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中的绘旅人]星河长明》夏荔

1、星河长明

　　1.

　　叶塞大陆。

　　雪纷纷扬扬地落着，在反抗军营地里，叶瑄坐在帐篷里，银色长发在他脸侧安静垂着，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沉寂的眸子，他抬抬眼，细碎的光从帐篷外斜斜射进来，让他有一瞬间恍惚。

　　汉梅尔恭敬地站在他身侧不远处，手覆在胸前对他俯身：“白银骑士，我们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起身。”

　　叶瑄轻轻苦笑，冲他摆摆手：“行动取消。”

　　面对粉毛青年困惑的眼神，他并未多做解释，而是站起身，抬手打开门帘走出去，银灰的眸子淡淡望向远方。

　　汉梅尔跟在白银骑士身后，随着他的目光一并远眺，那是皇宫的方向，奢华皇宫里住着暴君和他的娇美未婚妻，可即便是那个可怜的小姑娘，也只是暴君掠夺而来的玩物罢了。

　　他们本来的目的是救走那个异世界而来的少女，但是出于某种原因，白银骑士放弃了这次行动。

　　白银骑士没有解释，汉梅尔也不问。他知道白银骑士这么做必然是有理由、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永远相信他，就像他面对暴君的残酷统治敢于带领着他们，勇敢反抗暴权一样。

　　他依旧坚信着，只要跟在这个人身后，他们都可以得救。

　　2.

　　这一次的雪下了很久，很久，久到叶瑄已经忘记春天是什么样子的了，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回到地球，也未曾回到他的世界。

　　他营救了她很多次，每一次每一次，无论他多么小心，无论他多么谨慎，可即使是很小的契机，侍女下毒、法师袭击、狼群攻击、反抗军的乱箭……都能致她于死地，然后时空再次重启，回到他营救她的前一刻。

　　他终于明白，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她的力量太过强大，他无法干涉她的未来，只能从旁引导她找到真相。

　　他一直认为他不需要多余的情感。

　　但是，在女孩一次又一次坚定地站在与他截然相反的立场上时，他的心里总有一种微妙的感情。他只能在暗处一直看着她，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却不能与她相见，更不能阻止她、带走她。

　　她成为那个皇帝的未婚妻。
　　她一次次与不同的人相爱。
　　她与他们结婚、生子。

　　直到她垂垂老去，看着子孙后代慈祥微笑时，他的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一点……一点什么呢？

　　叶瑄推敲了很久，然后在这漫长的时光中，慢慢意识到这种感情，在地球上，称之为——嫉妒。

　　是的。

　　嫉妒。

　　而嫉妒——源自于“爱”。

　　这简直是荒谬。

　　在他的世界，他们已然不再使用两性·交·配的方式繁育后代，在人与人之间更是没有“爱”这种荒唐的东西。

　　所以他直至今日依旧不明白，他对她的感情竟然是——

　　爱情。

　　爱情是什么，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他只是从书中、从电影里、从一幅又一幅画中见过这样陌生的东西。他只是想遵从前辈的意愿，永远照顾她，呵护她，让她身为一个普通人，平安幸福地生活下去。

　　他的推演渐渐对她失效后，他很少再使用这种方法对待她，更多时候，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真实的叶瑄。

　　温润的，淡漠的，但是不管是怎么样的他，都不会伤害她。

　　无论在哪一个世界线中，他都不愿伤害她。

　　3.

　　她的消息渐渐从皇宫传来。

　　皇帝带他娇美的未婚妻漫步翠意盎然的绿园，为保护她身受冰蝶之毒，甚至为她日日笙歌，不问朝政。

　　据说皇帝跟她的身上每日都有密密麻麻的唇印、吻痕。

　　他听着手下的汇报，眸子低垂，手指缓缓紧握。

　　“汉梅尔。”他手指轻扣桌面，呼唤粉毛青年：“今日你在这里坐镇，我有事要办。”

　　汉梅尔接令，他掀开帘帐，至无人处施法。

　　他身着侍卫装，踏脚进入皇宫的露台，恰看到她独身一人凝眸眺望远处，目光低下，就看到她脖子上殷红的唇印，他情不自禁轻轻走上前，从背后将她揽入怀中，手指用纸巾摩挲着她脖颈处的痕迹，想把这些拙劣的画作擦去：“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到的时候，还是很不愉快。”

　　她似乎很惊讶，回头看着他，亮如星海的眼眸印照出他的身影：“……叶瑄？”

　　“如你所愿，我来了。星河。”他微笑着看她，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香气，竟然令他感到怀念：“你印证了自己的魅力，那么，我能带你走了吗？”

　　女孩怔怔地，然后她立刻反应过来，摇摇头，坚定的眼神里多了很多他之前从未见到过的神采：“我哪儿都不去，我只想找到机会跟你谈谈，叶瑄。”

　　他为难的蹙眉：“你先跟我走，到了不会被打扰的地方，你想聊多久，我都陪你。”他握住她的手。

　　是的，跟他离开。

　　他想再一次试着保护她，即使时间之轮如此残酷，他也依旧想带她离开，他的女孩，本来应该永远仰慕他，信任他，爱恋他。

　　女孩对他的话丝毫不为所动：“你还把我当小孩子哄吗，叶瑄，我知道我跟你有着某种层面上的对等。”

　　他摇摇头，想强行带她离开。

　　但是天不遂人愿。

　　皇帝匆忙赶来，抬手便挥剑斩向他，他灵巧避开，怀中的女孩却已然被皇帝护在了身后，他被人团团围住。

　　“光明正义的白银骑士，一次两次对别人的妻子出手，是不是有点太掉价？”皇帝抬抬下巴，高傲地看着他，唇角高高扬起，眼神却认真而坚毅。

　　女孩站在皇帝身后，沉稳地看着他。

　　这仿佛一个笑话，他为了救女孩而孤身来到皇宫，但是她却一心站在皇帝身边，想要讨伐他，寻求她一直寻找的真相。

　　他与皇帝交锋自不会输，几个回合下来，他的剑直指皇帝咽喉，可是她挡在了他的身前。

　　“星河！你！！！”他近乎本能地收手，却瞧见女孩一脸决然。

　　“罗夏是我的丈夫，妻子与丈夫同生共死，理所当然！如果你真要杀罗夏，就请先杀掉我！”她满脸决绝，直直地望着他，眼中干净明亮。

　　叶瑄皱眉，却听女孩问道：“叶瑄，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

　　是啊。
　　算什么呢。

　　“我喜欢罗夏，很想留在他身边。你给我的优待，我担待不起。”

　　他望向她，有点艰难的开口：“我可以成全你们。这个男人，我可以给你留着。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可以带他回自己的世界，降临到另一个罗夏身上，我不干涉你们在一起。”他摇摇头：“但是如果你跟他只是演戏，就请你回到我身边，等你长大，有自己的事业，你也可以选择陪伴你一生的人，如果到那时，你的选择是我，我也愿意伴你一生。”

　　如果是他，就好了。

　　他的内心，可能隐隐这么期盼着。

　　“但是，哪怕是为了你，我也不会放过叶塞大陆。”他平静地，压下心底令他自己也感到陌生的感情。

　　“司岚。”没等她回答，皇帝一声令下，面无表情的长发法师立刻连同其他法师一起施展法术，他无暇顾及其他，被皇帝的剑刺穿胸口。

　　“叶瑄！”皇帝身边的女孩似乎有些担心，她眼中又惊又痛，却仍然坚定地站在那里没向他迈出一步，似乎在用行动表明她的立场，只是不忍地转过了头。

　　他心底隐隐难过，他知道，在这次的时间线上，她爱上了皇帝。

　　但是他是不是可以认为，她转过头去，对他的不忍心，是不是也在心疼他？

　　“能看到你这样的表情，我受这一剑，也算值得。”叶瑄轻轻笑了，他想安慰她，让她不再难过：“没事的，普通人的兵器，根本伤不了我。”

　　这么说着，心口却是一痛，抹着帝王之血的剑令他受到了伤害，他施法离开，同时释放冰蝶，大量的冰蝶席卷而来，叶塞大陆真正进入了三日冰封。

　　他离开了，但是他的心留在了她的身上。

　　最终他还是心软了，他解除了冰蝶之患，看着她和皇帝相爱、结婚、她怀孕生子，她的孩子又相爱、结婚、生子。

　　最终她垂垂老矣，逝去，时间线断裂，重置，他跟她一次次回到起点。

　　4.

　　已经数不清是多少次了，他一次次见证她与人相爱，倘若是世界核心的人物，她的人生会顺遂一点，但若是这个世界的平凡人，她可能会过得略显艰难。

　　在又一次她拯救了叶塞大陆，平安幸福地快要过完这一生时候，她坐在床上，安详地望着子孙在外面绿意盎然的草丛中玩耍，她已然接近暮年，再一次垂垂老去。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头侧过来，轻声呼唤：“叶瑄？是你吗。”

　　“……”他没有回答，按理说，他所在的地方，她绝对看不到他。

　　“我能感知你的存在，叶瑄。人在临近死亡的时刻，直觉是很敏锐的。”她转头，用细瘦的手指捂住脸庞：“帮帮我吧，叶瑄。我能感知到，我现在的旅程，是不成立的。我知道……我又走错了。”

　　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听着。

　　“我的一生很幸福，我有爱我的丈夫，有懂事的儿女，我很希望这是我最真实的人生。”一滴泪从她脸侧滑落：“但我知道，大概是因为年轻时的我做了错误的决策，并没能真正拯救叶塞大陆，所以这条时间线，也成了虚无的泡沫……”许是生命快要终结，她能感受到时间线的变动，他看着她苍老的面容，即使她变老，她在他心里，却也依旧是那个鲜活、明亮的少女。这一刻，他多想伸手抱住她瘦弱的肩膀。

　　老人仍旧徐徐说着，语气中带着怎么也抹不去的疲惫：“我需要找到真正解救一切的症结。我需要了解真实的世界，只有这样，我才能选择真实的未来。”

　　“叶瑄，我知道，你可以帮我……请你找到年轻时的我，请你帮助她去了解叶塞大陆，请你引导她前行，去面对所有的真实。哪怕那些真实不那么美好，也是……她需要面对的人生。”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他轻声问她。

　　“因为，你来见我了。”她转头，安静地凝视着他的方向，目光似乎与他相对。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能得到这样的关注……但我能感觉到，你还在关注我的命运。”

　　“谢谢你，叶瑄。我替未来的我，先谢你一次。”

　　“如果有一日，我能从这无限循环的时间中解脱，我知道，那是因为我背后，有叶瑄。”

　　没等他回答，她的声音已经渐渐微弱下去。

　　她逝世后，时间线再次重启。

　　他带着所有的记忆，而她再次重新开始。

　　她前行，开创，改变。

　　他观察，记录，然后将所有属于自己的情感，悄然埋入心底。

　　5.

　　汉梅尔依旧恭敬地站在他身侧不远处，手覆在胸前对他微微俯身：“白银骑士，我们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起身。”

　　他摆摆手，起身走出帐外，抬头望向远方。

　　他的女孩，仍然在那个皇宫中。

　　他尊重她的意愿，暗中保护她行走在茫茫的雪地中，让她免受野兽的伤害，指引她依靠自己的力量回溯时间，这样她就可以保留自己的记忆，一次次时间回溯中，他看着她终于去往法师塔，逐渐接近世界的真相，与司岚日日相处。

　　她会爱上司岚吗？

　　在闲暇时间，他这么问自己。

　　会的吧。

　　毕竟是那么优秀的人啊，连他都不能干涉她和司岚的未来。

　　冰蝶被她和司岚彻底引到了时间罅隙中，她抱着司岚，在悲伤中与他分离。

　　他的任务确实失败了。

　　他并不觉得挫败或是难过，他早已经决定为了她，放过叶塞大陆。他跟她都回到了地球上，他看着女孩的脸，想要把她拥入怀中，却瞧见她戒备的脸色。

　　他苦笑，带着她回到她母亲的墓前，蓝色风信子随风飘扬，他娓娓道来，告诉了她一切的真相。

　　“叶瑄，对你来说，我究竟算是什么呢？”风拂起她长长的黑发，女孩双眸淡淡地，望着他。她似乎一直都想这样问他，在之前的时间线里亦是如此。

　　他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对我来说，你……是我最珍贵的人。”这一次，他没有使用任何推演和技巧，发自内心地这样说道。

　　他问她：“你怪我吗？”

　　她摇摇头：“我从未责怪过你。”

　　叶瑄轻轻笑了，他想起曾经将她关在他为她打造的梦幻岛时，只有他跟她两个人一起，起初他很开心，因为这样女孩就不用永远站在与他相反的立场，也不用一次又一次经历相爱、分别、死亡。

　　可是她眼中渐渐失去了生机。

　　于是他终于选择放手，让她去绘出自己想要的未来，那时候女孩轻轻地抱紧他，对他说的也是这样一句话——

　　也许，在以后的时间线里，我不会与你有现在这样深的交集，所以无论今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请你记住——

　　——我从未责怪过你。

　　她是多么温柔而善良，连他这样的人都能毫不吝啬地给予爱，她一直都在教他如何去爱人。

　　虽然她早已忘却，可他却会永生铭记。

　　他伸手，摸摸女孩的头：“去吧，去找你的未来吧。”

　　星河认真地看着他，浅浅笑了：“嗯。叶瑄，再见。”

　　他轻轻点头：“再见，星河。”

　　6.

　　他望着女孩远去的背影，慢慢将手掌覆在胸前，往后，他会继续注视着她的命运，无论是什么样的未来，他都会陪她一同见证。

　　他会永远看着她，直到她累了，倦了，直到她愿意回到他的身边。

　　那时候他会认真地看着她，对她说一句——

　　我爱你。

　　即使她最终未来选择的不是他，他也会衷心祝福她的未来光辉灿烂。

　　所有晦暗皆为过往，从今以后，她的未来——

　　凛冬散尽，星河长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