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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禅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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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永嘉之乱后,这两百多年,中原地区一直战乱不断,许多市镇村落饱受摧残,人丁稀少,土地荒芜。为了重振中原地区的繁华,自拓跋弘继位后,就有计划地将北地的胡人迁入中原,与汉人混居在一起。
这原本是件好事,可以增加生产力,使原本凋零的村落重新恢复生机。但许多胡人却并不这样认为,他们喜欢游牧,喜欢逐水草而生,如今被迁来种地,离开他们自小生活的草原,心里自是不乐意的。
这件事虽说意义深远,使许多少数民族成为大一统的汉人,但在当时实施起来,却是十分艰难。为了反对这一政策,经常会有民乱。
民乱再起之时,神乐一点也不意外。这些只是流民,连起义都算不上,只能算是土匪或者流寇。但该如何处置他们,朝中却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以神乐的意思,这些人都只是一些平民,不过是不想背井离乡罢了,应该以仁政对待,全体赦免。另一派的意思完全相反,若是赦免了,这些人再次成为流寇,没完没了,不若全都杀了。这一派的代表便是冯太后。
冯太后虽然是女子,一向是以雷霆手段统治天下。她原本是北燕皇族,北燕灭亡后被充入掖庭,后来被先帝选中,一步步走到了皇后的位置。但其实,先帝在世时,并不喜欢她,大概也是觉得这个女子太冷酷了。一年都不会宠幸她一次,极偏爱神乐的亲母。
两派争执不休,最后以神乐一派获胜。虽说一下子救了无数人命,神乐的心情却一点也不轻松。大多数事情,他都不想与冯太后争锋,但这件事不同,若是依了冯太后,这一回也不知要死多少人。
下了朝,他也不用太后传召,亲自到永安殿请安。到了殿外,他并不急着进去,恭恭敬敬地在殿门前跪了下来。他静静地跪着,不知这次太后会让他跪多久。
但这一次却并没有跪多久,太后便传他进殿。
走进永安殿,太后脸上的神色不太好,手中托着一碗参茶。他低声道:“母后万安!”跪下呃了三个头。原本皇帝见太后,不必行此大礼,但他与冯太后之间的关系却是越来越僵。以往他还小的时候,来见冯太后,总是一下子便跳到太后的膝上。太后若是手边有糕点,也总是笑眯眯地先便递他一块糕点,然后温声询问他:今天太傅又上了什么课?
从什么时候开始,母子之间变得竟比陌生人还要生分一些?
太后淡淡地道:“皇帝是嫌本宫老了吗?”
神乐道:“母后青春正茂,怎会老?”
太后冷笑道:“缘何皇帝事事忤逆本宫?”
神乐低低地道:“母后,那是无数的人命,朕……当真不忍心,他们毕竟都是大魏的子民。”
“大魏的子民!”冯太后手中的茶碗砸在神乐的脚边:“子民有良善之辈,也有忘恩负义的豺狼之辈。这些人不过是一些流寇,他们本就该死,活着不过是令社稷动荡。你即便心善,也要有个分寸,对于这些人,当然是要连根拔出,怎可心软?”
神乐低声道:“母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先祖有别于鲜卑其他部族,一向以仁政治理天下。中原经二百多年的战乱,疮痍满目,这些流民不过是生活所迫。上天有好生之德,朕身为天子,如何能够不体恤民之忧苦,一个政令,不过数十字,便是成千上万条生灵。”
冯太后怒道:“好啊!现在你长大了,本宫说一句,你便有一大套话来忤逆我。”
神乐连忙跪下:“太后,儿臣不敢。”
“你不敢,本宫看你胆子越来越大。”一句话说完,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神乐连连叩首:“太后,儿臣自知罪孽深重,请太后务必保重凤体。”
一旁的女官连忙过来给冯太后轻抚后背顺气。太后咳嗽了好一会儿,方才停了下来。指着他道:“你……你……”目光落在神乐俊秀的面颊上,心中便泛起一丝厌恶。
这孩子越长越漂亮,看着便像他的母亲,当年他母亲原就是生了一张极妖媚的脸,被先帝一眼相中了。但她对神乐的厌恶却并不单纯源于相貌,只要一想到神乐毫不留情地杀了李弈,她便恨不能立刻将这张脸撕碎。
她道:“你可知错。”
神乐道:“儿臣知错,请母后惩罚儿臣。”
冯太后冷笑:“是你自己要求惩罚,来人,重打三十鞭。”
神乐身子微微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冯太后,原来……太后竟已恨他至些。他惨笑,不说什么,叩了三个头,复回到殿下跪了下来。
所谓的鞭,并不是普通的鞭,是由水牛筋揉制而成,鞭上镶有倒刺,一鞭下去,便是皮开肉绽。宫中,只有犯了极重罪的人方才会施以鞭刑,即便是鞭刑,通常也就三五鞭,再打下去,人便打没了。冯太后却一出口便是三十鞭。
掌刑的宫人走过来,心情也是很郁闷的,鞭打皇帝这种好事,谁想要谁拿去,日后被算账,喊冤都无处去。
太后身边的女官满脸肃穆地监刑,就算手上再不用力,这轻飘飘的一鞭,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何况被打的还是九五至尊。
宫人几乎是闭着眼睛一鞭鞭抽打在神乐的背上了。不过数鞭,神乐的后背就被鲜血染红了。他死死地咬着牙,一声不吭,额上却已经密密麻麻渗出冷汗。
得到消息的崔宏急急忙忙跑来,大声叫道:“请太后手下留情!请太后手下留情啊!”他跪在神乐身边,巴不得那宫人干脆抽自己算了,但他素知冯太后,若是此时为神乐挡了,只怕还有没完没了的后手。
十几鞭下去,神乐的身子终于晃了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扑倒在地。他神智已经有些迷糊了,全身都被鲜血染红。再这样抽下去,只怕这个皇帝便要夭折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李宪,终于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抓住宫人的手腕,沉声道:“够了,你们想弑君吗?”
宫人声音都在发抖:“太后!太后!陛下昏倒了,陛下昏倒了。”
冯太后终于由永安殿走了出来,目光淡淡地落在血泊中的神乐身上,她淡淡地看着,有一瞬间,心底不免生出了一丝柔软,在最艰难的时候,这孩子曾经无比依赖地看着她,那双水般清澈的眸子里皆是亲情。但这柔软不过是片刻,她的目光转到李宪身上。李宪仰着头,毫不客气地与太后对视,原本这是极不礼貌的行为,但太后看了他片刻,居然率先收回了目光,挥了挥手道:“扶他回去吧!”
李宪抱起血泊中的神乐,神乐意识不清,嘴中喃喃低语:“母后,你便如此恨我吗?杀了我吧!”
李宪微微蹙眉,手下意识地收紧。
因鞭笞皇帝一事,一半的朝臣跪在永安殿前,不肯离去。太后也不理他们,自己窝在永安殿里该吃吃该睡睡。
神乐却度过了极艰难的数日。
他背部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身上的衣服是一点点剪下来。他静静地俯在榻上,不言不动,双目紧闭,李宪过一段时间就忍不住探一探他的鼻息,唯恐他就此长眠。实在是太安静了,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连呻吟都不曾呻吟。
他默默地站在榻前,看着宫女一盆盆端出去的血水。神乐的身子原本就很瘦,此时便像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娃娃,似乎随时便要飘然而去。
他也不知自己心头那针刺般的锐痛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觉得很痛,烦躁得简直就想杀人!
三日后神乐终于由昏迷中醒了过来,他不能起身,只能趴在榻上。一醒过来,立刻便传了崔宏来见。
才一张口,喉头又是一股咸腥,他努力压下来,低低地道:“这几日可有何事发生?”
崔宏欲言又止。
神乐道:“说!”他虽声音微弱,这个字却很有帝王的气势。
崔宏轻叹:“你昏迷不醒,有一半的朝臣都跪在永安殿前绝食抗议,那些年老体虚的大臣有好几个已经昏倒被抬走了。”
神乐道:“母后她如何?”
崔宏轻叹:“太后能如何,能吃能喝能睡的,没看出如何来。”
神乐轻笑:“母后是忧心的,只是你们不知罢了。”
崔宏翻了翻白眼,神乐这性子是没救了,忙着给人加戏。神乐道:“扶我起来。”
崔宏皱眉,“你这个样子还想起来?你是嫌自己活太久?”
神乐道:“两派大臣对立,我不能不管,只有我能让他们离开。”
崔宏皱眉道:“我去传旨,你别动。”
神乐想了想,也实在是起不来。便让崔宏去传旨,只是崔宏过了半晌,阴沉着脸回来。神乐一见他的神色,便知道大臣们肯定是不听他的话,不愿离去。他道:“还是我亲自去吧!”
崔宏道:“不行,你怎么能动。”
神乐不听他的,转头望向李宪道:“扶我起来。”
李宪皱眉,不想动。神乐苦笑,看来真是太惯着他们了。他抓着床柱,想要爬起来,因他本是趴着的,全身都是伤,这一动立刻疼得额上冷汗淋漓而下,原本止了血的背部又开始渗出血迹。
李宪咬了咬牙,在心中暗叹了一声,终是走上前去,抱起神乐。神乐很轻,有点太瘦了,李宪莫名地有点介意。手避开他的背部,让他倚在自己怀里。这个姿势实在是很暧昧,若是不知道的只怕是以为情侣相抱。崔宏看着李宪,又看看李宪怀里的神乐,无声地叹了口气,这算是怎么回事啊?
神乐的头靠在李宪的胸膛上,耳边传来李宪沉稳的心跳,他不由地脸红。李宪身上有干净清爽的香味,闻起来像是莲花。他也不知为何,低低地呓语了一句:“红莲!”
李宪一滞,垂头看看怀里的神乐,神乐额上全是冷汗,意识迷迷糊糊的,一张原本玉石般莹润的脸白得几近透明,嘴唇亦是苍白全无一丝血色,因受伤的原因,唇瓣干涸,裂开了许多细小的裂缝。他忽然有一种冲动,很想低头吻上那失血干涸的唇瓣,将它们吻得滋润起来。他喉头不由地滚动了一下,心里暗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看着神乐一直起绮念?难道是因为年岁渐长,需要找个女人发泄一下吗?
永安殿外群臣已经绝食了数日,有些年纪大了,早便奄奄一息,却还是憋着一口气,硬撑着不愿离开。此时见神乐被李宪抱了过来,有些朝臣便大声哭了起来,纷纷叩头,叫道:“请万岁务必保重龙体!务必保重龙体!”
神乐努力地想抬起头,身子实在是没有一丝力气,李宪轻轻托住他的头颈,神乐方才能勉强望向下面的群臣道:“各位卿家,这是为何啊?”他声音细弱得如同幼猫,在一片“保重龙体”声中,压根没人听见。
李宪拧眉,大声道:“都闭嘴,圣上有话说!”
他这一声断喝,激动不已的朝臣总算安静了下来。神乐道:“各位卿家,此处是母后的寝宫,各位一直跪在此处,岂非引得母后不快?”
一名大臣道:“臣等到此,就是想请太后给臣等一个交待。刑不及上大夫,陛下是九五至尊,怎能动此大刑。”
神乐咳嗽了一声,唇边溅出几丝血沫,李宪的心一颤,很想为他抹去那些血沫,只不过他此时抱着神乐,自是腾不出手来。但即便他能腾出手又如何?这种活都是太监干的,他是侍卫。神乐道:“朕虽然是皇帝,却也是太后的儿子。母亲打儿子,天经地义,各位卿家不必过虑。朝中诸事繁多,各位何必为了这种小事就一连罢朝数日呢?快快回去吧!”
众臣面面相觑,谁家父母没打过自家的熊孩子?但母亲打儿子,有打成这样的吗?这是往死里下狠手,毕竟不是亲生的。
神乐轻叹:“母慈子孝,家和方才万事兴,国亦是如此。各位跪在此处,朕知道是想为朕讨个公道,可母后对朕有养育之恩,朕年幼登基,若不是太后从中斡旋,只怕朕的帝位也坐不了这么长久。朕今日不过是被母后教训了一顿,没什么大不了的,各位却迟迟不愿离去,让母后心中做何想?岂非令母子关系更加雪上加霜?各位都是肱骨之臣,江山社稷,天下之事难道不比朕区区一人重要得多吗?快回去吧!”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实在是支撑不住,咳嗽了一声,终是喷出了一口鲜血。崔宏大惊,叫道:“陛下又吐血。陛下受了这么重的伤本应该静养,只因知道各位跪在此处,才拼死过来,各位这是想逼死陛下吗?”
他这样一说,群臣无法,只得道:“臣等这便回去,请陛下务必保重龙体。”
神乐的意识已经迷离,身子无力地靠在李宪的怀中,喃喃道:“红莲,我好累!”
李宪心里一紧,低声道:“我带你回去!”
神乐这一病足足在病榻缠绵了两个月,两个月间,太后又将权力尽数收回掌中。神乐刚刚恢复便颁下圣旨,自称身体病弱,不堪重负,传位于皇太子拓跋宏,请太后再次垂帘听政。
这一次,朝中反对的声音小了许多,而神乐的病也时好时坏,那一顿鞭刑,已经将少年的身体由根里摧毁了,每当天气转阴,他便全身隐隐疼痛,皆是鞭刑留下的旧患。
此后,神乐不再是皇帝,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太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