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小玉的故事 ...
-
【1】
中秋之后,往来的商队就少了。
胡天八月即飞雪。每年这个时候,敦煌这样好的城,就像被老天爷盖上一层棉被,要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呆上那么几个月。清早不再被驼铃声吵醒,夜里酒肆人影稀疏,吃饱了饭、在街上怪叫乱跑的小孩也被收进了盒子里似的,渐渐的都见不着了。
我推门出来,隔壁的阿叔捻着山羊胡,说:“要冷了!”
不错,可我还得出门。
出城去总是骑马。远远地就看见阿贞把手抄在袖子里,站在门口等我,见了面,先捧上热茶来:“小师傅冷不冷?”
我说不,她咯咯笑着说:“下雪了,还不冷?”
我并不怕冷,只担心天气严寒,冻硬了我的笔尖。朱砂红,青菜绿,阿贞站在我边上,道:“小师傅功夫真好,手也不抖。”
我说:“吃的就是这碗饭。”
她又笑,笑完了蹲在墙角,袍子拖到地上,沾了尘土。
“地上脏。”
“我不怕。”
“蹲着不雅。”
“你管不着。”
我站在梯子上头,低头看她。她单手托腮,眼睛是紫葡萄一样的水润,头发比乌檀木更漆黑。
“小玉,我要成亲啦。”
【2】
延丰六年,随祖父初来敦煌时,我刚满八岁。
人说祖父在京中是有名的画师,但那时我还不懂事,不曾知道他在大相国寺的墙壁上描绘维摩诘时是个什么模样,只知道有记忆起,家里的光景就一年不如一年。六岁时父亲病故,祖父带我走出那个种着柳树的小院子,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长安。
顺着河西走廊,走过白马寺,走过大雁塔,走过祁连山,祖父带我走进另一个小院子。
这里好,没人认识咱们。
他总这么说。说了七年,每天都要讲上两三回,说着说着,就死掉了。
我把他葬在城外,背起他的刀笔水彩,走进了石窟。
祖父和我都认为,绘壁画这桩事业极好。不必和外人打交道,善男信女打千里外集资供养佛祖,我们拿一笔小小的钱,将他们画到壁上。河南的僧尼佛徒洋洋洒洒集了百人,这百余身佛像让我猫着腰画了足足两个月,单是“一心供养”便写了好半日;又有清河王氏,千里迢迢托人送来银钱开窟造像,千万嘱咐窟里的壁画须赶在年前完工,圆他们的功德,银钱给得足,便是这样无理的请求,也能勉力实现。
阿贞总说我掉进钱眼里,可见她没吃过钱的苦。
我十岁随祖父来这里画像,那是夏天,风清云淡,她随母亲来礼佛。
沈家是富商,生意从长安做到河西,夫人戴了珍珠项链、红宝石耳坠,荣华富贵光彩照人,阿贞却像个小破烂。我提水来洗笔,她蹲在墨彩未干的墙脚,扭头问:“这画的是谁?”
是你,阿贞。你父母出了万贯银钱,开窟造像,要我将你家里上下十数口人都绘上去,求的是功德无量,是万世留名。那是我第一次见你,见了你,我就知道该怎么画了:用最乌黑的墨晕染你如云般野蛮伸展的发,用最细最细的笔尖描绘你嘴唇的线条、你微微上挑的眼角、还有两颊的花钿。
她叫我骑马去关外,我说不去,还得干活。
“蒋玉,你真无趣。”
她不知道,我口袋里半分余钱也没有,做一日吃一日,手停口停,和她不一样。
上元节前,她从胡人铺子里买来杯子,说是皇帝用的玻璃杯,亮晶晶,好漂亮,问我喜不喜欢,喜欢就送给我。我摇摇头说不要,她生气,竟当场把杯子摔碎了,只说:“你要是不喜欢,我买来有什么用?”
说着就扭头跑掉。
我举着笔墨油彩,只恨不能再生出两只手来,慌忙间都丢在地上,也踢踢踏踏地跟着跑出去,她并未走远,就蹲在洞窟外头,见了我,抬起头,眼里有泪:“你不是不要么?”
“我要的,我要的。”
有僧西游,临行前藏经于洞窟,嘱托我时时照看、莫让人偷了去。阿贞笑他寒酸,这些破纸丢在路上也没人要,我瞪她一眼,她又立刻噤声,不一会儿攀住我的手臂:“这个洞窟倒是再好不过,隐秘得很。”
我就把她的玻璃杯藏在这里。
【3】
祖父饮酒多年,身体不好。先是多痰,然后是夜咳,再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白日里也起不来,终于有一天,他不再同我一起骑马出城。
于是我每隔五天回来一趟,带来食物和钱,帮他烧上一大锅热乎乎的洗澡水,在家睡一夜;临走前给邻家阿叔几个钱,托他留心家里老人,莫等他凉透了,我还不知道。
阿贞又来寻我,送我漂亮的骰子,说是她父亲去长安,带来最时兴的玩意儿,那里的孩子都爱玩,我说我不要,她又一把塞进我的口袋。
“你祖父还好么?”
“病了。”
“严重么?有没有请郎中?要不要我请郎中去看看?”
她的问题像连珠炮,我无力招架,连连说:“请了,还好,正在吃药。”
过几日她又来,这回带的是书册,说长安的叔伯寄来试卷,是最最一流的诗人写就。“那人还去我伯父府上拜会呢,求他给一个官职,我看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不然如何要求人?”
“兴许是家里贫寒,没有人脉,不去搏前程,哪来机遇?”
她总是完全不在意我的讥讽和反驳,又抓住我的袖子:“那你喜欢不喜欢?喜欢的话,我叫他再寄来?”
阿贞没有再来。冬天来了,她母亲旧疾复发,想去暖和点的地方过冬,举家迁往蜀地。走得突然,临行前她只来得及叫家中老仆给我送来一幅画,说是刚开始学,送给我当个礼物,希望我不要嫌弃。
打开来看,纸面雪白绵软,花大价钱用绢布装裱整齐,她用笔胡乱地在上头画个圈,旁边写一首打油诗:“师傅年纪小,没头也没脑。何事惹烦忧?总是嫌我吵。”
阿贞走的第十天,有人从城里捎信给我,要我回去一趟。
天快黑了,外头开始下着零零碎碎的小雪,风吹在脸上,像刻刀刮过。我的马也老了,一路跑得气喘吁吁,堪堪在城门关闭前闯进去,飞奔过空无一人的长街,飞奔过曾有胡姬巧笑倩兮的酒肆,飞奔过阿贞家高大的朱门和石狮。
我的手被冻僵,去年冬天生过的冻疮疤痕又痒又痛,几乎抓不住缰绳。我的脚像两只大馒头,肿胀麻木,每走一步都好似踩着荆棘。我的嘴唇干裂,粘在一起,终于张开来,嘴角竟然撕裂,流下鲜血。
眼前是一片残垣。家里的房子倒了,祖父就躺在下面。
【4】
我把祖父葬在城外。
洞要掘得深,天冷了,狼没处寻食,要是埋得浅,说不好会被挖出来吃掉。碑要立得矮,旷野风大,又有沙,立得矮才不容易刮坏。四季衣裳,一季总要带上三件,统统都叠好了放进棺中,剩下的只等头七,一并烧了。
我也没有了家。
这小院是七年前刚来敦煌时祖父买下的,花光了他身上几乎所有的钱,我们吃了两个月咸菜馒头,勉勉强强才算攒下点家当,现如今地还在,但我并没有钱在这上面建房。
背着我的笔墨、当季的两件衣裳、还有祖父的一件破衫,我住进了莫高窟。南面是千佛洞,万人朝拜;背面是住家窟,僧侣和画工们在此饮食起居、生老病死。有僧人从很远的地方来这里禅修,没熬过这个冬天,就在洞窟里悄悄地死去。
四月,有人从凉州来,带来一篓书信。
“冬天冷,驿站那小子忘了。”
他这样解释,前言不搭后语,我不以为意。夜里在灯下展开来读,上头的字龙飞凤舞:今日到了甘州,有人请我爹爹吃席,真好笑,请他吃大西瓜。今日到了凉州,外头下雨,冷得很,不知道敦煌冷不冷?兰州,兰州没什么好玩儿的,倒是看见了大河,有人扎筏子,怪有意思的。
落款往后过了一段时日,上头写道:长安真是漂亮,蒋玉,你也应当来长安看看,好男儿走四方。
那天晚上,多年不见的故乡回到了我的梦里。
四月,长安的细柳应当已经发出新芽,春雨润如酥,夜里躺在床上,能听见万物生发。我们一家住在小院里,母亲在窗下种下迎春花,父亲先是考学,做了一个小小的官,很得意的样子,突然有一天脸色惨白地回来,万分惊惧,一病不起。
童年像幼时在集市上见过的走马灯,迅速地转过,急转直下,接着就是远行。我们跟着马帮走过剑南道,路过大江大河,来到这个边陲重镇。祖父说咱们在这里就挺好……我来教你手艺,将来可以养活自己……
我走不了四方。我在这里,吃一日做一日,走不出这片石窟。阿贞不是男儿,却有男儿胆色,我梦见她持长剑、骑白马,日行百里,山水迢迢,替我走遍这天下。
【5】
再次见到阿贞,我们都是长大了许多。
她和母亲在蜀地住了一年多,迅速地从一个女孩子长成美人。十八岁的女孩子在长安已经可以当别人的母亲,边镇民俗虽不同,她父母也有一番打算。
“那人,那——么高,那——么壮,笑起来又蠢又笨,好丑!”她气呼呼地说。
有僧人托我寻一卷经书,是前朝人留下,藏在不知哪个洞窟里,我一一猫着腰钻进去翻找,满头满脸都是灰土,阿贞伸手想帮我擦掉,一抹,反将灰都抹开了,一张脸只剩眼白。她哈哈大笑:“小玉,你看看你!”
我哼了一声。她又凑上来:“我帮你找。”
“那么高,那么壮,有什么不好?多有男子气概。”
阿贞愣了,头上的珠钗闪闪发亮,两颊迅速扬起红色,神色恼怒:“我就讨厌人又高又壮,又不是猪,等着宰来吃!”
这话说得粗俗,我也笑起来。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说给你母亲听,叫她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她坐在门口,两条腿晃悠来晃悠去,背对着我说:“我就爱手长得漂亮的。”
我看见自己的手。骨节粗大,长满冻疮,还有刻刀留下的伤痕。“手漂亮有什么用?”
“他的手指像猪肉肠!”她又气又恼,“偏偏爹爹说,那是他友人家的儿子,叫我客气,哼!”
我才知道,那位猪肉肠千里迢迢从长安追到了这里。
正是六月,白日里烈日当空,树荫下却凉快极了,还有凉风习习,我在洞窟深处的沙里埋了瓜果,只等阿贞来。站在高处,远远地能看见她枣红的衣裳、漂亮的小马,身后扬起大团的黄色沙尘。一人一马渐渐地近了,我眯起眼睛,看见黄沙中冲出一个陌生人。
在这样的地方,好难得见到一位美男子。美男子身长八尺,风神俊秀,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朗声笑道:“我算是知道阿贞为什么不乐意带我来了。”
他是长安人,出生在那座烟柳如云的城市,随父亲去各地赴任,最终又回到长安。他们在蜀中相遇,他父亲和阿贞的爹爹是同乡。
他走过一窟窟壁画、造像,弯下腰细看,说:“小师傅这样好的手艺,不该埋没在此地。”
“我祖父说,有一门手艺养活自己就可以了。”
“这样的手艺若是放在长安,必定能让您成为达官显贵的座上宾。”
阿贞横插在我们当中:“小玉不稀罕。”
他笑了:“阿贞,人家有嘴,如何要你来说话?”
她气得满脸通红。
我轻声说:“祖父过世不足三年,我不会远行。”
他把一枚玉珏放在我手心:“那你什么时候来长安,可以来我家找我。”
他姓谢,叫什么我并不知道,阿贞也没有告诉我。她整日整日往外跑,骑马飞驰在城郊的黄土小道上,烈日当头,晒得像个黑猴子,只盼那姓谢的放过她。终于有一天在外面晒到中暑,刚进家门,整个人就头朝下栽倒在地,她母亲气得说不出话,勒令全家不准放她再出去。
夏天快要过去了,清晨有了凉意,很快就将是秋天,接着,敦煌的严冬又要来了。我照例早起清洗画笔,听见有人在外面叫我,是托我寻经书的和尚,说有人找。
是送玉的谢家儿郎。他特意起早来城外,同我道别。“要回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他说,“阿贞托我带东西给你。”
是一封信和一个小金坠子,信里写:送给你!别被这小子骗了。
我笑起来。他观察我的神色,道:“又在骂我,是不是?”
“没有。”
他并不在意,笑了笑说:“这里太苦了。”
“还好。”
“她真无礼,是不是?”
我知道他在说谁。“那你不要娶她。”
“可我偏偏喜欢。”他上马,突然低头又看我,说:“小师傅看着像故人。”
“我家里祖籍在长安,但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
“难怪。”
“长安的柳树……”我突然不知道该问什么。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不再回答。他笑着说:“来日方长,来长安找我吧。”
两个月后,敦煌迎来初雪。阿贞顶着寒风来,冻得两颊通红,手指冰冷,我烧了热水给她暖暖身子,她捧着茶碗,咕嘟咕嘟一气喝到底,放下茶碗,她说:“小玉,跟你商量件事。”
【6】
“我们半夜走,天亮前就能到瓜洲,跟着马帮南下,去剑南道,一个月肯定能到。”她掏出荷包,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在桌上,一一清点,“这些都是好典当的玩意儿,小件的金银珠宝,要是钱不够了就当东西,你看怎么样?”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叔父在甘州做官,我们南下必定经过甘州,你父亲请人连夜送信过去,我们连关陇都出不了。”
“那么走这条。”她拿笔在地上胡乱地画,“我们跟着他们走到这里,自己翻山过去,不行么?我听人说可以走。”
“山上多野兽,我们两个人,走不出来。”
“那么,”她眼珠乱转,“那么我们去碎叶……我们家在碎叶还有房子……”
她已经昏了头,主意一个比一个烂,叽里呱啦地说着,说到最后,突然流下泪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小玉,你要是不救我,我就,我就完了。”
谢家在京里做官,千里迢迢写来书信求娶,十九岁的沈如贞从未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她热爱华服美玉、长安城烟雨般的细柳,却更爱家中的枣红色小马,还有广阔天地,要她去做贵妇人、官太太,不如叫她去死。
她抹了抹脸站起来,“蒋玉,你心里有没有我?”
十九岁的蒋玉,眼睑线条像古画里的佛,柔柔地向两边拉开,然后轻轻往上一勾,凭空多了些媚意,可两粒眼珠汪着水,总有慈悲,双手似佛祖菩萨,向上摊开,好像在说:阿贞,我没有办法。
这样的蒋玉坐在桌边,手还捉着画笔,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墨水在笔尖凝结成珠,污了青灰色的袍子。蒋玉轻轻地说:“你不明白。”
她咬了咬嘴唇,问:“我叫爹爹给你谋个差事,最好是替他跑西边的生意,然后你带我一起去,这样谁都管不着我们,好不好?”
她的小玉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伸手擦掉她的眼泪。
“阿贞,我这一双手,连自己也托不起。”
她依然半蹲在他面前,恳切的表情像凝固在脸上,突然暴起,一把拽住他脖子上的吊坠:“把这个还我。”
从小到大,她说什么,他都会照做。这次果然也不例外,他低下头,乖乖地把绳子解开,金做的小小挂坠轻巧地落在她掌心。她满脸是泪,咬牙切齿地说:“你最好别后悔。”
【7】
第二年秋天,我有了一只狗。
天色暗了,我与和尚对坐着煮粥,门外隐约传来婴儿哭泣声,和尚放下筷子跑出门去,不一会儿捧回一只毛茸茸的小玩意儿:“一窝生了太多,母狗养不活,只好丢掉几只。”
原来幼犬吠叫和人类婴儿这样相似,我觉得新奇,低头拨弄小狗肉乎乎的爪子,和尚又自说自话:“沈家小姐嫁人了,你知道么?”
“知道。”
“去看了么?”
“看什么?”
“好多人,好热闹,敲敲打打地送她出门。”
“没。”
“真该去看看。”
不知是在劝我,还是在感慨自己错过了如此盛宴。我拿衣袍兜住小狗,“不关我们的事。”
我还是住在窟里。这两年从甘州、凉州来造像开窟的人越来越少,画工久无进项,前前后后走了好些人,僧人却依然在此苦修,每天傍晚,北山升起袅袅炊烟,我就收拾东西回去,这里就是我的家。
现在这个家里多了一位毛茸茸的小友。
和尚劝我说被母狗扔下的小狗多半活不成,我不信邪,拿银钱去附近农家换来羊奶,就这么点吃食,竟然也把狗养活了。不出半个月,狗已经可以开始吃肉喝汤,噔噔噔地跑来跑去,白天总不见影,到了饭点却能准时出现;下雨天、大风天则绝不往外跑,我盘腿坐在地上描一尊人像,狗趴在我的身边,轻轻打鼾。
“活下来了。”我对和尚说。和尚看我一眼:“好哇。”
“你是出家人,为什么没有慈悲心?”
“我是出家人,更知道有情皆孽。”
强词夺理。
我问他俗家姓名,他只说他叫尘空。
“可曾去过长安?”
“延丰四年,随师父在长安讲学,在大相国寺见一施主画像题字,行云流水,铁画银钩。”他看着我说,“是你祖父。”
小狗蹭蹭我手心,鼻尖湿漉漉,鼻息像婴儿。
和尚指着狗说:“傻子。”
我的狗就叫傻子。
傻子长到六个月,已经是一只颇为成熟的少年犬,白日里更不见影,早出晚归,不知在外有何营生。和尚说:“知慕少艾。”可我像寻常父母,只忧心它受风吹雨淋。
突然有一日,和尚指着它的耳朵说:“你看。”
“什么?”
“竖着的。”
我端着饭碗:“怎么着?”
他愣了半晌,抚掌大笑:“蒋玉,你养了只白眼狼!”
傻子不知道我们说的就是它,在我身边躺下打了个滚,滚进我怀里。
“狼养不熟的,长大了就该跑了。”
“那就跑吧。”我轻声说。烛影摇曳,把我们两人的影子都拉得瘦长而苍老,“跑就跑吧。”
次年四月,一个普通的春日,我的傻子早上跑出家门,就再没有回来。
起初我想,它是贪玩误了饭点,最多到半夜也该回来了。蜡烛烧到末,我想应该是天色暗了,它看不清路,天亮后自然会回来的。再往后我想,大约是它跑得太远了……不是傻子么?它很傻的。
我在家又等了一个月。等到五月,我对和尚说:“傻子不会回来了。”
“那你还在等什么?”
“不等了。”
第二天,我收拾东西,带着两件袍子、我的画笔刻刀,牵着一匹老到很快就要死掉的马,离开了敦煌,就像我来时那样。那年我八岁,牵着祖父的手走进洞窟,满目金光烂漫,是河西的贵族人家斥资万贯,要把功德和慈悲镌刻在石上,一百年不变,一千年不化,万古流芳。
【8】
“蒋师傅这样好的画工,就算放在长安,也算得上大家之作。”
陈恭让将手背在身后,啧啧叹道,说着又问:“师傅今年几岁?”
“二十六。”
姓蒋的画师有一双画中佛陀般的眼睛,线条纤细、温柔慈悲,脊柱被常年背负的重物压弯,微微歪向左侧,于是左边肩膀就略高了点,行路也不便,走得急的时候难免一脚深一脚浅,总让人疑心他是跛足。
他在杭州出名,最初是因为山寺的壁画。僧人吝啬,只肯出极少的钱,请寒酸画工来画上几笔,却有当地士绅上山礼佛,无意看见,以为至宝。那以后,杭州就多了一个有名有姓的画师。
陈恭让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友人家中,他被请去绘一张观音相,挂在老夫人的佛堂里,友人在屏风后指着他道:“你不知道,他如今是红人。”
就这么认识了。
杭州城里多的是文人雅士,十个里头总有九个号称自己此生挚爱翰墨书画,“倘若今天西湖发大水,从里头捞上十个人来,五个是画家,三个是诗人,还有一位能写风流戏本子。”这话说得刻薄,可陈恭让有这种本事,再刻薄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也不叫人恼怒,反而觉得亲昵又活泼。
蒋玉只笑笑,很配合的样子,手上的活从不停下。陈恭让觉得无趣,又在边上坐下,喝一口茶,食半块酥,末了道:“蒋师傅,你知道他们说你什么?”
这话有奇效,小师傅终于肯抬头看他一眼,木木的,仿佛花了好些功夫才听懂:“说什么?”
“说你从前当过和尚,是还俗来的。”
“胡说八道。”
陈恭让来劲了,凑上来又问:“那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小师傅正拿最细最细的狼毫小笔勾描金线,屏气凝神,恍若未闻。笔尖如垂柳枝叶划过湖水,浑身除了一只右手,仅有眼睫微微颤抖,似被八月的风吹动。陈恭让看得出神,只听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说:“敦煌。”
陈恭让渐渐地、渐渐地喜欢上这位小师傅。
蒋玉是今年春天来的杭州,这之前他去过金陵,去过徽州,总是身无分文、穷困潦倒。他住在近郊一处民宅里,陈恭让去过一次,茅檐低矮、四处透风,陈恭让简直怀疑蒋玉是遭人骗了,摇着扇子上前道:“蒋师傅,你每个月的租钱是怎么付的?真有人来向你收?”
蒋玉正在煮茶,闻言愣愣地答:“自然要付的。”
“可曾看过地契?可曾去有司打听?”
那小师傅眨了眨眼,全然无知。陈恭让感叹:蒋玉啊蒋玉,可真是璞玉浑金,这辈子怕是都没见过恶人,兴许见过,可他不知道自己受了骗,自然也不识得那是恶人。
次日便硬拽着蒋玉去找屋主,又是哄又是吓,那人给问得狼狈不堪,前言不搭后语,显然蒋玉是挨了骗了:这分明是处无主荒地,小蒋师傅白白给那流氓交了半年的租。
蒋玉倒是没说什么,从外头回来,郑重地递给他一个包裹:“我没有别的东西好谢你,这是早年在敦煌时画的像,人人都说好,我不知道哪里好,但望你喜欢。”
是一幅画卷,画的却是仕女,眉眼弯弯、笑意嫣然,慈悲如佛陀,又柔美似仙侣。
“杭州还是小地方,蒋师傅这样好的画工,倘若去长安,前途无量。”
蒋玉突然问:“你去过长安么?”
“少时在太学里读书。”陈恭让笑着,“可惜功课不佳,也不知为官之道,最终还是这里好。”
“你是被贬的?得罪人了?”
蒋玉身上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憨直,饶是陈恭让晓得他说话的秉性,听到这里也险些喷茶:“……在哪做官不是做?”
“真是被贬了。”蒋玉自言自语。
“蒋师傅,人家说你是庙里的和尚,是有缘故的。”
“什么缘故?”
盖因你对俗世这一套,完完全全是一窍不通。
陈恭让笑得直不起腰。半晌,答非所问:“蒋师傅,杭州好不好?”
“好。”
“较之敦煌何如?”
他迟疑了一会儿,仿佛真是很认真地在考虑这个问题,最终舔了舔嘴唇,道:“都好。”
【9】
消息是次年三月到来的。
皇城来的书信由人快马加鞭,一路从北方传来南方,比春风更快,等知府大人新官上任,陈恭让早已提前一步替他收拾好了宅子庭院、仆媵用人。蒋玉去找他,他兴致勃勃地拿出图纸来指给他看:“我那位同窗最爱竹,我在里头圈了这么大块地。”
蒋玉道:“你们也算是同道中人,都被贬。”
陈恭让用胳膊肘杵他:“扫兴。”
那位大人说是他早年在太学里共用一张书案的朋友,二十岁上下风光得意,不料时运流转,一朝从天子门生跌落成泥,遥遥地给从长安也撵来了这里。“改日介绍给你认识。他为人旷达风趣,你也一定会喜欢他。”陈恭让这样说。
蒋玉一声不吭,看着窗外的桃花发愣。
他对这些事从来都不感兴趣。哪里来了巨贾,出千贯银钱求购一张佛像,哪里又来了显贵,差人日夜蹲在茅屋前邀他去府上做客,他一贯木然无知,只觉得吵,一不做二不休搬进陈恭让家里。陈家宅院深深,无人来扰,正好合了他的心意,从早到晚只知画画、吃饭、发呆、睡觉。
“你这样,我真担心你活不长久。”
“还行。”蒋玉几乎是体贴地宽慰他。
陈恭让只得摇头。
清明前后,少年同窗终于到了杭州。安顿好妻小,打扫净房屋,带着礼物登门拜访。蒋玉只推说睡得不好,不乐意见人,照例躲在屋里,陈恭让从不勉强他。
外头落着小雨,笔尖也濡湿。有幼童咯咯笑着从檐下跑过,想必是手腕上绑了铃铛,叮铃叮铃地响,妇人在后面低声疾呼,只怕孩子摔倒。
蒋玉推窗去看。
南山有千佛洞,供奉前朝今世万千佛陀造像。那还是在十几年前,河西的富贵人家热衷于开凿佛窟,一家上下十数口,通通都画到壁上去,画匠用朱色描绘妇人檀口,用金丝勾勒衣角镶边,丝绸裙摆如波涛。蒋玉在由东往西数第二百二十六窟双膝跪地,画下那女孩微微上挑的眼角,还有两颊的花钿。
那妇人拿扇子遮住半边脸,半晌,叫他:“小玉。”
【10】
“不是说杭州很好么?”
“是很好。”
“那还走?”
“想去别处看一看。”他伸出手,把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放在桌上,不看对方的眼睛,“这个给你。”
陈恭让掂了掂。蒋玉靠画画攒下这笔钱,拿来付他的租。
“出门在外不穷游,”陈恭让把包袱塞到他怀里,“改日再见时,记得把路上见过的好风景都说给我听。”
蒋玉愣住:“你也要走?”
“西北有战事,粮草先行。”他轻描淡写,末了颇为得意地补充:“早年太学生有入衙门实习历事的,我在户部,是一等一的好算手。”
这样风流倜傥、不着边际的人,竟然也做过一番事业,虽然短暂地被赶出了那座皇城,眼下有了机会,又立刻牢牢抓住,要快马加鞭、杀回他的战场上去。
“什么时候走?”
“明天。坐船去蜀中。”
一大早就要走,天都还没亮,陈恭让那么贪睡的人,竟然起得比他更早,拿一桌子吃食糕点把他塞得顶饱,还叫人包了两块桂花糕,只怕他路上饿着。两人并肩走着,石板路上凝着露水,蒋玉脚下一滑,险些跌倒,还好陈恭让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蒋师傅,不如跟我去长安吧。”
“……不去。”
陈恭让早知道他会这样回答,摇了摇扇子,突然长长叹了口气。蒋玉当他是失望了,奈何嘴笨口拙,绞尽脑汁只挤出一句:“……以后去长安的时候,一定找你。”
陈恭让知道他误会了,可见他满面窘迫,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到弯着腰走不动道,笑到蒋玉已从莫名其妙到了面带愠怒,这才收敛,直起身来却说:“蒋师傅,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请说。”
“小时候住在洛阳。那时候有好些胡人来洛阳做生意的,女孩子都爱穿胡服,上元节打扮成俊俏儿郎,成群结队地出门玩耍。我家里的姐姐也爱穿,只说这样打扮多俊。”
蒋玉抬头看他。
“蒋师傅你熟读经书,能不能告诉我,观世音菩萨,云何游此娑婆世界?云何而为众生说法?”
“应以佛身获救度者,现佛身为其说法;应以居士身获救度者,现居士身为其说法;应以比丘、比丘尼身获救度者,即现比丘、比丘尼身为其说法。”
“那蒋师傅是为了救谁度谁,才以男儿身行走世间呢?”
陈恭让扭头,四目相接时,两双眼睛都是清明透彻,像春日里九溪的山泉水。
“蒋师傅,跟我去长安吧。”
远帆近了,天边浮现鱼肚白,有船夫高喊着号子,蒋玉松开十指,掌心已经被指甲掐破,留下血印子。
“……不。”
【11】
八岁那年,祖父带我离开长安。
他把母亲给我做的袄裙焚毁,把丁零当啷的钗环丢进家门外的水塘里,把我的头发剪短,留下一绺埋在院中的柳树下,我问他还回来么,他却说不了。
“那么头发会长出来么?”
“会的。”
从此我是他的小孙儿,老画匠的徒弟,一日日,一年年。莫高窟里没有女工,只有苦修僧侣、粗野汉子,还有漫天黄沙。二十六年,我不曾识得脂粉香味,不曾着过钗裙,不曾像我的阿贞,用大红胭脂,将嘴唇勾勒。
要做工才能养活自己。这是从小祖父教导我的话,我牢牢记在心里,一根画笔、一方砚台,就像我的刀和剑,没了这两样,我什么都不是。
离开杭州两千里,那些话依然常常地出现在梦里。
我们半夜走,天亮前就能到瓜洲,跟着马帮南下,去剑南道……说着她把兜里的金银珠宝都哗啦啦抖出来,捧到我跟前,几乎恳求,忽然又噙着泪,恶狠狠地说:你最好不要后悔。
我怎么会后悔?
我的阿贞穿着丝绸衣裳,乌发如云,挽作妇人髻;碧玉雕刻成吉祥如意纹,换了别人是艳俗,佩挂在前胸,只觉得是富贵骄女。她看着我说,小玉,你怎么来这儿了?
谢家世代做官,再怎么贬也不过搬到江南来。住进隔壁三天,行李家什依然浩浩荡荡地被人从门外运进来,佣人家仆里里外外地跑,她那样富贵、那样娇嫩,不必动一根手指。
我又怎么会后悔?
她不再和我说话,我也不能再住下去。
蜀中好极了,气候湿润、满目绿植,是我从八岁起在敦煌从未见过的。听人说有诗人从长安来,一路远游,写下瑰丽绚烂的诗篇,我慕名去送拜帖,可这里没人认识我,家仆只道我穿着寒酸,忙不迭地赶人。
“蒋师傅的观音忒多情,蜀人看不中。”寺里的和尚说。
我又过上养不活自己的日子。
入冬之后,这里就变得又湿又冷,在屋子里烤火都暖和不起来,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像到下辈子都下不完。早年在莫高窟生出的冻疮像蛰伏已久的兽,瞅准了时机蠢蠢欲动,十根手指有六根肿成了小萝卜,不要说画画,连笔都捉不住。
和尚好心,让我住进寺里。我说可以帮他们画画,他们双手合十,说:“施主照顾好自己,不要死掉就可以。”
这个冬天就这样过去。
元月后,收到陈恭让写来的信。信里说他在长安买了一处极好的宅院,就在城里最最繁华的地块,上元节时热闹极了,小姐们坐马车出行,在窗边挂长长的流苏,随着马蹄起落,摇曳生姿。
我仿佛看见陈恭让摇着扇子在我跟前:蒋师傅,你说说,这么好的地方,你为什么不来呢?
我不知道。只知道茅檐低小、窗沿漏风,我一夜没睡好,次日就开始高烧,吓得和尚赶紧给我请大夫去,也不要钱,只说:“蒋师傅病好之后,送我一幅画吧。”
三月,有客从齐州来。那是和尚的旧友,早年故乡闹灾,两人一起收拾包袱上路,不知道哪里就走散了,一人南下遁入空门,一人北上行商,如今拖家带口地来了,见了面就大哭,说竟不知天下之大,还能让我找着你。
和尚做了素斋,客人围着炉子烫酒,说想看看我的画。卷轴推开,上头是我去年刚来这里时画的山水,从前不会画,后来读了诗,突然就会了,只可惜写诗的人不愿意见我。
客人说:“小师傅,在这里不觉得埋没了么?”
“无所谓埋没,只是养不活自己。”
“你应当去长安啊,洛阳也行。这里的人,对这些没兴趣。”客人说,“长安的大人们都好你这一手。”
“齐州风景好么?”
“唔,还行。”
“冬天会下雪吧?”
“会啊。”客人张大嘴,胡须浸进酒杯里,“你要去齐州?”
“想去会下雪的地方。”
清明前后,又收到陈恭让写来的信,说长安的柳树都发新枝了,像绿云一样笼罩着整座城市。蒋师傅你若是在这里,我就带你去高楼上饮酒吹笛,多么风流快活呀。
笔锋一转,又说:谢家夫妇也回长安了。战事吃紧,谢家父子一个都跑不了,都得上边疆去,蒋师傅你若是要跟他们道别,现在就得出发,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开拔了。
长安城,一座长久以来存活在童年记忆和众人口中的城市,熟悉而又久远。若是陈恭让在面前,说不定我会告诉他:你知道么,城里某个宅子的后院里,有我埋下的一绺头发。这样说来,我从来没离开过那儿呢。
我开始给人做活,什么都做,比如去书局帮人刻版印书,或是画一些小人画,勉强地攒下一些钱,边数边盘算自己能走多远。有时晚上回来还帮人抄书,和尚看不过去,怕我把眼睛熬坏,硬是把蜡烛都拿走了。
“真是掉进钱眼里了。”他说,“这里不好么?非得到处跑?”
“我就爱到处跑。”
我是这样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地期待着那一天的来临:揣着包袱跟上马帮,翻过栈道、越过大山,从蜀地到关中,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为什么是关中?我说不清。我想念那个陌生的故乡,高高的围墙里圈着好多人,陈恭让,柳树,我的头发,祖父留在大相国寺的壁画,还有,还有我的阿贞。
我应当告诉她,看见她如今日子过得好,我也为她高兴。
延丰二十六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那天早上我起来煮粥,奇怪昨日说好要来的香客,今天竟然食言了,要知道这是佛前,什么话说出了口都要守信的。和尚从门外进来,风尘仆仆的样子,衣袍早已湿透,嘴唇冻得发紫,见了我,说:“你怕是走不了了。”
“嗯?”
“长安城破了。”
【12】
再见敦煌,是我离开这里十六年后的事情。
这座城市是西域关卡,五年内换了三个主人,先是朝廷派来的某位刺史,再是回鹘人,再是吐蕃人,兜兜转转,在皇帝还都长安后的第二年,将军们带着卫兵又守住了敦煌的城墙。
我在那年的五月回到敦煌。这里现在叫沙州,沿着土路进城,一路上满目黄沙,我闭着眼,靠脚步丈量街道和房屋:这里曾是酒肆,胡姬腰肢细长柔软;那里是碎叶来的商人会馆,他们从这里把珠宝和香料贩卖到东方去;再往前拐弯,是我曾经的家,祖父和我住在那里,偶尔我们晚上会煮一大锅汤,祖父用筷子敲着碗,低声唱歌。
现在都没有了。
房子倒了,又重建,街路被铁蹄踏碎,又重铺,最终在连年不断的战乱和权柄更迭中彻底崩坍作一片废墟,而祖父和我的家更是连废墟都说不上了,那里是一片荒地,无人居住,两只黄狗趴在树荫下睡得昏昏沉沉。
“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陈恭让摇着扇子对我说。
我们在他的官邸小憩,说是官邸,不过是兵乱年间匆匆逃走的西域富商留下的宅院中,尚未被烧毁的几间低矮房屋,好在前面还有个院子、一道大门,好歹算个遮挡,不至于叫陈大人的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都暴露在街上路人眼前。
“之源他夫人,之前说想回老家来,托我来找人,可惜没找到。”
之源,谢之源。他的夫人是谁?是我的阿贞。我惊奇于她竟成了别人口中的夫人。
离开杭州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阿贞。
关于她的任何消息,都来自于陈恭让讲述谢之源的近况时,顺带手提起的边角料:她嫁过去三年生了两个孩子,人又活泼又机灵,京里的夫人们都喜欢她,可省了谢之源好大力气……之源回长安,听说也是她叫他上书请命,虽说九死一生,但好歹挣回了谢家后三代的荣华富贵……我说过么?她如今是诰命夫人了。
延丰二十六年,长安城破的那天,谢之源已经带着军队开拔向西,到了祁连山,家中只有老母亲、娇儿和妻。我不知道沈如贞是怎么熬过那半个月的,我不知道,正如那年她说让我带她去碎叶的时候,我竟不知命运会将她推向那样的深渊。
“蒋师傅,带我去莫高窟看看吧?”
战乱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陈恭让断了一条腿,从此不能再骑马。十年前在杭州,也正好是五月的样子,他总爱拉着我去城外,骑马去,他说,当日就能跑个来回!春光好啊,不能辜负,蒋师傅你说是不是?
我们雇了一辆小车去城外。
“我运气好。到哪儿,总有人照应着我。”
陈恭让扭头问我:“你也知道?”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但我却是十分认真。“我这十六年,总没缺胳膊少腿,小命也还在。”
“大概是因为你实在太穷,没什么杀杀抢抢的价值,又到处乱跑,人家骑马打仗都撵不上你的。”他一本正经,“嗳,你从前在哪个洞里画画?”
“那可多了去了。”
南山有千佛洞,供奉前朝今世万千佛陀造像。那还是在十几年前,河西的富贵人家热衷于开凿佛窟,一家上下十数口,通通都画到壁上去,画匠用朱色描绘妇人檀口,用金丝勾勒衣角镶边,丝绸裙摆如波涛。我在由东往西数第二百二十六窟,双膝跪地,画下那女孩微微上挑的眼角,还有两颊的花钿。
陈恭让腿脚不便,废了好些力气才爬上来,气喘吁吁地说:“这些人现如今都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这是沈如贞的父母家眷。”
他抬起头:“谁?”
“沈如贞。”我一字一句地说,扯住他的衣角,让他蹲下来看墙角的小字:“看到了么?敦煌沈氏如贞,沈如贞,如意的如,贞节的贞,看到了么?”
不只是千里之外谁的夫人谁的母亲,不只是诏书上金笔御题的某氏,她曾是父母最宠爱的小女儿,骑着枣红色小马从城里跑来找我,蹲在墙角问:小玉,能不能把我画得白一点、瘦一点?
“你还想着她?”陈恭让问。
蒋玉并没有回答,只是垂着头,双手贴在身侧,微微颤抖。
她一贯气色不好,从年轻时就这样,并且不知惜力。那年住在他杭州的家里,她常常一夜不睡,不知饥饱地画画,陈恭让当时就觉得她活不长久,没想到十年过去,大家残的残病的病,倒是蒋玉,真的一根手指头都没少。只是常年在外奔波、饥寒交迫的生活,多少在脸上身上都留下了痕迹,背对着人的时候,陈恭让偶尔会晃神,以为看到了一个小老头。
这个小老头突然站起来,钻出洞窟,没命地往前拔足狂奔。陈恭让猝不及防,一瘸一拐地跟上去,家仆要上来扶他,被他一巴掌推开,边赶边喊:“蒋玉!蒋玉!我,我可是个瘸子!你上哪?”
从这里往西二百步,再下楼梯,有一藏经洞。
有僧西游,临行前藏经于洞窟,嘱托我时时照看、莫让人偷了去。沈如贞攀住我的手臂,说:“这个洞窟倒是再好不过,隐秘得很。”
洞门被人用纸条和烂泥糊住了,或许是附近村里的顽童,或是驻扎在此的兵油子,上头画着涂鸦,乱七八遭,已经不知该向谁去追究。
我拔出陈恭让随身的佩剑一通乱砍,黄泥簌簌落下,露出黄铜的门把儿,猛地往外拉,及膝高的黄沙瞬间流水一样泻出,纸卷和竹简在满室浮尘之间现形,大约在我走后,还有人也发现了这个地方,以为藏宝胜地。
我卷起袖子在沙中摸索,指尖触到硬物,刨开来,是祖父留下的木箱子。
我就把她的玻璃杯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