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礼》庶忘兮

30、城毁（二）

　　2、
　　老毅回去，选择了离自己家小区一墙之隔的一家非常便宜的小国营招待所，他实在是没有勇气回自己家，从法律上讲，快四年了，法院也该判自然离婚了，他们仅剩的这点缥缈的关系，在大卫妈妈看来，依然还是重要的，也就是说，现在再开口提离婚，法院可能会判，她依然会闹，因为这对于她来说是一个47岁女人最后的颜面。静是命里的劫，大卫妈妈注定是他的克星，他拿大卫妈妈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厌恶大卫妈妈的撒泼耍浑，法律可以惩治杀人，但管不着寻死觅活，他就吃这一套那怎么办？
　　大卫妈妈找了个大学宿管的工作，知道老毅要回来，就住到学校去了，即便是不见面，老毅也没勇气再回家去，那里不仅仅是一个长×宽×高的几何空间，老毅20年婚姻里最倒霉的日子也都是集中在这里。最初结婚的时候，住的是单位的福利房，小小的40平米，花前月下和奋斗都在那里。搬进这套房子，就是一个分界线，最让他觉得不值的，就是他失去了八年的生活，换来的不过是虚有其表的莫泊桑的项链。对门老邓，在他拿3、4000工资的时候，老邓一个月600块钱养着一家4口，还租着房子，但仅仅五年，老邓不仅买了对门的房子，下面的车库里还停着一辆奥迪，同样仅仅五年，他得到的却是一屁股的房债。他一点都不嫉妒羡慕老邓的暴富，那是人家命里有的，他只是后悔失去的八年，直到辞职前两年，他才刚刚还清债。因此他对房地产行业深恶痛绝。
　　还在装修的时候，他们就在刷墙的女工面前吵了一架，没过一会儿他跟女工说“你们忙着吧，我得回去做饭了”。
　　那两个女工惊奇的说“你还做饭啊？”
　　他莫名其妙地问“这有什么奇怪的？每天都是我做饭啊。”
　　“啊？你每天做饭她还敢跟你吵架啊？”
　　在这些农村女人看来，肯每天做饭毫无怨言的男人是得有多可贵。
　　刚住进新房的晚上，激情之后大卫妈妈说“好啦，我在我的新房子里做过爱啦，人生圆满啦，可以死了。”
　　之后的他能想起来的快乐的事好像就没什么了，他总是冷处理+夺门而出，他真正扯直了脖子连珠炮一样吵架总共也就三次，那还不能算是吵架，那就是“怒斥”。一次是“卖大粪的”那次，一次是“工地财务”，最后一次可以说是存在于所有夫妻之间无解难题。
　　他当时得了睡眠呼吸综合征，那算不得是什么病，连大夫也只是让他把枕头放低一点，减减肥，就完了。大卫妈妈知道凭老毅是绝不肯跟领导卖苦的，她背着老毅找了他们的主任，那个主任曾经和老毅在一个班组朝夕相处摸爬滚打了八年之久，当时还只是个单元长，当老毅调了班组，把工具箱钥匙还给他的时候，这个大老爷们掉了眼泪“咱们兄弟这么久，你就这么急着要走吗？”现在大卫妈妈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求到面前，他当即表示一定给老毅找个清闲地方。
　　于是老毅去了消防，调动下来了，由不得他不愿意。倒是清闲了，工资一下子少了一半。
　　老毅20多年的工作都在黑白交割中进行着，虽然谈不上热爱，但那早已经是他的生物节律，因为用工关系的原因，他们这批人是会有可能被清到公司三产部门的，因此老毅几年前就给自己明确规定，离开发电部那天，就是我辞职那天，在这个地方，我不想往上爬，也绝不往下出溜。当然也得分情况，要是到了五十多了才清出去，那他还会不会辞职就不确定了。可现在他刚四十出头。
　　老毅这个想法，大卫妈妈是知道的，那她为什么还要去做这事呢？她是真的不怕老毅辞职吗？老毅第一次要辞职她就吓得体似筛糠，现在依然。
　　所以就得背着老毅，偷偷进行，让老毅觉得是人家公家给他调动的，但她这些伎俩从来这辈子就没有逃过老毅的眼睛过，那为什么还要尝试呢？她知道老毅可能是真的会辞职，接着就是出走，那这件事她干了就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就算没辞职收入一下子下降一半就对她有好处了吗？在她觉得，是有的，而且这赌博的收入很可能还是巨大的。即便老毅真的要辞职，那么她上一次能用一点手段拉住他，这次就应该还能。
　　这个好处，天地良心是无私的，那就是“为——你——好！”
　　40多岁了，身体没有以前好了，刚好现在拿着这个301医院的诊断要求下来，有超过80%的运行工作人员是愿意这样做的。发电部有个兄弟动脉放了7个支架，有一个收发室发报纸的岗位，几个人都在争，工资低得都不能再低了都还争，后来主任据理力争“咱们数数支架吧，你两个，我们7个，比不比？”
　　老毅是那20%不愿离开的，筹建的时候抽调的总共50个人，新厂的第一批元老，现在留下的真的不到10个人了。除了退休的，有十几个人是调去了别的厂子，其他的作为对这些人巨大贡献的奖励，有些人提了干，有些人安排了清闲岗位。车间让老毅的一个哥们明里暗里的给他带话：主任都换了三个了，发电部一直给你留有位置，那么多次考评，你去一次行不行，一次就行。老毅就是没去过。相比于朝九晚五，他更喜欢运行工作这样上就上足，歇就歇够，总是在全厂绝大多数人不上班的时候才上班的状态。
　　在大卫妈妈看来，我是“为你好”，你凭什么不接受，但就因为他总是不接受，所以这件事才要偷偷地“为你好”，从小到老没变过。
　　当年还没结婚，大卫妈妈在饭店打工，老毅去她寝室玩游戏等她，大卫妈妈端了一盘鱼头和一盆米饭给他，一、他觉得这就像是被人施舍的残羹冷炙，二、所有动物的头，只要还看得见眼睛，他都吃不下去，因此他坚决不吃。大卫妈妈当时就发疯了“我那么爱吃鱼头我都没舍得吃我给你端来，你凭什么不吃？”。老毅献血，大卫妈妈晚上神秘兮兮的从饭店带回来一个大瓶子，以老毅的经验那肯定是什么他很拒绝的“大补”，他接过那瓶王八汤，浓烈的腥味让他作呕，大卫妈妈不依不饶的哭着说：“我花那么多钱给你带回来，你凭什么不喜欢？为你好，你知道好歹吗？”当然这只是小事，后来有很多涉及到老毅做人原则的问题上，也可以出现无数的你必须接受的“为你好”。
　　老毅回到家里，阴阳怪气“行啦，我下来了，你高兴了？”
　　“是挺高兴，少挣一点，少花一点，健健康康多活几年怎么不好了？”
　　“是吗？能不能多活几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儿子要交‘一对一’学费了，下个礼拜要交物业费了，你去想办法吗？儿子想买双正经足球鞋，800多，你去想办法吗？”
　　“那我们节省着点，计划着点，没那么难嘛。”
　　“你是说我们现在不节省，不计划吗？那房钱是你还上的吗？如果世事艰难，我可以和你过苦日子，可现在是我有能力过好日子，我指望过你一天吗？你愿意放着好日子不过去吃窝头，凭什么我也必须喜欢吃窝头？我可以让大家吃得起顿顿大肉包子你凭什么要拦着我？”“我告诉你，我从小就是少爷，你的‘为你好’就是拉着少爷跟你一起吃窝头吗？”“要是真的‘为你好’，好，你太辛苦了，你少干点，我多干点，这是你伟大，可特么现在你是‘你太辛苦了，来吧，咱们一起躺炕上等死吧’，你特么是在为谁好？你特么努力过吗？”
　　“我不也是想你健康一点吗？这难道就不对了？”
　　“你觉得我跟你吃窝头就健康了是吗？”“你觉得你尊重人吗？我养了你，养了你妹，养了你妈我抱怨过吗？可是就像我那只乌龟一样，你们把它扔了的时候，有没有尊重过我？我喜欢的工作，我做的好好的，你不想我做我就不能做，你可尊重过我？你特么住着大房子，一睡12个小时，起来了就问一下‘晚上咱们吃啥？’，你关心过房子是怎么来的吗？你关心过晚饭是怎么来的吗？我特么是上辈子欠了你多少？”“所以我求求你，再也不要为我好了！”
　　“老公，对不起，这么多年我拖累了你”
　　“滚蛋，儿子的学费你自己去想办法，去借、去偷、去抢，我就这么大本事了。”

　　各种各样的“为你好”可能会出现在所有的夫妻之中，但这三个字无疑是老毅最讨厌的三个字，除掉对吃喝嫖赌恶习管控的“为你好”，给一个人他能接受的“为你好”，那叫做“付出”，给别人无法接受的“为你好”，那就是绑架。夫妻间所有的不尊重，都会发生在这看似无私的“为你好”标签之下。
　　因此，那套40平米的老房子，是所有人对于婚姻的期待，那现在这套房子，就是老毅对于婚姻的深深恐惧。他从一次即永远的婚姻主义者，到现在成了严重的“恐婚主义者”，当初即便他离了婚，要他立刻就进入与静的婚姻，他也的确是充满了恐惧的。因为即便脱俗如静这样的女人，同样有着各种强制性的“为你好”。

　　因此，他对儿子说：“叫你老妈回来吧，至少你和老妈可以一起好好过个年，我马上就回杭州去，那个房子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儿子曾经很气愤他的出轨，感觉就像自己多年的偶像突然被发现是个“人渣”。但随着静的离开，随着自己的成长，随着自己也和女朋友无厘头的分分合合，他已经开始理解老爸，甚至同情老爸，他本来是希望能把老爸老妈都叫回去，哪怕只是互相问候一下，现在看来是没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