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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凤楼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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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宛国上下都很热闹。玥国国主的太子和小皇子在玥宛边境的鹿山进香遇到了宛国的太后,促膝长谈一夜,甚欢。于是那之后的第三天,玥国的使臣就带来了太子和小皇子即将到宛国旅游的消息。
在我印象里,诸侯割据年代的邦交多数由相国或将军负责,毕竟是你砍我我砍你的世道,像玥国这样由皇子亲自出马,还一来就来两个的情况,实在是很有少。不过所谓兵不厌诈,虚张声势也是战略的一种,哪方矫情的成分更多,我没有多做了解,也说不上,只能说,这真是一出你骗我,我骗你的喜剧。
莫离那天晚上彻夜未归,第二天顶着硕大无比的黑眼圈急匆匆地回来,只来得及喝两口茶,又带着大队人马进宫去了。苏连生深受太后的喜爱,这么重要的事情自然也少不了他,所以用不着我担心见到他会尴尬,他就自动消失得连影子都见不着——至于我的健康问题,他倒是说到做到地另外派了个大夫,日日夜夜盯着。
相较之下,我的日子虽然也忙碌起来,跟焦头烂额的他们比一比,还算是好的。冬天最冷的时候已过,我也不再天天窝在房里。由于宫中要准备的东西实在太多,几个分管礼节邦交的官员忙不过来,莫大将军也只好将一部分工作揽下,又十分不好意思地交给了我。
“参和戗、缂丝绣和其他各色的绸缎绫罗、大小帐幔八十架,昨天送来了一半,还欠四十架。碎珠帘子二百挂,昨天送是都送过来,不过暂时放在常大人那里,据说有几挂的毁损,正在找人核对。还有貂鼠毡帘九十九挂,慈竹片百叶帘一百五十挂,宗伯卿那儿说两天后能到来齐,现在各欠了三十挂。只是乐队那里的一百管竽和三十架乌檀木琴迟迟买不来,司空卿那里说拨到长明宫修缮的钱已经花出去了,乐队的银子得自己想办法。”账房先生捧着厚厚一沓账簿,恭恭敬敬地对我说。
我一边点着头一边翻看着自己手上司空卿呈给王上的长明宫修缮账目。看到采买修宫用石料的一页,我皱了皱眉头。
“我记得徐乐富最初呈给王上的单子里,柱础和台基的材料是分开算的吧?怎么在现在的账本里合起来了?”
账房先生接过我手里的账本一看,道:“实际做起来,柱础和台基的石料是一样的,放在一起结也不奇怪吧?”
我挑着眉毛微微摇了摇头。
一般来说,预算上的科目确定了,在实账上的科目也要相对应。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我继续问:“用的是一处料子,那么运来的地方也一样么?”
“回大人的话,是一样的。”
“那采买这批石料的银子是从谁那里报上去的?”我再问。
账房先生想了想,道:“若是没记错,是司空中大夫卢大人报上去的。”
“这批柱础和台基做完后,清点余下来废弃材料的人,又是谁那里的?”
账房先生又想了想,吞吞吐吐道:“好,好像还是卢大人亲自去的。”
我撅着嘴点头,眼神里满是鄙夷。
哼,原来如此。
没有钱?
没有钱个屁。
没有钱也让你生出钱来。
莫离交代的事情,我没理由办不好。
嫣然一笑,我扯过账房先生的衣襟,凑到他耳边冷冷道:“去告诉那个姓卢的,这回来的是玥国太子,不是一般小喽啰。乐队那笔银子他若不肯付,明天就会有人把石料场的账簿转呈给王上看。他吞下去的石料钱,都得给我一分不差地吐出来,知道没有?”
废料再利用就可以交上足数的柱础和台基,实际采购的数量肯定少于报上来的。姓卢的当人都是傻子,看不出来他中饱私囊么?
看着账房先生错愕的脸,我又嫣然一笑:“当然啦,要记得说是苏大人吩咐的。”我扬一扬手里的账簿,“毕竟,这活是大人派给我的工作,你说对不对?”
虽然是由苏连生说的,但确实是莫离的意思,我一向善于选择自己需要的信息,于是就把莫离授意的那一部分自动过滤掉了。
账房先生的身影匆匆消失在夜幕中。
抬头望望天空,我长叹一声:“奢侈啊奢侈……”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不过一个太子,一个皇子,竟然就要宛国用能让一座城的人两年吃穿不愁的钱,来应酬么……果然腐败都是从上而下,由里及表的……
玥国太子和太子他弟弟来的那一天,我的莫离穿着威风凛凛的朝服早早就进了宫为迎接太子和皇子做准备。辰时,也就是早上七点多的时候,大街上已经挤满了围观的群众。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舞蹈队,舞女清一色是梅红色长摆广袖的裙子,时不时变换队伍的阵型,改变花样——我想难度就在于要边走边变吧。舞女们一边旋转前进着,一边往道路两旁撒下粉红色的花瓣,这些花瓣里夹杂着金粉,在舞动的香风里飘飘摇摇,拂得人心神荡漾。跟在之后的是由吹笙的乐师组成的仪仗队,为了加强音乐的效果,后面紧跟着萧管、碰铃和许多我不认识的乐器,旋律亲切而不失威仪,仿佛满城盛放的牡丹,声声说的是金碧辉煌的语言。
然而这一切,与之后那支擎着鹤羽流风扇的队伍相比,就完全不算什么了。
六十六个身着纯白刻丝牡丹袍,腰圈大红金线祥云绸带的侍者,仿佛仙宫使臣,将后面那两顶象轿隔绝在尘世之外。驮轿的白象身披金丝络线,戴着镶白玉的金印辔头,两支象牙洁白无暇,在阳光下隐隐含光。轿顶的银镂空牡丹花下似乎是棉质帘,但却飘逸如风,无奈地方太高,加上阳光刺眼,我看不太清楚,只觉得奢华无比,又处处充满了格调。
到现在我才明白宛国国主为何要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耗费如此大的财力人力物力重新装饰皇宫——如果不加修饰地迎接玥国太子、皇子,实在是件丢人的事情。
直到过了未时,莫离和苏连生才抽身回来喝了口茶,为晚上出席国宴换装。我借口苏连生自己忙不过来,小厮的手脚又不够伶俐,顺利地去帮莫离换衣服。
替他整好紫色穿花长袍的衣襟,确定再无需要抚平的褶皱后,我将那条红锦十三白玉带围在他腰上,仔细替他扎好。
“还有一个时辰,这安排也太紧了。”他歉然笑着,像衣架子一样乖乖举着手让我摆弄,“委屈你了,镜非,还要你来帮我。”
我仰头对他笑一笑:“这不是迫不得已嘛,让他们来弄,肯定赶不上……只是不知道苏先生那里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帮忙。”
听我提到苏连生,莫离声音里的温柔又深了一层,他本来就冠玉般的脸上浮起一层光辉,茶色的眼睛里闪动的深情:“连生他啊,他从来都不需要别人为他操心……我只懂骑马打仗,决胜疆场,对于琐碎的事务则一窍不通,这些年来多亏有他。”
平白的语言。
我的莫离,对于他真心喜爱的人和事物,从来不用虚伪的言语去修饰。
整理着他的腰带,我真挚地应了一声:“是啊,苏先生心细如发,真了不起。”
哼,反正你迟早是我的,他如果不用人操心,我不是更省事?
满意地拍拍我系好的玉带,我站直身子又将莫离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心里暗暗赞叹。
不愧是我看上的人,果然玉树临风,俊美得好似天上下凡的人物。
紫色的袍子衬着他的肤色,白色的鹤氅与他两鬓的白丝相呼应,狐皮缝的袖口隐去了作为一个武将身上难除的煞气,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雍容华贵,俊逸非常。
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这一去,不知道又要伤多少少女的心。
“你转一圈我再看看?”我对自己的努力成果十分满意,心情极好,于是开玩笑地冲他眨眨眼睛。
他愣了一下,一瞬间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竟然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乖乖地就要开始转圈。
“啊,等……”我连忙伸出手想要阻止他做这么滑稽的事情,突然觉得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自己的脚,一时间重心不稳。
发出一声尖叫,我向前跌去。
“小心!”
那长而有力的臂膀一捞,我被轻轻松松地勾到他怀里。我听见自己的心砰咚砰咚跳动声,快得不能自制。不敢抬头,只是伏在他胸前,我克制着自己的喘息和颤抖,努力让自己不要失态。
他比我正高出半个头,此般将我搂在怀里,鼻息正喷在我头顶上,温热而急促。我腰一软,不能动弹。空气仿佛静止一般,一时间,我们两个都没有动。
“那个……我是……我……”半晌,我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闷闷地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只好吞吞吐吐,“对不起……还有谢谢……”
莫离轻轻将我扶正,脸上的笑有些不自然。
“没关系,我知道你是跟我开玩笑的……是我不好……”
又一次沉默。
我望着他流露出歉意和尴尬目光的眼睛,心里忽然有些疼。
他的笑……
他对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感觉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并不如大多数人所想像的,那么坚不可摧。
爱是短暂的,爱过后的相守,往往是因为亲情,是因为责任,是因为信赖。
还有习惯……
所以,世界上适合彼此的那么多,不一定是苏连生,我也可以,不是么?只要他对我的爱超越了他对亲情、责任、信赖以及习惯的依赖,他就可以成为我的。
可是。
他那么喜欢苏连生,他们有那么多珍贵的过去。我这么做,会不会让他伤心?
一定会吧,任何人与自己的过去告别,都会无比的痛心。
但是或许……
或许他,也并没有想自己想的那么爱苏连生,或许他其实不够幸福……
一个不需要对方操心的人,完美的人,是给不了完美的幸福的,不是么……
我,没有错,我只是在追求我的真爱。
如果他没有爱上我,那么总有一天我会放弃,至少我不会后悔。
但是如果他爱上我,那将是我一生的幸福,虽然对不起苏连生,但既然不是我强迫使然,谁又能责怪我?
人本来就只能依照自己的心来做事,我强迫不了自己,如果我现在就逼着自己放弃,我一定会就这么死去。
这是我的真爱,我只是勇敢地去追求罢了。
对……一定是这样……
我,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别害怕,何镜非。
追求真爱,需要勇敢。
勾起一个温柔的笑,我用我所能做到的最自然的声音,温柔地开口:“时辰快赶不上了,坐下吧。我帮你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