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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番外 ...

  •   番外

      「你为什么逸入虚空?
      即便易碎的雪,
      方其落时,
      也落在这个世上。
      ——和泉式部」

      —

      铺天盖地的字符闪着银白的光笼罩在整个静灵庭的上空,久久不灭。

      后来的战斗是如何消弭的,市丸银再也没有关心过。他所有的目光都聚在怀里的人身上,明明那么紧地抱着她,可她还是崩散成一把触不到的灵子,化为点点笔墨,飘荡于即将破晓的夜空。

      他抬头望着那些文字,两万余条的尸魂界律就这样大白于天下。一队手持笔墨的死神自静灵庭飞奔而出急急记录,卷轴散了一地,擦过他的指尖,点开一团血迹。

      山本元柳斎重国还站在市丸银面前,垂眸望着仍跪坐在原地的男人。他的怀抱早空了,斩魄刀遗落在一旁,垂着头不知思索着什么。

      “既找回了神枪,也知道如何卍解。你是何时找回自己的身份的,市丸。”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一定要算一个时间,其实时间并不很长。至少市丸银确定当他在现世还是孩童之时,有关于尸魂界的一切都还只是些片段似的画面。这些画面似是而非,乱无章法,有时是秋叶下的红柿,有时是河流里的纸船。有一回梦里他看到一场辉煌灯火,灯火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明明看不清她的面容,他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痛苦与挣扎。他听自己叫她阿铭,可醒来之后除了这个名字,其余种种又重新消弭在脑海深处了。

      阿铭,阿铭。他时不时念着这个名字,却始终不记得她到底是什么人。直到他在曲折的山路之间蓦然见到她的面容,他像突然推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门,与她短短几句交谈后他就意识到,他潜意识里不知身份的阿铭,恐怕就是这个人。

      市丸银知道自己认识她,可他却忘了她是谁。直到一场袭击后他碰了那枚危险的玉石,里面的灵力裹挟着他所有的记忆如潮水一般冲开了他的懵懂。在那兵荒马乱的时刻他一下子记起来了更多的事情。他终于记起来阿铭是谁,他唤她名字,想阻止她再次夺走他的回忆,却还是昏死了过去。

      所幸的是,那天她还是留下了纰漏。她只顾清除他的回忆,却忽略了回到他身体的灵力。那六年里市丸银尝试了各种方式唤醒体内的灵力,直到慢慢恢复到了前世的原力,一同恢复的还有往日完整的记忆。

      漫长的百年过去,他终于还是回到了这个世上。

      市丸银自己也很困惑,死神是没有来世的,那场冬季大战后他本该化为灵子在天地浮游,不想为何如今却完完整整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可是这不是他想要的。他对她还有残念未消,怎么能够就这样以人类的身份蹉跎苍老而去。于是当公寓的大火烧起来时他毫不犹豫灵魂脱壳,在一旁亲眼看着自己的肉身化为一捧炭灰,心中却溢满了与她重逢的期待。

      只是这一等又是很长时间。未经魂葬,他去不了尸魂界。他怕被别的死神魂葬会丢掉失而复得的记忆,于是只能在原地等待着。他笃定她迟早还是会来看他,只不过是十年之后,还是三十年之后,他并无把握。可是哪怕要等几百年,他也会想办法继续在这里等下去。她是他前世未了的夙愿。这份感情埋在心底已愈百年,他秘而不宣,这世上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好在她并未让他等太久。在一个月圆之夜他又见到了她,她很吃惊,也很生气,可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如他所愿将他带回了尸魂界。

      可是很快他就深刻意识到,她是真的不愿提及过去的那些往事。他曾以一只纸船试探,她的警觉和抗拒让他始料未及。阿铭不愿意与他相认。苦恼了几天几夜,他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现实。既然她不愿相认,他就装糊涂说自己不记得。只是当他还是感到些许怅然。他开始认真反省自己前世对她的所作所为,在想到底是为什么,明明仍喜欢着他的阿铭,却总是回避着过去的那个他。

      可是仔细回想一番后市丸银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亏欠她良多。

      初次见面谈不上有多友好,他出手没有轻重伤了人,虽然迫于无奈带她去了四番队包扎,但那时他心底却是轻视着她的——连竹剑都挥不利索,与废物又有什么区别。只是当他事后得知她是什么身份后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捡到宝了。乱菊还在流魂街饿着肚子,蹭她点吃食,想必她也不会在乎。

      只是几次相处下来,他渐渐意识到她与其他贵族不太一样。她的心纯净得几乎令他自惭形秽。在乱菊生日的那天他终于确信,长久以来她招待他的那些食物并非居高临下的给予,她是真心与他相处,可他却没有将她的真心放在心上。

      也是自那天起,他决定不再将她同那些贵族视作一般。只是阿铭于那时的他而言只是一段不经意的回忆,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他始终记得自己的目的,从未有一刻忘记要向蓝染惣右介复仇。于是在那次考试中他出乎所有人意料始解了自己的神枪,他成功引起了蓝染惣右介的注意,如他所愿加入了蓝染所在的番队。

      如今想来,他与她的相处太过短暂。在漫长的提心吊胆的日子里,他偶尔也会想起她院中鲜美的柿子。于是在加入护庭十三番后他也曾数次回到真央,只不过从未正大光明走过正门,都是夜半鬼鬼祟祟越墙而入。令他好笑的是,阿铭竟是个实心眼。明明他都不在真央了,她还是在庭院中摆满了一盘新鲜的柿子柿饼,看起来像是专门等候着他一样。他起了闲心,将她的好意如数笑纳。只是当他怀揣着满当当的一兜柿子要回去时他意识到自己应该对她说声谢谢。可他不愿打草惊蛇,思忖片刻又折回去放回了一枚最鲜亮的。虽不留片语,但他觉得她应该懂的。

      只是时光易逝,随着他自己寻仇计划的推进,也渐渐顾不上这些闲情逸致了。几次小动作下来,蓝染惣右介终于注意到了他这个人。他惊险地经过了几番测试,这才正式被蓝染收为麾下,成为他所认可的部下之一。蓝染惣右介绝不是什么正派之士,可他也不是那种不成气候的畏缩小人。当蓝染将他收为己用之后便大方地将自己叛离尸魂界的所有计划全盘托出,连一丝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也懒得编。

      他曾无数次琢磨蓝染惣右介这个人。蓝染伪善,坚忍,外表谦逊温和,极深处却压抑着毁天灭地的可怕性格,数百年如一日地推演着自己重构这个世界的计划。他仇视着他,却也承认他的强大。可是他同时不甘心,仔细寻觅着蓝染的漏洞。他要杀了他。他一定要杀了他。然而这番心思也只有他一个人慢慢消化,等站到蓝染面前,他依旧是蓝染手下忠诚而心狠手辣的部下。

      蓝染惣右介的计划异常复杂,前后连环通贯几十年。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有朝一日要控制中央四十六室,借这个组织传他自己的命令。可这并不容易,蓝染惣右介并非贵族出身,根本没有机会悄无声息潜入其中控制里面的所有人。也不知蓝染惣右介从哪探得他与阿铭相识这件事,蓝染并不说破,只是笑着对他说:银,你应该有办法。

      这是试探,也是再次给他体现自身价值的机会。他坐在窗边像没听到一样,赏着如玉的明月,心知自己没有拒绝蓝染的理由。

      因此即使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很是突兀,但他还是再次正大光明出现在她面前了。她依旧对他毫无戒心,这正是他所需要的。甚至她还应当再对他多一些依恋。陷入情爱之中的女人最容易控制,虽然他对这种事嗤之以鼻,可一旦想到对方是她,内心又会漫起另一种不合时宜的绵绵柔意。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那时的他并没有心思去深究。他每晚都去见她,与她耽溺于林海的风,偶尔也会漏出一两句真心话。他是真的遗憾不能听她亲口唤他名字。他喜欢看她在他面前紧张地写字,却也会在等她书写的时候一遍一遍想象,想象如果她能开口说话,叫他名字的时候,又会是怎样的声音,怎样的语气。

      那段时间他几乎是纵容着自己放肆,不再克制与她的距离。她就这样在他的引导之下慢慢掉入了他所布置的陷阱。这是一张稠密的情网,可当她真的告诉他出入四十六室的言灵,并毫不胆怯在他手心写下「喜欢」的那一瞬间,他这才迟迟惊觉,这张网同时网住的是他们两个人。

      那寥寥几笔的文字如刀片一样凌迟着他的愧疚与不忍,他后知后觉这场别有用心的利用是一场多么可怕的错误。他甚至不忍她将同样的告白写给他第二次。她望着他的那双眼瞳比身边的灯火还要清丽,可那清丽的深处却透出一抹悲戚,有孤注一掷的绝望,令他几乎心碎。他想触碰她布满悲哀的脸,可半途惊醒,忍了又忍,转而拂去了何时落在她额角的雨滴。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几乎逃离般转身,甚至不能与她如常道别。

      他想,这场预谋该到此为止了。

      那晚他离去时其实一直知道她就在身后,明知这会伤人的心,可他还是转路去了居酒屋接乱菊出来,当作没有看到她的样子。而那晚她告诉他的那个言灵,他最终也没有告诉蓝染。某日蓝染问及此事进展时他故作苦恼地耸肩,说毕竟身份云泥之别,他虽能讨她欢心,可她到底防备太甚,察觉到他在打言灵的主意就不再理会他了。蓝染淡淡说了句真可惜,他随口附和几句,好在控制四十六室时机尚不成熟,于是这件事就这样搁置了下去。

      那晚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听闻她已经去了中央四十六室,自此与他高墙相隔。他没有忘记那晚他说会去看望她,也没有忘记她告诉他的言灵,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食言了。只是当那晚衍川边上她问起来的时候他还是说了谎。所有的说辞中,忘记是最不伤人的那一种。然而当他知道她依旧年年为他准备好最新鲜的柿子时心中重新坠满了沉重的歉疚。她总能这样,即使他曾忽略了她的告白,即使在那之后他从未依言去见她,可她仍然对他怀有最初的善意与热忱,盘问之间却如何也掩不住对他深深的担忧。

      这样的她,让他如何再继续隐瞒下去呢。

      市丸银偶尔也在想,他这个人,实在算不得什么正经意义上的好人。他总在说谎,或是有意无意地隐瞒,即使是对待乱菊,他也始终无法将真实的自己向她透露一丝一毫。可是阿铭却让他频频破戒。欺骗一个过于善良而炽热的灵魂,让他觉得自己犯下了最不可饶恕的罪孽。因此即便她知道了他最危险的秘密,他连杀她灭口都念头都未曾有过。甚至他也在天马行空地想些别的事。他在想倘若阿铭最终选择了与他相对的立场不惜杀了他也要阻止他,恐怕他也不会恨她,反而会迎来一种解脱。

      可是阿铭并没有那样做。他也没有告诉蓝染中央四十六室已经注意到了他们的异动,只是平时自己会将事情料理得更干净些,以免蓝染闻到风声后为她惹来杀身之祸。可是他没想到的是,他防得住蓝染,却防不住中央四十六室的黑手。蓝染有次闲谈似地聊起他了解到的奇闻异事,说那位云居寺家的铭姬看起来若如蒲柳,实则却一身反骨,前几日与四十六室撕破了脸,扬言要公开手里的灵王律法。蓝染问他是不是很有趣。他面上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笑脸,兴致怏怏地扭过头去,敷衍似地附和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可只有他知道,他的心早已翻天覆地,拢在袖中的手暗自攥成了冷硬的拳。他不知道为什么阿铭突然针对起中央四十六室,甚至在想是否是那晚他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愤世嫉俗,袒露太过惹得祸。

      只是他无法当面问她,这样忧虑了许多天,在一个静灵庭的欢庆日中他猝不及防遇到了受伤的她。她伤得不算严重,可这件事还是让他心沉谷底。那天送她回去之后他并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翻身上了她的屋顶,就这样为她守了整整一夜。

      自那天起,几乎每天他都要去她的庭院看她一眼,四处巡查一圈确保她的安全。他确实撞到几个前来下手的人,只是这些杀手比起已是队长级别的他而言完全不值一提,在静默的须臾之间就被他捻为草芥。要论刺探暗杀之流的功夫,市丸银恐怕是不输于二番队队长的顶级杀手。于是这么长时间她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而他也自始至终不在她面前现身。只是偶尔她夜深睡去之时,他也忍不住潜入过她的房间。他这才知道她喜欢在枕边放一本和歌集,也曾久久凝视着她不甚安稳的睡颜,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却还是堪堪止住,费了很大的心力才将已经探出去的手指收回。

      可是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而一边蓝染的计划已经开始收网,如何潜入中央四十六室并控制那些不可一世的老古董便成了眼下最要紧的任务。蓝染惣右介再次问他有没有找到潜入的方法,他早已默默做好了决断,不再糊弄了事,而是直接说出了言灵。

      蓝染惣右介笑了:“不是说没有要到么?你们的关系何时又变得这样要好了。”

      他笑而不答,关于阿铭的一切,他不会吐露一个字。好在蓝染也不再寻根究底了,转而开始策划起潜入四十六室的行动。只是行动当晚她却无毫无预兆地闯入他的房间,她似乎又遭遇了截杀,抓着他的衣袖求他救她。他何尝不想保护她。可眼下实在不是时候,他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在弥漫着腥甜味的冷静中让她晕在自己怀中。

      “这可麻烦了,银。今夜的行动,可是不能存在一点异数呢。”

      蓝染惣右介还是一派不紧不慢的温文尔雅,说是抱怨,可话里的威胁他却听得分明。他将她抱起,笑着对蓝染保证道:“放过她吧,蓝染队长。她不会做什么的。”

      不待蓝染再说什么,他直接将她带出静灵庭,将她安置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设下了结界。今夜不容有失,他十分清楚,眼下他还需要马上赶回静灵庭配合蓝染的计划。只是这场分别并不容易。临走之前他看着她昏睡的面容久久移不开目光,最终他还是压抑不住心底的不舍抚上了她的脸,是那样真实真实,又是那样冰凉。

      那一晚,他一口气杀了四十五名尸魂界最有权势的贵人,他们的哀嚎声悬于高庭久久不散,而他手起刀落,没有丝毫恻隐。

      原来这些人的血也是红的,也是热的,死前也会挣扎,也会像流魂街最落魄的平民一样伏在泥泞中跪求于人。他一身血污,可如此一来,四十六室就彻底干净了。

      等料理完这一切他就返回去看她。他等她醒来,告诉她以后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可她也一并知道了他曾试图利用她的真相。他那时难以抑制地心慌意乱,却又马上意识到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简直称得上是卑劣无耻。她早该认清他并远离他,为什么事到如今,她还在关心他能否回头,何时而归。

      可是他知道,一切早就不能回头了。然而面对她明如皓月的双眼,他还是对她放下了虚无缥缈的允诺。只是这次与其说是骗她哄她,不如看作是他为自己存一个努力活下去的念想。他会回来,他想回来,甚至直到临死再见她时他仍期许着下一个轮回,让他再见她时可以抛却所有与她无关的仇恨与执着,用漫长而平淡的一生慢慢去还他欠她的一场情债。

      只是他没想到,等他终于洗净过往得以站在她身边时,她却如朝雾一般转瞬即逝,将他的所有祈盼彻底堵在了生死门外。

      “我只有一问。”市丸银冷冷看着自己昔日的上首,愤怒如幽暗的火苗静静在眼底燃烧:“阿铭为什么会死在此处。”

      他们见死不救,不仅如此,逃亡的这一路他竟看见了几个曾在护庭十三番见过的熟面孔。整场刺杀迷雾重重。他以为由他断后,给她争取足够的时间回到静灵庭她就会安全,却不想阿铭却被他们挡在门前,生生就地自裁。

      “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山本元柳斎重国语速迟缓道:“你可以重新回到护庭十三番,代价是她要让手中的律法大白于世。所幸她不是白白送死,老夫原本不抱希望,这下倒让人有些佩服了。”

      “……这与律法又有何干。”

      山本元柳斎重国仰头欣赏了一会漫天的文字,不紧不慢道:“既已如此,再多说两句也无妨。据她所言,心有遗恨不愿就死却仍自裁之人,方能解开斥玉上面的禁制。自裁不难,尤其她这种身份,没有不可满足的心愿。为私欲牵绊却仍愿为正道而牺牲之人,确实难得。”

      那次与她谈过之后,山本元柳斎重国曾仔细咂摸着这个禁制的可怕之处。它拿捏的是人心的贪婪与欲望,尤其是云居寺当家人这样的身份,什么样的欲望不能满足,什么样的遗憾不能填平?如此,又有谁愿意搁置自己即将圆满的夙愿不顾,转而为了某种虚无的大道正义而自舍性命?死前不留遗憾乃人之常情,可这个禁制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轻轻松松就拦下了那些有心却无胆的后辈们。

      直到云居寺铭姬成了新一任的家主。

      只是她死前到底有什么未了的遗憾,山本元柳斎重国是毫无兴趣的。他只需遵守既定的约定,例行公事似地问着眼前已经愤怒到双目通红的男人:“你意下如何?虽然队长之位绝无可能,但毕竟你有卍解的实力,留你一席之地应当不难。”

      山本元柳斎重国的话沉沉响在耳边,明明浑厚如钟,偏偏刺耳异常。市丸银生生按下了即将崩溃的杀意,反而轻笑一声,讥讽道:“山本总队长难道忘记了,我当年犯了多大的罪么?轻伤一个四十六室的贤者就要上双极,一口气杀四十五个,我竟不知静灵庭何时这样宽宏大量了。”

      “此事自有解释的余地。”山本元柳斎重国平静道:“你是受云居寺铭姬的命令才卷入了中央四十六室当年的内斗,如今祸首已经以死谢罪,与你再无瓜葛。”

      市丸银闻言愣住,良久,面无表情问:“是谁这样告诉你的?”

      山本元柳斎重国不言,他又问:“是阿铭么?”

      山本元柳斎重国依旧沉默,可他似乎也不需要什么答案了。

      市丸银忽然感到一阵极度的悲哀,这种突如其来的沮丧与心痛几乎要将他掏空,让他差点折下腰去,连呼吸都滞涩在胸口如巨石般压得他喘不上起来。

      阿铭直到死,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屠了四十六室。可她却还要编出这样的故事,染着一身虚假的罪孽,满怀失落死去。

      他强撑着站起身,笑道:“听风就是雨,山本总队长如今是老糊涂了么。我怎会听她的命令?我甚至连蓝染的命令都没有听,自作主张一个人将他们一个一个杀了。”

      他没有半句夸张。那晚他与蓝染顺利潜入四十六室,正遇上四十六室大审判,除了阿铭所有的人都在议事厅。蓝染不愿脏了他的刀,想催眠了事,是他坚持要将他们杀得一干二净,不留一个活口。蓝染鲜少见到市丸银在他面前坚持什么事,可他也不会多问什么,毕竟这场杀戮的结果于他而言更有益处。

      可是那晚的市丸银着实反常。他甚至连斩魄刀都没有始解,就凭一身斩击就将在场的人一一割喉。他甚至还一个一个检查过才算完,遇到尚未咽气的就立即补刀,确保没有一个人可以侥幸存活。

      只要有一个苟延残喘,阿铭就会有危险,而那时他已远走,再也不能护她周全。

      他屠了四十六室的原因就是这样单纯。不是人们所传的那样为了什么道义,只是为了保护一个人而已。

      山本元柳斎重国面色阴沉地盯着眼前肤白细目的年轻男人,他身上依然能见往日不羁的神采,可此刻的愤怒却对准了他。山本元柳斎重国自是不怕,也不计较他出言不逊,波澜不惊道:“所以,你是拒绝回到护庭十三番了。”

      市丸银甚至懒得回答这句话,嘲讽似地笑了笑,便抬起头认认真真看起头顶上的这些文字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眼下的一切他究竟该恨谁。是恨山本元柳斎重国心冷似铁逼死了她,还是恨她瞒着他匆匆交付了自己的性命,为他换来一个索然无味的余生平安。可他却更恨自己。恨他没有及时为她说明一切,没有在见到她的第一时间就告诉她,即便他没有忘记那些沉重的过往,可自过去到如今,她一直在他心里,一直都很重要。

      这场简单的对话最终还是僵持在这了。市丸银甚至连看也不愿再看静灵庭一眼,转身向流魂街走去。

      他回去了一开始他落脚的那间小屋,小屋经过那场打斗之后已坍圮了一半,眼下已经彻底落败了下去。他走进去,掀开碍事的砖瓦,一如往常坐在桌边拾起半卷律书。可是他很快又扔回去了。他想起自己这段时日废寝忘食地替她做着这些事情,就觉得很是徒劳可笑。

      她应该至死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么焦灼。他视这部律书是阻碍他们的最后一道屏障,曾以为早点解决这件事他们就可以安心厮守下去,却还是来不及。

      他还记得她落在他这里的一封书信,书信尽是语气强硬的催促,后面还附了静灵庭尚未婚配的世家子弟画像,要她择其一让对方入赘。那时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她并不会真的一直等他,她也是要成亲的。

      他将这封信件藏了起来,并在她来焦急来寻时一问三不知。甚至仅仅如此他仍不满足,他还想听她确定地告诉他,她不会与别人在一起,他们说好了要去衍川的尽头,答应过的事,不会轻易反悔。只是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他知道只有他早早完成律书,她才能真正获得自由。可是他从未想过,释放律书还有另外一种办法,而她,竟从未对他提起过。

      市丸银再也待不下去了,所幸一不做二不休,燃了一把火将这些手稿连同屋子都烧了。他坐在屋外,静静看着这堆残砖烂瓦热烈地燃着。直到日下黄昏,青烟卷住流云,他曾经放在这里满满的愉悦与希冀彻底落成了灰烬。而这时乱菊跑了过来,她大声叫着他的名字,神情满是惊忧。

      “发生了什么事——?!我听说铭姬大人……”

      乱菊骤然止住了话音。她怔怔看着这个与她一路相依为命,却总是徘徊于熟悉与陌生边缘的男人,再一次觉得他无比遥远。

      她刚刚才从忏罪宫放出来,出来之后就发现整个静灵庭都空了。人们往同一个方向涌去,挤在城墙根下纷纷仰头辨认着漂浮于空的文字。大批大批的死神前仆后继,抄尽了一个又一个的卷轴,旁观的众人交头接耳,她这才知道前一晚发生了一场恶战,死了不少人。人们说市丸银回来了,也有人说那位大人当场自裁,死在了总队长面前。她模模糊糊探知到了真相的影子,心中一凛,当即扭头就跑来寻他。

      市丸银没有回应她的疑问,他仍静静看着一地灰土,神色淡淡。乱菊不再追问了,她知道他是不愿让她再问下去的。如血的夕幕缓缓退向天边,她陪他站到最后一点光辉散尽,忽然听他对着黑夜自嘲。

      “我终于能够体会你当时的心情了,乱菊。”他说:“当年我离开尸魂界之前一句解释也没有就走掉,你一定很讨厌我吧。”

      他沉默良久,喑哑着嗓音低声道:“我也讨厌阿铭这样对我。”

      乱菊久久无言,上前将他抱在怀中。

      乱菊也说不清,她与银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他们一路相携自泥潭深处走来,是此世间最亲近的人。她曾无法接受他与蓝染背叛尸魂界,却仍在他身死之时悲痛欲绝,在那之后的百年里不断思念着他。他们羁绊很深,却离情爱太远。即使相背而驰生死隔绝,她相信他们仍在彼此挂怀,永远也不会彼此伤害。

      乱菊觉得,大概没有比他们更加矛盾与复杂的关系了。

      那夜盂兰盆节猝不及防与他重逢,那一刻她甚至以为自己醉出了幻觉。可他温热的怀抱是真实的,清润的声音也是熟悉的。她问他是谁,他扬着温和微笑始终不答。那一晚她拉着他说了许许多多他们的往事,他始终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淡淡的,直到她心灰意冷疲惫不堪,才听他叹了口气。

      “听起来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呀。”他沉默了一下,又说:“知道你如今一切都好,我就安心了。”

      就是这样一句话,乱菊就明白了。他其实没有真的忘记过去。可当她重燃希望继续追问下去时,他又恢复了那副不知所云的表情,左一下右一下地不说一句正经话。他没有忘记,但也不想再去回忆。她发现他当着铭姬的面时失忆得更彻底。她突然之间明白了他心之所系,于是她配合着他,始终没有拆穿。

      只是眼下他丝毫不掩饰了。他甚至不再掩饰自己的痛苦与悔恨,冰凉的泪水浸湿她的肩头。

      那些浮于静灵庭上空的万字长篇,是在第三日破晓时分消散的。说是消散却也不怎么准确,因为有人说那些字像一阵流星一样齐齐划向了同一个方向,而它们究竟陨落在了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

      那个时候市丸银正将那半本和歌集埋在衍川边的那棵柿子树下。他原想置一座碑,可真开始着手准备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

      他在柿子树下望着那些流星似的光点遥遥落入衍川尽头的方向,一直在想那天山本元柳斎重国对他说的话。他说阿铭死前心有余憾,他思考了很长时间,却可悲地发现,他竟连她的遗憾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忍再回想阿铭死去的场景,可他依旧清晰地记着她在他手心中留下的字。他甚至觉得那时他听见了她的声音,可笑他悔恨的心已经魔怔到了如此程度。

      乱菊自始至终陪着他。她带来一壶清酒,倾倒在方寸之间。她将那枚曾经象征着荣耀与权势的斥玉交给了他。这枚玉石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却是她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

      “四十六室元气大伤,今后怕是再难为所欲为了。”乱菊平静地说着:“你呢?真的不回去么?”

      市丸银摩挲着手中的玉石,摇了摇头。乱菊又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他抬头远眺着灵光奔赴的方向,平静道:“我想去衍川的尽头看看。”

      乱菊很诧异,他转头对她笑了。

      “这回我不会再不告而别了,乱菊。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回去静灵庭与朋友们过自己的生活吧。”他顿一下,仿佛自言自语道:“我也会好好度过属于自己的一生。”

      他的一生尽是不完满的缺憾。他没能杀了想杀的人,也没有守住想守护的人。世界之大,可关于他和她的过去与未来,全然是明了而无悬念的。只有衍川,这条不知源头,不知去向,他们曾相约走到尽头的河流,或许还隐藏着些许未知。

      市丸银不知道衍川的尽头是什么,但他想亲眼看看,也想替她看看。或许极远之地已是海枯石烂的另一番天地,而他将在那里与她再次重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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