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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幽冥之歌 ...

  •   我一直在想,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值得我去爱。比如说我从未谋面只在照片里一瞻遗容的爸爸,我风韵犹存水性杨花的妈妈,打破我鼻子并在我床上留下童子尿的弟弟,长着獠牙说话会喷口水的我的同桌,风雨无阻游荡在校园各个角落捡垃圾的老田大爷……可是这些人都被我毫无心肝地忽视了,我全部心思投注到另一个毫无心肝的人身上,我想这就是大家说的报应。
      尽管他眼睛很长积满柔软如碎萍似的光,尽管他骑一辆破旧的单车载我飞越一片漫山遍野,尽管他在大雪纷飞的日子站在我窗前成功地将自己伪装成一个背着单肩包而不是扛着扫帚的雪人,尽管所有的人都艳羡地说他真是一个天使,只可惜爱上了恶魔。
      尽管尽管,我还是不得不说,他毫无心肝。

      天又黑了,我狠狠吸了最后一口烟,没有吸尽,随手扔在一直靠着的墙角下,斜斜挎着书包往家走。
      我讨厌天黑,天黑就得回家。
      阿远说快些走啊,天黑了哪能不回家呢,晚上这条路不太安全呢。
      我说知道了,你真罗嗦!
      走了没多久看见网吧前闪烁的彩灯,脚步迟疑。阿远在耳边说,不要看了,快回家呀。
      我说知道知道,你真罗嗦。
      真讨厌走路,走多了脚都要起茧子了,阿远你也不用单车载我,我走不动啦!
      阿远眼神忧郁,轻轻地说,对不起阿乙,我没有力气了没办法骑单车载你了,对不起阿乙……
      我在空气里烦躁地摆了摆手,我讨厌听到阿远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饭菜的香气,我吃烟吃的毫无食欲,想像到回家后可能闻到的冰冷和生铁的味道,已经快要吐了。
      阿远说就快到了啊,不要停啊,再走几步吧。
      的确,已经在夜幕笼罩中看到那个有着特殊轮廓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我站在黑乎乎的楼栋里不想往前走。
      阿远,你说黑暗里有什么?就在那里,一片黑暗,你说那里会有什么?
      阿远说,那里什么都没有,阿乙。
      可是我分明感觉到害怕,那里一定有什么。
      那里的确什么都没有,你所害怕的只在你心里而已,阿乙,那里真的什么都没有,进去吧,阿乙。
      我点点头,嗯,我知道我知道,阿远,让我抱一下,我就不会害怕了。
      我伸出手,阿远却闪开了。
      我扑了个空,心中恼火,大步跑进楼道,阿远说的对,那里什么都没有,可是我还是听见谁在黑暗中沉重的叹息。
      一开门脑袋上就挨了一下子,然后听见小丙夸张的大笑。
      我早就对他这些无聊而弱智的恶作剧免疫了,径直走到屋里去。
      突突突……
      小丙端着一架玩具冲锋枪朝我射击,我扔下书包说你有完没完了?
      小丙停止嘴里发出的突突声,用一种模糊的声音说,我饿了。
      我环顾一下乱糟糟的屋子,记不起妈妈已经多久没回家了。关于吃饭问题,我像往常那样说,自己去吃泡面吧。
      小丙说,我不想吃泡面。
      我说,那就去吃馒头。
      小丙固执地说,我不想吃馒头。
      我掏出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看,说,那就去剥棵葱吃吧。
      我预料他会说我不想吃葱,然后我就叫他去喝凉水。可是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昨天就已经没有葱了,已经被我吃了,最后一棵。
      我有些发怔地看着他的脸,我那个幼稚弟弟的脸,我从来没有发现会是那样一种冷静和严峻的神情。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来,说,你……你等一下,我我我去看一下……
      逃进厨房,面对一堆冰冷的厨具颓然倒地。
      门后堆着一堆垃圾,包括被我那个分不清菜根与菜叶的弟弟吃剩吐掉的植物残渣。
      我不知道,当小丙像只饥饿的兔子在啃那些陌生的蔬菜时,我在哪里,我的妈妈在哪里。
      阿远轻声说,别坐在这里啊,给小丙做点吃的啊,冰箱里不是有鸡蛋吗,荷包蛋你总该会做吧?
      晚饭就这样解决了,小丙舔完盘子后严肃地说,太咸了,以后少放点盐,盐不花钱啊,还有以后菜要洗干净,老是有沙子,吃坏了牙齿怎么办?
      我不知道这小鬼从哪里学来这么一种说话的语气,我并未告诉他他吃的那盘所谓的菜是如何诞生的,我往锅里打鸡蛋的时候不小心把蛋壳磕进去几块,捞不上来于是就成了小丙以为的沙子,我并没有放盐,我翻遍橱柜角角落落找到的唯一调料是一包过期的方便面的调料包和瓶底剩下的一点点酱油,我用这些奇怪的东西拼凑出一盘被认作菜的东西。
      虽然口头表达了批评,小丙其实还是吃得很满意的,打了个饱嗝继续摆弄他的枪去了,并对着阳台上一个空花盆发动了猛烈袭击。
      我再一次拿起课本想看点和文字相关的东西,小丙冲过来喊,我要看电视!
      我说谁不让你看了?!
      拿书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把小丙的突突声和电视机里怪兽的吼声隔离在外。
      阿远说看看地理书吧,你上课的时候又睡觉了。
      我讨厌地理。
      但还是趴在桌子上看起来,经度纬度,我的头都快要跟着地球仪转悠了。
      不知看了多久眼睛迷离想要睡去,伸手去乱糟糟的抽屉去摸索,想找支烟抽来解困。
      阿远说,累了吗?睡一会吧,不要抽烟了。
      我没有理他,摸出一支压弯了的烟迳自抽起来,阿远站在墙角一脸的哀伤。
      吸烟最大的乐趣是可是吐烟圈,一圈又一圈模糊了阿远的脸,我知道他害怕烟呛,可是我就是要呛他,呛得他眼泪掉下来。
      然后我对着那张烟雾缭绕的脸说,阿远,我想你了,别再离开我了。
      阿远说,我不是一直都在吗?在你身边,一直一直……
      骗人!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偷偷溜走的人是谁啊?难道不是阿远吗?
      不,不是那样……我一直都在,只是你没有看到我,阿乙,你只是没有看见我而已。
      那么我永远都不要见到你了,你走吧,阿远,谁让你来的?大家都不来为什么单单你要来?我太喜欢一个人呆着可是你为什么要来到我身边,你知道我多讨厌两个人在一起,尤其是你在我身边!
      我朝阿远所站的地方扔过去我厌恶的地理课本,哗啦啦响着从墙上滑落。搜寻记忆里所以恶毒的语言来宣泄,可是竟然找不到那些话了,那些曾经与我如影随形的市井粗语不知隐藏到哪里去了,我只能浑身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来,然后听见小丙在外面大叫,阿乙,出来呀,出来看电视!
      我擦了一把眼泪走出房间,小丙坐在地上,高兴地说,是鬼片啊,哈哈,我还以为你这个胆小鬼不敢看!
      我没有说话,在沙发上坐下来,小丙挪过来,依然坐在几天没扫过的地上,头靠着我的膝盖,怀里抱着他的枪。
      我往角落里看一眼,阿远默默地站在那里,双眼低垂,灯光昏暗,我看不见他的神情。
      小丙兴致勃勃地讲着剧情,兴奋之余就拿拳头砸我的膝盖,我看着小男孩红光满面的脸却听不清他说的每一句话,我伸手摸摸小男孩软软的头发,记不起这种隐隐的温柔已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结实的发根,修长的手,我为阿远留了好久的长头发。
      缓缓闭上眼,在电视里传来阵阵幽冥乐曲的时候,静静感受那熟悉的温度,在头顶萦绕萦绕,脉脉温情。
      小丙不知怎么的突然抓住我的手,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张惊慌的脸,但是马上跳起来端着枪像个小日本鬼子似的那样大笑,说,阿乙你这个胆小鬼,你吓得都不敢看了,哈哈,哈哈,胆小鬼胆小鬼,阿乙是个胆小鬼!
      这个正在毫无节制嘲笑别人的小鬼,不知道抓着我手的时候自己早已经满手心的汗,现在正在滑稽地大跳鸭子舞,并扯开嗓门唱着跑调不知跑到哪里去的歌,几乎再也没有看一眼电视的屏幕。
      看完电视已是深夜,小丙在被我逼到床上睡觉的时候一直在躲躲闪闪地偷瞄我,我关了灯,他依然睁着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我说快睡啊,把枪放一边去,你也不嫌碍事。
      他蛮横地说,关你屁事!你快睡吧,胆小鬼,那个电视里的鬼要出来吓死你,吓得你尿床!
      我给他掩上门,这个傻瓜还以为谁都像他那样这么大了还尿床呢。
      回到房间,还弥漫着一股辛辣的烟味,我对着身后说,你不要进来了,阿远……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可是想了一下,我分明就是故意的。
      阿远还真是听话,他果然就没有再进来。
      我把自己藏在被子里,想着这个毫无心肝的阿远真的再也不会来了,我让他走他就走了,可是如若我不让他走呢?
      可是我为什么不让他走呢?
      我说过,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值得我爱的人,我为什么不让他走呢?
      沉沉睡去,梦里硕大的莲花再次盛开,只是为我一个人盛开,我那么欣喜,寸步不离,生怕有人会摘走我的宝贝,我一生中最初的宝贝……刹那风起,吹散一池浮萍,我的莲花霎时崩解,血红花瓣铺天盖地,我失声痛哭,听见魂飞魄散,幽冥之界响起哀挽的歌,我徒然伸手,却握不住一片逝去的花瓣……
      猛然惊醒,觉得阿远就在门口不曾离去过,我怎么会那样傻,我怎么能把他拒之门外,我怎么会放他走!
      跳下床用力拉开门,却看见我的小鬼头弟弟光着脚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他的枪,眼睛睁得很大,像那些深夜精灵的猫一样闪闪发亮,月光破窗而入,反射着一层忘掉要掩饰的泪光。
      姐姐……
      这小鬼居然会叫我姐姐。
      姐姐……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我有些害怕呢……害怕的睡不着……电视里的那个鬼好像要出来了……
      一向以胆大自居的小丙抽咽了一声,这叫我几乎要笑出泪来,我说,把枪放在外面,就让你进来。
      小丙终于丢掉整日不离身的枪钻到我怀里,我从没发现这个耀武扬威的小日本鬼子居然这么小,小得可以蜷缩在我的怀里,他瘦瘦的小手抓着我的胳膊抓得我很疼,他喃喃说,姐姐,他……那个鬼……他不会来找我吧……姐姐……
      我摸着小男孩软软的头发,终于释然地微笑,说,不,不会,从那个世界走来可是好远的路啊,那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呢,他不会来的。
      不用再来了,阿远,你听见了吗?奔波于两个世界的你,一定很辛苦吧,可以了,真的可以了,走吧,不用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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