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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元兴十六年二月,大司马霍晟卒。月底,死讯传到京城。
      就亲族而言,自是天塌地陷一般。在另一些人眼里,却未必算一件坏事。至少在当时看来是如此。
      不论如何,大司马是战死沙场,且以极小的代价全歼敌军。生虽未必能赏,死却必定极尽哀荣。皇帝颁下圣旨,全军举哀,满朝戴孝。朝中众臣,不管平时与大司马合得来还是合不来的,都少不得在灵堂之上挤出几滴或真或假的眼泪,若有好文采,自然还会作一篇华美的祭文。
      但大司马的丧事要办,朝廷要事也一件不会落下。三月初,颁下诏令,赫图部从大司马剿灭荑戎有功,特赐河东、益州、武陵三地良田千顷,房舍万间,赫图部众即刻迁往三地安置。赫图王子丹布上表呈情,称“臣等蛮夷之人,不得见容于同族,赖陛下天威庇佑,方存至今,无日不思肝脑涂地以报陛下大恩于万一。今从大司马北征,邀天之幸方有微末之功,何值良田广厦之赐?陛下遇臣等厚之至矣!陛下之仁德慷慨,虽古之未有也!逮奉圣朝,沐浴清化,幸何如哉!臣等生当陨首,死当结草。然臣新丧父,族民新丧主,虽蛮夷之邦礼仪不彰,亦有守墓三月之俗。臣闻圣朝以孝治天下,陛下必可矜愍愚诚,听臣微志。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皇帝与朝中重臣商议,皆以为赫图部所请合乎情理,无可拒绝。况据军中所报,赫图部仅余八千之众,如今大局已定,谅必不敢有异心,何不做个顺水人情,以显我泱泱大国,礼仪之邦的气派?于是准其所奏,另赐丧仪千金。虽如此,到底不能掉以轻心,于是令地方官暗察其动静,每日快马飞报京城。如此月余,赫图部毫无异象,据地方上报,赫图人“均感戴吾皇恩德,心满意足”,这才终于放心。
      四月,诏令北征军稗将,安北将军许稷“屡从大司马讨虏有功,益封三千户,擢迁太常”。许稷上奏:“臣每思从大司马北征,竟失主帅,常感惶惶。陛下天恩浩荡,不计臣过,反予封赏,臣铭感五内,倍觉汗颜。臣本布衣,见边寇内侵,戎车屡驾,故而从军,欲讨贼立功,上报家国,下荣己身。后凡十余年,虽历数十战,未有寸功,方自知愚鲁,不复有扬名之念。后陛下不以臣卑鄙,屡令从大司马北征,虽有斩获,全凭陛下明圣,将士用命,臣安敢居功!况臣往日纵有微功,亦不能偿今之过也。伏惟皇帝陛下明同日月,德合乾坤,收回前命。”
      朝廷当然不依。这边要赏,那边坚辞。如此拉锯两回,五月中旬,便传来赫图人反了的消息。
      这就不能算是一个好消息了。不过无论如何,在当时,朝中如火如荼的争权夺利斗争中,没人太拿这八千赫图人当回事。虽事出突然,但征北军因故尚未返回,正在附近,有近四万之数。朝廷急发诏令“尽数歼之,不许纳降”,可是歼来歼去,歼了一个月,也没歼出个结果来。这也难怪,朝廷才刚上演了一出“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的好戏,许多将士心中都正在暗悔不该将敌人杀得太干净,忽然就又冒出个赫图来,恐怕傻子也不会再去卖力杀敌。
      朝廷也知道这些人靠不住,虽依旧有诏令催促他们歼敌,实则只指望他们拒敌于国门之外,拖延时间,好另委适当人选前往。此时皇帝已至翠寒宫避暑,国中大小事务均由丞相陈不疑主持,若无要事,只需定期往翠寒宫汇报即可。
      陈不疑思来想去,军机要事,不敢独断,便奏请皇帝,可从骁骑将军袁嵩与车骑将军公孙信二人中选一人为主帅,讨伐贼虏。
      皇帝看到陈不疑踢来的这个精致的皮球,不禁冷笑。他虽知公孙信绝非平叛适当人选,然而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削弱霍党,拉平朝中权势分布,岂能错过?只好如了那老头儿的意,点了公孙信为讨虏主帅,率兵五万,即日北征。
      不料公孙信到后,仍未有尺寸之功,战报上只说对峙,也即前文中所提,陈不疑敷衍李焮之语。然而李焮年幼识浅,容易蒙蔽,皇帝却是身处权力场风口浪尖之上多年,虽不见得真如朝臣动不动便赞颂的那般英明神武,却也不是蠢人,如何看不出其中关窍?
      丹布不是蠢人,怎敢以区区八千之数,与中原九万雄兵对峙?推测起来,多半是造反之时,趁势抢掠一番,不等吴军抵达,便遁入大漠了。然后许稷等人便借口讨虏,拒不还京。陈不疑公孙信等人则借口平叛,妄图排除异己,夺取兵权。所以所谓两军对峙,倒也不算全是谎话,只是对峙者恐非吴虏两方,而是霍陈两党。
      然而眼下赫图八千之数虽不足挂齿,假以时日,休养生息,便又是无穷之患。而诸将领执着于党派权势之争,竟坐失良机,纵敌远遁,怎让皇帝不勃然大怒?
      但军政大权,操诸人手,怒有何益?只能捺下性子,假作不知,慢慢筹谋。思前想后,为今之计,只有先安内,然后攘外。如今荑戎已灭——虽有赫图之乱,美中不足,亦无大碍——正可以此为由,下求贤令,命各地举才。如今因大司马去世,霍氏顿失倚靠,人人惶恐;陈氏想趁势打击霍氏,必须倚赖皇帝,不会与他作对。天赐良机,此时不培植自己的势力,更待何时?
      主意既定,皇帝便觉得胸中开朗了许多,即传长史拟诏,令各地速办。
      回想起来,也真是可笑。大概是因为这个皇位未费自己一丝一毫之力,得来太易,所以初登大宝时,竟视如草芥。总觉得若非为着她的意愿,自己何必成天跟那些汲汲营营的蠹吏混在一起,听他们堂皇的废话?故而一举一动,全凭爱憎,真如儿戏一般,皇权竟只是用来与她怄气的玩意儿。
      他知道她心气极高,一心巴望他能做个明君圣主,中兴大吴,便时常地故意做些混事,惹她回宫大发雷霆。
      如此方可得她一顾。
      后来她死了,这皇权,便更无半分价值了。
      可是近年来,不知怎地,整个人倒似从一场浑浑噩噩的大梦中慢慢醒过来一般,开始忆起自己的身份和权责了。自此才发现,内忧外患,真正是内忧外患啊。
      还好就算是内忧,也总算是个有用的内忧,至少帮他扫除了困扰大吴近百年的外患。如今外患既除,他正好腾出手来,收拾他的余党,以及,那些妄想从中渔利,取而代之的人。
      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起来。忽然想起了昭阳,这孩子,好几天没见到了。他头也不抬地问道:“昭阳公主在干什么?”
      一直在旁边伺候着的高海不禁一愣。自皇帝命人发了求贤令后,便开始沉思,他还以为在想国家大事,冷不防竟突然有此一问,一时倒没反应过来。好在他从小伺候皇帝,颇知他常会突发奇想,因此见怪不怪,陪笑答道:“奴才不知。奴才这就命人看看去。”
      皇帝也自知问的突兀,因而一笑道:“罢了,朕不过随口问问。”又望望窗外,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是申末了。陛下忙了一天了,可是要出去透透气?奴才这就传令摆驾。”
      皇帝沉吟片刻,道:“不必。朕想静静地走一走,有你跟着就行了。”
      高海忙应道:“是。”
      因心情轻松,惠帝倒极为难得的有了观景的兴致。翠寒宫虽是年年都来的,却好多年没好好逛过了。此时金乌渐坠,映出满天云霞灿烂似锦,风送暗香,更使人心旷神怡,倒真是近年来头一次发现翠寒宫的可爱之处。
      惠帝信步闲游,不知不觉竟朝着永春宫的方向走去。高海见他神色愉快,便插话道:“陛下可是要到王美人那里去?这就该进晚膳了,奴才让人将御膳送到永春宫去可好?”
      惠帝闻言倒是一愣。他不过随便走走,倒没刻意想过要去永春宫。想来是平时来这里来得勤,竟成了习惯,不知不觉就又走到这里来了。他一时倒有些恓惶,原来许多习惯,悄无声息地,说改也就改了。
      高海见惠帝脸上阴晴不定,一时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便又试探着叫了声:“陛下?”
      惠帝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唔”,突然不耐烦起来,大步朝永春宫走去。高海击掌三声,便有两个远远跟着的内侍垂首小跑过来。高海吩咐了他们传膳的事,再看时,惠帝早已走远了,他忙快步追上去。
      王美人正在李渭房里探视病情,忽闻惠帝驾临,赶紧迎了出去,嗔笑道:“陛下怎么这会子过来了?也不先叫人告诉臣妾一声,臣妾可什么都没准备呢!”
      惠帝笑道:“咱们一处也这么多年了,你这些虚礼客套话总也省不掉。”又看看李渭,问道:“孩子怎样了?”
      王美人皱眉道:“总是反反复复地,不见起色。前天好了些,还嚷嚷着宫里演百戏怎么不叫醒她去看,今日早起又有些发热了。”
      惠帝也皱了眉,走到李渭卧榻边,见她一张小脸烧出桃花色,伸手摸她额头,却不算太烫。他略宽了心,安慰王美人道:“小孩子家都是三灾九病的,大了就好了。嗳,这是什么东西?”
      王美人一看,惠帝手上拿着个木盒,里面有八九个木制士兵,雕得惟妙惟肖的,便笑道:“今天下午舞阳公主和昭阳公主来探病,给她们妹妹带来好些新鲜吃食和玩意儿。可来得不巧,正碰上李渭这丫头睡着了。这个木盒,是昭阳公主送的。那盒子底下有个机关,一掰上,这些木人可就真的都会动呢。倒真是件新鲜玩意儿,李渭喜欢得不得了,醒后玩了好一会儿才又睡着。”
      惠帝看着那个木盒,又听说是昭阳公主送的,大约也就猜着这物件的出处了。连带想起军中的争权夺利,不由有些不悦。他虽未表现出来,但王美人跟他多年,还是有些察觉。她暗思皇帝一向爱听人提昭阳公主,今日怎么倒有些反常了?再细想一回,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便略放了心,搭讪道:“妾听说陛下这几日国事繁忙,正该好好休息。李渭又在病中,陛下在这里当心过了病气,还是随妾身到外面去坐坐吧。”
      因看出惠帝兴致不高,王美人也不敢多说,随便扯了两句闲话,正好到了晚膳时间,高海请示过惠帝后,便命人摆了膳。
      席间惠帝一直心不在焉,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好在王美人跟着惠帝多年,早习惯了他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突来的沉默,因此也不去打搅他,自顾自地用膳。正吃着饭,惠帝却忽然开口了:“你哥哥现在还做着礼官大夫?”
      王美人很是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惠帝口中的哥哥应该是指王聪,便答道:“是。”
      “唔……”惠帝沉吟片刻,道:“这么多年倒真是难为他了,也该挪挪位子了。”
      王美人好一会儿才吃透了惠帝话里的意思,却忽然慌乱起来。她不喜欢变化,实在不明白惠帝怎会突然想要升王聪的官。她本能地觉得这不算是什么好事,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加以反对,只好暂且听之任之了。
      数日后,王聪来宫中拜她,她才知道他升任尚书令。这倒也不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官职,不过相比以前只有个空衔的礼官大夫,尚书令因掌管奏章,是天子近臣,倒是体面多了。
      王聪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给她行了大礼,谢皇帝与她提拔。她随口应了两句,王聪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她不愿见王聪,虽然他是她娘家唯一的幸存者。
      每次看到他,看到他那未老先衰的面容,略微佝偻的脊背,恭敬谨慎的态度,她便止不住的伤悲。
      那些童年旧事早已过去,如果可以,她永远都不愿再想起。可是一看到王聪,她日渐模糊的记忆中那些熟悉的身影便又都走了出来。
      王氏百年名门,世代为官,家中子弟皆是俊朗飘逸,英气勃勃。她那时虽幼,也记得父亲常对两个胞兄说,要多学着堂兄王聪的沉稳和上进。如果没有那场从天而降的灭门之祸,他大约真会不负众望,成才成名,光耀王家门楣吧。
      真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所以她的亲人们,永远都回不来了。
      六年前,惠帝为了安抚她因得知母亲离世而跌倒谷底的情绪,命人四处查找,终于找到她仅存的亲人。她头一次见他的时候,觉得简直难以置信——他看起来落拓而卑微,总是一副畏畏缩缩的神色,与她记忆中的人毫无相似之处。然而仔细看,那眉眼轮廓又确实是他。
      在他平淡到近乎麻木的叙述中,她得知她的兄弟们在充军途中便亡故了三个,其中一个便是她的胞兄,她那文弱的二哥,余者也皆在日后于贫病中或战乱中相继亡故。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王聪大约也觉出了同样的伤悲,除年节下来拜望她,无事从不入宫。慢慢地,她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亲人了。
      但是眼下,不论如何,王聪极不起眼地上任了。从此惠帝身边多了个神色木然地佝着背的男人。然而,尽管他的人不起眼,他的职位却不能不惹人注目。丞相陈不疑就对惠帝最近接二连三的行动极为困惑——又是求贤令,又是人事调动,难道这个一贯懒懒散散万事不关心的皇帝竟突然要振作了?
      他仔细回忆了一回惠帝往日的做派,再想想王聪的身份和胆小怕事的样子,断定提拔王聪不过又是惠帝一时兴起,想讨宠姬欢心。至于求贤令,惠帝登位之初,也下过几次,可最后重用的尽是些怪力乱神的巫师,整个宫廷乌烟瘴气。
      虽说陈不疑对惠帝这次的求贤之举并不太以为然,但他一向是个谨慎的人,牢记着古人有云“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看”,因此还是觉得不能掉以轻心。
      思来想去,他决定等这些人入京后,利用丞相的职务之便,先去拜会一下。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若内中果有才能突出的,则设法收为己用;便是没有,他也可博个礼贤下士的好名声。
      主意既定,他的注意力便又转向那个目前最关键的问题上。他皱眉问道:“公孙信那里还没进展吗?”
      正专心看公文的长子陈元之被这突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即想起父亲最厌恶他这副一惊一乍的样子,说是不够端庄稳重,有失气度。他忙敛容答道:“还没有。公孙将军上次来信说,北征军群情激愤,许稷拒不交兵符。若是硬来,恐怕真会引起兵变。”说到这里,他倒真觉得有点惶恐,问道:“父亲,咱们该怎么办?”
      陈不疑慢悠悠地反问:“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陈元之结结巴巴道:“依儿子拙见,北征军久战北方,算是地头蛇。且他们是骑兵,公孙将军带过去的是步兵,这若是硬来,咱们好像占不了便宜……不如……不如……”
      陈不疑见他“不如”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十分灰心地做了个手势令他闭嘴,冷笑道:“如今霍晟已死,他们还当可以像以前那么嚣张么?”停了停,他又吩咐道:“给公孙信写信,让他想办法离间分化许稷部属。我就不信,他们当真能同心同德到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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