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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八叶心魔之卷·其之八(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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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鸦向晚,流水孤舟。
冥冥薄雾浮于渭水之上。江面的凉风将白茫茫的水汽吹响岸边。
柳传羽站在岸上,只是等。
白鸾坐在渡口,将丹增放在他膝上,一动不动,若是不知道的,便会以为那只不过是座石像,立在那里许多年了。
柳传羽猜不透白鸾此时心中想的是什么,或者其实他根本什么都没有想。
白鸾便是这样一个人,他极少发出自己的声音,哪怕是痛得狠了,也叫不出一个字来。
如能引箫,白鸾便会为丹增吹一曲殇吟;如可抚琴,白鸾也愿为丹增奏一曲哀调。然白鸾却是个连自己心里所想都讷讷说不出口的人,即便他的心裂开了一道血口,他仍旧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只是坐在那里而已。
水岸上那一阵阵的寒意侵得柳传羽骨头都开始打颤,白鸾终于微微动了。
柳传羽见他抬起手,终于将丹增大大睁着的双眼缓缓阖上,然后抱起那瘦得只剩下一蓬细骨的少年,往粼粼的江波中放去。
柳传羽走向津渡,站在白鸾身后,他看着白鸾拉着丹增的手,让丹增一点一点地沉入深青色的渭水之中。
江流自白鸾指缝间穿过。
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白鸾背对着柳传羽,将身畔的诛明妖刀拿起,支在地上,然后站起身,往岸上走去。
柳传羽忽然对这样不露一丝哀恸的白鸾生出几分恐惧来。
他颤着声音,在白鸾身后唤道:“陶小夭,你……你要去哪里?”
白鸾没有答他。
那白衣萧索的身影,伴着一把妖刀,茕茕孑立,仿佛是要将他丢弃在这浩荡江天之间,再无一丝牵挂的样子。
白鸾走得远了,柳传羽带着哭音大叫一声:“陶夭——你别丢下我!”
白鸾停住脚步,微微侧回头。
柳传羽冲上去拥住他的身体,浑身怕得瑟瑟颤抖,“陶小夭,陶小夭,你别这样对我……我们说过要在一起的,一辈子在一起……”
白鸾静静地任由他抱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复杂的事情一样,出神很久。
终于,他慢慢抬起手,将柳传羽抱在他腰间的手握住了,淡淡道:“柳传羽,我们去昆仑山吧……”
昆仑山正是初夏时节。
山涧里的融雪发出淙淙的声音。
雪脂峰下,茅檐屋舍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村前溪后,正是柳传羽当年所见的那一树树桃花,仍旧似锦如霞地开着。
人间四月芳菲尽。
柳传羽穿过柴门,手中端着一个粗劣的木匣子,跺了跺脚上的冰雪泥水,然后推开茅舍的木门,咧嘴笑道:“陶小夭,你瞧我把什么东西弄来了!”
小屋不过周身一转的大小,正对着门的床榻上,白鸾正在盘膝调息。
见柳传羽进来,白鸾便收了功,淡到不可察觉地微微一笑道:“你又弄了什么东西来?”
柳传羽卖了个关子,嘿嘿一笑,坐在床边,“陶小夭,你伤势好些了?”
白鸾点点头,目光有些好奇地瞧着柳传羽手中的木匣子。
柳传羽得意洋洋地将匣子举在白鸾面前,逗笑道:“锵锵锵——开!”
一捧纯白冰雪,两枝赤艳桃花。
……
“你要是能送我一匣桃花覆雪,我便可以考虑考虑。”
“说真的?我要是能送你一匣桃花覆雪,你就嫁给我做媳妇?”
“你胡说什么,谁说是做你媳妇了?我是说陪你出山游玩……”
……
白鸾脸上那淡淡的笑意渐渐隐退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慢慢浮现在眼睛里。
原本开心不已的柳传羽胸口莫名地颤动了一下。
从渭水之滨开始,便始终没有从心底抹去的阴影蠢蠢欲动,一阵不详的预感浮上心间。
“陶小夭,你……怎么了?”
白鸾复又微笑了一下,将那木匣子接过来,拿在手中端详,道,“这匣子做得可丑。”
柳传羽不服气道:“看起来虽丑,这匣子可大有玄妙!我用了四五层木片隔开来做的夹层,一匣子冰雪盛在里面,就是一天一夜也不会融化的。”
白鸾指尖轻触那嫣红的桃花花瓣,美目之中如有星光闪烁,微笑道:“果然漂亮,我很喜欢。”
一句话,便将柳传羽心头阴霾一扫而空,柳传羽欢欣鼓舞地还要再说什么,却忽然“咦”了一声,嘴唇禁不住抖了抖:“这……这是做什么?”
白鸾的手指自柳传羽肩穴上拂过,低声道:“传羽,对不起。”
“陶、陶小夭……你这是、这是要做什么?”柳传羽吓得结结巴巴起来,像是一直躲避的刑罚,终于就要降临了,他无比紧张害怕地看着白鸾,急得满头大汗,“你、你不能丢下我……”
白鸾的手捧着柳传羽的脸,额头轻轻相抵。
白鸾说,“传羽,自他死后,我思来想去,心不能安,总觉得还欠他一件事情没有做完,他一生受尽折磨,含恨而死,我不能……不替他报仇雪恨……”
“你胡说……你胡说!”柳传羽恨不得将自己身子裂成两半,好挣脱出去将白鸾死死抱住,他只觉得眼中酸痛难抑,若非拼命忍着,只怕立时就要丢脸地哭出声来哀求,“丹增才没有要你为他报仇!你这是……你这是自作多情!”
白鸾自床榻上站起身,拿起诛明,柳传羽哆哆嗦嗦地道,“陶小夭,你是要去找雪音报仇吗?你这是自寻死路呀……”
白鸾不答,而是俯下身,在柳传羽眉心软软地亲了一下:“传羽,你别等我了……一天之后,你便走吧。”
走?
你让我去哪里?
柳传羽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冰冻起来,呆呆地,待白鸾向茅屋门口走去,他才回过神来大声喊道:“陶夭——!我这辈子认定只娶你一个媳妇,你就这样丢下我,是要让我做一辈子孤家寡人吗?!你自觉欠了丹增的情意,你更欠了我一辈子啊!”
白鸾在茅屋门口停了片刻,最终还是推门出去了。
“陶夭——”
那一声哭喊换不来任何回应,柳传羽只觉得三魂六魄都已经散去了,此生休矣。目光涣散,整个人都痴傻了。
然而过了半刻,他眼神又慢慢聚回一处,咬紧牙关,大吼一声:
“滚你祖宗十八代的白鸾!混蛋!王八蛋!你答应了给本大爷做媳妇,死也别想给我跑了!!!”
一气喊完,只觉得郁结在心的全部恐惧如乌云尽散,柳传羽聚集精神,开始运功冲破穴道。黎明时分,柳传羽自榻上一跃而起,疯也似地冲出茅屋。
自昆仑山而下,往南方群山发足奔去,那天魔峰便在皑皑白雪的拥簇之间,赫赫危立在高原之上,如一尊顶天而立的魔神。
柳传羽这一辈子从未像现在这样不眠不休地狂奔过,也许用了轻功,也许没有,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要追上白鸾——
愿结同心草,白首不相忘。
当初发过誓的,若是不能一起白首,便一起死在天魔峰上吧!
疾风骤雪,柳传羽迷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他摸着岩石,终于攀上天魔峰顶。
然而决战早已结束。
穹窿之下,九天之上,唯有耳旁风声狂啸。
千山暮雪,万里层云,哪里还能见到那个白衣身影拈花拂剑,回首向他一笑?
那血衣魔尊不见踪影。
锋芒凄艳的长刀已作两截,刀尖插在地上。
刀断人亡……
柳传羽颤巍巍地向坐在断刃旁一动不动的人走过去,每一步,都仿佛要瘫软在地。
白鸾盘膝闭目而坐,神态宁静。肤色青白,唇边凝结一注血迹。
柳传羽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将已经冰冷的人搂进怀里,如同抱着一怀晶莹碎片,想要拼回完好的模样。
柳传羽喃喃念着陶夭的名字,“陶小夭,陶小夭……”
继而声音越来越大:“陶小夭,就算是白鸾愿意为丹增赴死,我也要把你救活!”
柳传羽从怀里取出存着人心药引的那个铁盒子,紧紧攥住,胸中又有了无限勇气。
他将白鸾背起,大步流星地,向天魔峰下,向茫茫沙海,向火焰连天的凤盘山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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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十年,江山易改。
四海之内,战事早已平定,新帝登基也整整三年。
正月里奉衣祭祀,宫中繁杂事务诸多,皇帝耐不住性子,一寻着机会就偷偷地溜出宫门。
这时间,京城里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刚下着,偷闲的皇帝爷就从后门钻进了文相的府上,轻车熟路地往园子里晃去。
青砖碧瓦的小小暖阁,门上挂着御寒的厚毡帘,屋里红泥小炉烧得赤亮,白清扬正在努力地用扇子扇着炉口,忽然一阵风雪卷入,一个穿得圆滚滚的人影跳进屋来,搓着手连连道:“哎哟,可冻死我了。”
白清扬看清来人,嘴巴不由得拉得老长:“咦?”
来人也是一阵惊讶:“咦?”
白清扬接着惊讶:“咦咦?”
来人也继续大张嘴巴:“咦咦咦?”
“你们两个够了。咦什么咦,均是忘记名字了吧。”又是一人掀起帘子走进门来,拥着白狐裘,黑发垂肩,当真是冰肌玉骨,无双美貌,闪得白清扬眼都花了。
“什么啊,我的忘性才没那么大,他明明是白什么什么那只大狐狸么!”柳传羽鼓着嘴反驳道。
白清扬“啊”了一声,为了掩盖自己忘记对方名字,故作惊讶:“原来是你!小太监!”
“你才小太监!”柳传羽气得瞪眼。
白清扬并不理会柳传羽,而是露出十二分殷勤的笑容,奔向柳传羽身边的美人,“白鸾,几年不见,可让我好生想念……”
柳传羽眼明手快,一巴掌拍开白清扬又想拉拉扯扯的手,怒气冲冲地恐吓道:“少来占便宜,这是我明媒正娶的媳妇,再想揩油小心我把你的爪子掰折了。”
白清扬欲亲近美人不成,不由得沉下脸:“你这小太监!胆子忒大,可知道我是谁么?”
“白清扬,你若还有半点皇帝的自觉,现在我便该遣人送你回宫去。”
门外那声音不怒不威,却吓得白清扬脖子一缩,速速地退出好几步,不敢再黏在白鸾身边。
门帘一响,文相穿着一身墨绿衣衫飘了进来,恰似绿风江南岸,明月柳堤旁,柳传羽眼睛一亮:“文小仙仙!我找你喝酒来了!”
文仙先意味深长地瞧了白清扬一眼,然后春风拂面地一笑:“甚好。”
大雪中,暖阁内,四人围炉而坐。
案几上点缀着几样精致小菜,美酒阵阵飘香。
文仙正准备烫酒,柳传羽忽然说我有个好酒瓶,手在怀里一掏,便将一个五彩琉璃制成的宝瓶拿了出来,瓶身焕发五彩霞光,似有无数图案文字在那上面千变万化。
这等稀罕宝物,就连文仙和白清扬也没见过,不由得奇道,“这是什么瓶子,真是美轮美奂!”
柳传羽嘿嘿一笑:“此乃祖传秘宝,烫酒专用。”
白鸾在一旁瞧见柳传羽眉飞色舞的得意劲,忍不住唾了一声:“傻子!”
白清扬将那瓶子端在手里左看右看:“好看是好看,不过也太花哨了。”于是倒上碧绿美酒,放在水中温烫。
白清扬又四下看了看,向文仙问道:“崔云梦呢?不是说他回京了么?在你这里吧?”
文仙笑道:“他可懒得与我们这帮俗人吃酒,到湖上凿冰钓鱼去了。”
“什么?下这么大雪还钓鱼?”柳传羽大为诧异,“这人好古怪!”
白清扬悻悻做出郁闷姿态:“他一定是讨厌见我。”
文仙道:“你这皇帝当得却确实是气人,他只怕想废了你。”
白清扬哈哈一笑转向白鸾:“六殿下,我算是懂了,还是你睿智!”
……
杯盏频举,四人畅饮开怀。
暖阁之中,主宾尽欢。
谈笑间,暖阁外忽然传来悠扬笛声,洒脱旷达,又悄然藏着一缕黯然惆怅,和着风声雪声,清越脱俗,令人心驰神往。
白鸾听罢,似有所感,站起身向文仙白清扬二人一拱手,“我出去一赏雪景。”于是走出暖阁。
柳传羽见白鸾走了,扭捏片刻,也狗腿地跟了出来,伴在白鸾身侧。
白雪漫天飞舞,满园的海棠枝桠上堆积着纯白的雪被,晶莹剔透,如同满树琼花。
白鸾拢紧狐裘,站在水沅的木桥上,静静地看雪。
柳传羽撑开伞站在一旁为他遮着,道:“年年大雪都要追出来站着,你还真是不怕冻呢。”
白鸾微微一笑:“丹增自小就喜欢下雪,如今他看不到了,我便帮他看着。”
柳传羽“嗯”了一声,也笑起来:“那我们便一起看。”
白鸾又道:“这园子真是精妙别致,可有什么名字么?”
柳传羽道:“叫海棠冬雪园。”
白鸾道:“名字也好听。等我们回蜀中去,也弄一个这样的园子,即便赏不到雪,赏赏海棠桃李,也是风雅的。”
柳传羽抬手拂去白鸾发上雪花:“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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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髓》 全文完
猫锦
2013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