!
当年他十七,现在他都二十了!
放在中原也成人了!
小,小什么小。
你才小!
夜宁鼓起腮帮,气呼呼地瞪萧令璟,心中有好多好多话想说,最后却变成了好酸好涩的一枚果子,咬下去苦苦的,放在心里又酸又硬——
直说出来,璟哥要砍他脑袋挂旗杆;不说,璟哥又是个大笨蛋。
他不想同萧令璟争辩了,只气闷地抢过他手中酒坛猛猛灌。
“喂——!”萧令璟急了,“这个你喝不得……”
夜宁却抱着酒坛不撒手,“我懂!我怎么不懂!”
萧令璟抢了下、没抢动,小王子又要喝又被呛着,没一会儿脸就红起来,他脸一红、润着水色的眼眸就显得好伤心好伤心,萧令璟看了一会儿,也被勾起回忆,那些好不容易被抚平的伤痛,又涌上心头。
夜宁抱着酒坛不撒手,萧令璟便拍开一坛新的。
两人不再说话,反沉着脸呯呯对碰,一坛子空了又续上新的,最后两人抱着同一个坛子你一口我一口——
等他们歪歪斜斜从角楼下来,萧令璟倒还三分清醒,夜宁却已走不动道儿。
小王子喝多了酒也不闹,就是脸红。
见他摇摇晃晃几次险些跌落河中,萧令璟无奈,只能忍着上涌的酒劲儿,将人背回帐中——
走了一段,又被夜风吹了一段。
回到军帐内,萧令璟的酒已完全醒了,他看小王子懵懂不省人事,便吩咐人送热水,任劳任怨地给他擦脸、擦手、洗脚。
西北烧酒效果好,这次,小王子的脚暖呼呼的。
萧令璟本打算将人抱起来塞进被中,瞥眼就看见睡梦中的小王子在不舒服地扯领口。
他想好人做到底,伸手帮忙解衣扣。
波斯的丘尼卡长衫很像中原的对襟的马褂、只不过多了两只长袖,他随手拆了两颗盘扣,却有一样东西,倏然划出夜宁的领口——
那是一枚色泽雪白的玉佩,上端镂空雕着梧桐叶、下端刻祥云,中间是阴刻的福山寿海。而且,拴住玉佩的,还是一条暗红色的、掺了金刚砂的软线!
“……”
萧令璟猛然僵住。
这时,夜宁却嘟哝着睁开眼,他看见萧令璟伏在自己身上还愣了愣,而后,他就看见了自己解开的前襟上、赫然躺着的传家玉佩——
夜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