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繁花入梦来》纪寒羽

1、旧恨

　　李涣贞到死都无法相信百里慎会杀了她。

　　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成亲五年，多少个百日恩，到头来还是赐了她一杯毒酒。

　　当真可笑至极。

　　而亲手送这杯毒酒的人，不是别人，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李丹蓉。

　　昏暗的屋子里没有点灯。

　　李丹蓉轻声细语的诱哄：“涣涣，喝了吧，喝了就不用在不见天日的冷宫里日日熬着，喝了就看不到陛下同别的女人亲亲我我。”

　　一抹清泪从脸颊滑落，李涣贞不甘心的握住李丹蓉的手，“阿姐，涣涣不明白，陛下为何如此绝情？当年三次上门求亲的是他，十里红妆娶我进门的也是他，这才过去多少年，他就把我打入冷宫，还要将我赐死。”

　　李丹蓉抬手轻抚涣涣的鬓发，矛盾的脸霎时变得狰狞起来，手从脸颊滑至脖颈，毫不犹豫捏上她纤细的脖子，唇边却是带着笑意：“涣涣，别伤心。陛下之所以对你狠心，是因为从未爱过你。”

　　她手上的力道渐渐增大，李涣贞呼吸困难，涨红了脸，却听见她说：“涣涣，陛下爱的人，一直是我呀。”

　　-

　　“轰隆”一声惊雷，李涣贞吓得尖叫着醒来。

　　秋棠掌着灯忙走进屋，“夜里的春雷着实响了些，姑娘可是吓着了。”

　　李涣贞一身冷汗，抚着额头坐起身，淡淡道：“做了个噩梦。”

　　“姑娘近日总是睡不安稳，可是伤口还疼？”

　　李涣贞抬手摸了摸额头，“一点小伤，不碍事。”

　　三日前，李涣贞同李丹蓉在后花园扑蝴蝶。

　　春日微风和煦，阳光不急不燥，各式各样的花朵竞相绽放，蜂蝶在花丛里忙忙碌碌。

　　姐妹俩嬉笑打闹，拿着扇子追着一只湛蓝色的蝴蝶，后来李涣贞不知怎的从假山上摔下来，头磕到石头上，血流不止。

　　等她再次醒来，澄澈的眼里布满岁月的沧桑和凄凉。她不再是十五岁的李涣贞，是那个被夫君赐死，被阿姐亲手灌下毒酒的李涣贞。

　　她重生了。

　　案几上的白瓷香炉萦绕着一圈圈青烟，窗外春雨淅淅沥沥，仿若一首绵绵不绝的颓靡之音。

　　秋棠放下灯盏，在床边的小杌子坐下，轻声道：“天还早着，姑娘再睡会，奴婢陪在姑娘身边。”

　　丑时三刻，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屋里只有一盏灯幽幽亮着。李涣贞道：“再多拿几支蜡烛，将屋里点亮些。”

　　秋棠领命，将屋里的灯全部点亮。

　　自打李涣贞从假山上摔下来，总是要将屋里照得亮堂堂，即便入睡也要如此。秋棠和沉香担心屋里太亮照得她睡不安稳，在她熟睡后偷偷将蜡烛灭了，可她半夜醒来，又会让人重新将蜡烛点燃。

　　一盏盏灯亮起来，李涣贞攥紧被子的手才缓缓松开。

　　她害怕一个个独守空房的夜晚，害怕不见天日的冷宫，害怕李丹蓉掐着她的脖子强行给她灌下毒酒的黄昏......只有小小的火光，才能支撑起她的恐慌。

　　“秋棠，你去睡吧，不用守着我。”李涣贞道。

　　秋棠担忧的望了她一眼，轻轻唤了声：“姑娘......”

　　见她憔悴的面容上没有要留下她的意思，秋棠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阖上门时又嘱咐了句：“姑娘有事就唤奴婢，奴婢整夜都候着的。”

　　香炉里点了安神香，李涣贞侧身躺在床上，看着满室烛光，终是无眠，且听春雷阵阵，细雨绵绵。

　　上一世，她是丞相府唯一的嫡女，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
　　大哥哥李长勋与她一母同胞，二哥哥李知晖与三姐姐李丹蓉是侍妾白姨娘所生。

　　李丞相的原配夫人林氏在李涣贞四岁时病逝。李丞相与夫人鹣鲽情深，夫人病逝后他并未再娶，妾室只有白姨娘一人，后院只能交由她打理。

　　李涣贞自小便是在白姨娘手底下长大。她贵为丞相嫡女，在府中无亲娘撑腰，白姨娘只手遮天，她在李家的日子还不如李丹蓉一个庶女过得体面。

　　是以，李涣贞自幼便是个谦和的性子，李丹蓉喜欢的绝对不争，李丹蓉看上的绝对不抢，哪怕在外人眼里李丹蓉才是丞相嫡女，她也心甘情愿做一片默默陪衬的绿叶。

　　直到百里慎出现，才彻底打破李涣贞平静的生活。

　　他是当今二皇子，生母是宠惯六宫的周贵妃，自幼聪慧，颇得皇帝器重，身份尊贵却不骄躁，满朝文武大臣无不夸他一句贤德。如此德才兼备的皇子又长了一张风流倜傥的脸，放眼整个京都，待嫁闺中的女子哪一个不想嫁他。

　　就是这样如星似月般的人物看中了李涣贞，好像天上突然掉下来一块馅饼，在涌动的人潮中砸中了她，她不信自己有这般的好运和魅力。

　　那时百里慎对李涣贞一见钟情的事闹得整个京都沸沸扬扬。

　　一个是天家儿郎，一个是丞相嫡女，郎才女貌，理当相配。

　　百里慎只需向皇帝求一道赐婚的圣旨，何愁李涣贞不乖乖嫁他。
　　可百里慎偏不，他不想强迫李涣贞，他要她心甘情愿的点头。

　　永昌国的二皇子，京都最优秀的男子，拜倒在李家嫡女的石榴裙下，尊她敬她，给予她莫大的荣宠和尊贵，天下哪个女子不羡慕嫉妒？

　　百里慎三次求亲李涣贞，终于求得美人归。

　　大婚当日，十里红妆，风光无限。
　　洞房花烛，百里慎对李涣贞说，但求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可不过区区一年，他如愿以偿登上帝位，便一个接一个往后宫里抬女人，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稳定朝局，却夜夜同后妃翻云覆雨，十天半月不曾在李涣贞殿里露过面。她怨过、哭过、等过，在独守空房的夜里熬得心灰意冷。
　　原来从男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就跟泡沫一样，炫彩夺目却转瞬即逝。

　　第二年，李丹蓉大着肚子被百里慎迎进了宫。

　　李涣贞千算万算算不到姐妹二人竟要共侍一夫。
　　当初三次登门求亲的风光，在李丹蓉进宫的那日沦为天下的笑柄。

　　李涣贞彻彻底底失望了，如此薄情寡性的男人，不要也罢。

　　后来李丹蓉为了争宠暗中联合几个后妃算计李涣贞，她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与百里慎越走越远，以致形同陌路。

　　最后被打入冷宫，也在李涣贞意料之中。

　　她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争。
　　可是为什么，百里慎和李丹蓉还是要置她于死地？就算曾经的誓言作了假，难道在深宫里熬过的五年岁月也是假的吗？纵使她对百里慎再无价值，可也是被他利用得面目全非，到最后半分怜惜也不舍得给她吗？

　　李涣贞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心里暗暗发誓：“百里慎、李丹蓉，上辈子你们欠我的，今生今世，定要你们十倍百倍还回来。”

　　直到天边亮起鱼肚，李涣贞还是没睡着。

　　蜡烛已经燃尽，独留下层层叠叠的蜡炬。她借着熹微的晨光起身，坐在妆奁前细细的梳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

　　不多时，秋棠轻手轻脚推开门，见李涣贞已经醒了，招呼沉香打了洗脸水进来。

　　“姑娘怎的起这么早？今日无事，可以再睡一阵子的。”秋棠道。

　　李涣贞将梳子递给她，“不用，给我梳头吧。”

　　秋棠接过梳子，见她眼底乌青，还是忍不住说：“昨夜奴婢走后，姑娘可是又没睡着？大夫嘱咐过要好生休养，姑娘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身体怎么熬得住。”

　　李涣贞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柳叶般的细眉，星辰般的眸子，高鼻梁，樱桃唇，少了成熟妩媚，却多了几分少女的娇俏。
　　“不碍事，这一阵子觉少，等过了这一阵自然就好了。”

　　“要不再让大夫瞧瞧吧，开几副安神的方子，姑娘能多睡几个时辰也是好的。”秋棠关切的说。

　　“不用。”李涣贞知道，再多安神的汤药于她而言都是无用，百里慎和李丹蓉给她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这道伤如果抹不平，必然夜夜梦魇，难以安生。

　　还未梳洗完，吴妈妈火急火燎跑进屋，没来得及喘口气，忙道：“姑娘，三姑娘来了，在前厅等着，姑娘赶紧瞧瞧去吧。”

　　李涣贞几不可闻的轻哼一声。
　　她从假山上摔下来已经三日，足足过了三日李丹蓉才来看她，不知是她沉得住气，还是觉得她李涣贞好欺负。

　　“让她等着。”李涣贞漫不经心的说。

　　吴妈妈以为自己听错了，规劝道：“姑娘快些吧，别让三姑娘等久了。”

　　李涣贞拔高了声音，“我说，就让她等着，你听不懂吗。”

　　吴妈妈呼吸一滞，瞄了眼铜镜里的李涣贞，她什么时候敢这样对三姑娘，饶是想念叨她几句，又不敢乱了规矩，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正要走出门，她又回头冲秋棠和沉香嚷：“你们两个小蹄子，动作快些，要是让三姑娘等急了，拿你们两个试问。”

　　秋棠垂下了眼，老老实实的梳头。沉香微微叹了口气，也不敢多说什么。

　　“慢慢来，不碍事。”李涣贞拿了螺子黛细细的描眉，侧着脸比较两道眉毛是否画得对称。

　　沉香捧着首饰盒子，看一眼吴妈妈离去的背影，担忧的问：“姑娘不着急吗？”

　　“着什么急，”李涣贞目露轻蔑，摸了摸额头上包扎好的伤口，“她李丹蓉等一下怎么了？她若是愿意等，就等着，不愿等，就回去。反正这笔账，我迟早要跟她算清楚。”

　　秋棠、沉香二人皆是一愣。

　　众所周知四姑娘脾气极好，待人接物小心敬慎，挑不出丝毫差错。自打从假山上摔下来伤了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说话还是细声细气、温温柔柔，可那气度截然不同，又冷又硬，让人不敢说半个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