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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6. ...

  •   06.

      「愿死春花下,
      如月望日时。
      ——西行法师」

      不出意料的是,乱菊来找我了。她在一个午后来到我在护庭十三番的住所,虽没再如先前那样剑拔弩张,但神情中的敌意却是怎么也抹不去的。

      我明白,她对我的敌意源自于我中央四十六室审判官的身份,并无其他。可她又很矛盾,明明因为立场问题仇视着我,却又不得不找我问市丸银的事情。

      我将她让进屋,为她沏了一杯上好的白茶。我们隔着丝丝缕缕的茶雾沉默,直到水汽散尽,她才低声开口。

      “想了解的太多,都不知道从哪开始问了。”她先自嘲地笑了一声,这才抬眼与我对视:“铭姬大人,你到底与银是什么关系。”

      一来就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照市丸银那种性情凉薄的人,恐怕我说是朋友都显得我自作多情。我思索了好一阵哪个词更合适,最后简单地回答:「是旧识。」

      乱菊显然不信,质疑道:“可你是那里的审判官,那个家伙跟你们之间有多大的恩怨,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定定望着她,这是一个不需要我回答的问题。她欲言又止:“所以,银说你一直在关照他……”

      旁人看起来确实奇怪,立场完全相反的仇敌谈何关照?我不欲多言,只捡最重要的告诉她:「我没有将他重生的事情向四十六室透露,今后也不会。虽然护庭十三番不视他为叛徒,但关于他的事情,还是希望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似乎感受到了我对护庭十三番的不信任,她面露不快道:“护庭十三番不至于容不下他。”

      「但也不可能与四十六室彻底撕破脸去保护他。」

      乱菊神色一凛,我继续写道:「而四十六室,只要得到一丝风声,是一定要杀了他的。」

      如果护庭十三番真的接纳了市丸银,那么当四十六室兴师问罪的时候,山本元柳斋重国到底要不要交人?

      乱菊惊惧地望向我,我仍神情浅淡地直视着她,试图让她意识到我并非危言耸听。

      好在乱菊是个美人,也是个重情重义的聪明人。她思索了几秒就彻底明白过来我不是他们的敌人,身体终于不再紧绷,委顿地坐在原地闷闷不乐。我起身为她换上热腾腾的茶,她轻声开口,仿佛自言自语:“如果这样的话,他是不是永远都回不了静灵庭了。”

      我心中叹息,心想如果仅仅是这样就好了。回不了静灵庭算什么,天大地大,哪里没有他容身的地方。可如果他始终隐姓埋名地生活,那被四十六室追缉的阴影也将一直如影随形。

      无需我解释,乱菊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眉头紧锁,脸上布满阴霾。虽不问彼此,可我知道我们现在都在苦苦思索着同一件事,那便是如何才能让实力不比以前的市丸银彻底走出四十六室报复性刺杀的阴影,像一个正常人一个过上平静的生活。

      我看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槐树荫蔽了一方天空。从树叶中漏出来的些许阳光透着些小心翼翼,宛如谁心底脆弱的希望。也许是屋内的氛围太过压抑,乱菊连一口茶也没喝就告辞了。

      告辞前她对我保证,她明白各中利害,在找到如何让他解脱困境的方法之前,她都不会轻举妄动,也会死守秘密。她行至门口似又想起什么,转头问我,为什么我会背叛四十六室而选择帮他。

      我望着她,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能告诉她。我的感情在她面前只会显得卑微又可笑,着实没必要说出来。

      只是市丸银这件事还是令我无比悬心。虽说乱菊会守口如瓶,但静灵庭的死神在流魂街出入自由,保不齐哪个知道市丸银身份的人好巧不巧就发现了他。我手中的情报组织没有向我递来任何线索,可这也不意味着他就是安全的。我总有一直不安的预感,仿佛他已经进入了四十六室的视线,如一只落入陷阱而不自知的猎物,正待他们出其不意一招毙命。

      这件事实在无法细想,只是想象一下那个画面,我就担心得坐立不安。于是当山本元柳斎重国再度邀我相谈时,我没再拒绝了。

      这次见面我有我的目的。我需要了解他对四十六室的态度,如果运气再好一点,或许也能稍微探得一丝口风,看看到底有没有人将市丸银重回尸魂界的消息告诉他。

      见面的地方是在山本元柳斎重国所在的一番队,他屏退所有人,与我分隔三米对坐,彷如对垒的两军。宽阔的和室空旷而肃穆,在我面前摆着白纸与笔墨。他陈朽的面容暮气沉沉,整个人如山一般厚重,有种逼人的压迫感。

      我问:「山本总队长约我在此,可是尸魂界有异动?」

      我明知故问,山本元柳斎重国则仿佛入定,连胡须都未动一下。他的生命与尸魂界存在的年月等长,心如海深,在他面前我只是个不谙世事的稚童。可我依然有利用价值,拥有与他平等对话的权力。然而他并不理睬我的询问,直接提出了要我释放律法的要求。

      “云居寺一族有秘术,你身为家主,应当知晓其中的玄机。虽然代价是家主以命献祭,可这件事利在千秋,望你考虑一二。”

      这就是我不愿与他商谈的原因,在山本元柳斎重国眼里,我的生命轻贱得不值一提。我只觉得疲惫,同样的话他说了很多次,我也回应了很多次。但我还是耐着性子提笔蘸墨,像先前许多次一样回道:「没有意义。先祖曾尝试过,结果失败了。」

      山本元柳斎重国轻哼一声,“有些话老夫从未说破,可如今护庭十三番与四十六室到了这个地步,也就不得不说了。”

      他语速沉缓,微微掀开眼睑,如炬的目光犹如利剑向我直直刺来。

      “云居寺一族掌管律法,这么多年过去,也只有一位家主迷途知返。老夫亦知此非易事,可世间万宗,本就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我迎着他锐利而冷酷的目光,品咂完他的每一个字,终于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此番由我重走先祖的老路,即使明知枉然,也是一定要做的。如若成功那便最好,可若失败,我的努力也并非全无意义,之后云居寺还会有新的家主,还有后人沿着我们的血路,一步步靠近那个终极的目标。

      失败不是借口,也无法成为我逃避的理由。

      我抑制不住心凉与愤怒,心想山本元柳斎重国果然是活得太长,对生命这种东西已然麻木到如此无理的地步。他不惜我的命,可我还想活下去。如果献祭生命就能达成所愿,那我殉道也不无不可。可如果成败未知,甚至是明知枉死呢?我还没有大义凛然到这种程度。

      我压下火气,稳着手腕在纸上写道:「我已找到办法将律法默出大概,届时将完本交付于阁下,一样可以达成目的。」

      笔墨未干,我还未抬头,就听得山本元柳斎重国重重冷嗤了一声。

      “天真。”

      我惊惶地望向他,他阴沉的面容如同旋绕山顶的阴云,字字铿锵。

      “即便你默出来的律法一字不差,那也是失了正统的伪律。如此浅显的道理,身为云居寺当家人的你竟然不懂吗。”

      他声如洪钟,如天边的闷雷滚过我的耳畔,我提笔的手不由一颤。笔墨滴落纸间,我心神巨震,头脑空了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

      律法之所以是律法,是因为它是正统的意志。同样的一句话,由流魂街平民说出那就是毫无约束力的规训,而若由而作为灵王代理人的云居寺家主说出来,那就是统治尸魂界的法律。

      尸魂界的律法只能用一种方式公之于众,那就是我——云居寺铭姬,云居寺当家人,律法最正统的守护者,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将它们从斥玉中解放出来。

      而我,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我搁下半干的软笔,浑身泛冷,想必脸色也难看得吓人。山本元柳斎重国不再多言,起身离开,只是离开前他又语焉不详地对我说:接受自己的宿命,未必全然没有好处。

      我没有理会,空坐在原地许久,再起身时只觉双腿都失去了知觉。

      我曾以为,市丸银为我带来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希望,不想这宿命于我还是这般残忍,我竟连选择的余地也没有。

      我在烈烈晴空下呆立许久,终于寻回一丝暖意。这点暖意团团拢在我的胸口,是斥玉传来的——市丸银又在用言灵唤我了。

      我想我眼下其实不应该去见他。他一向观察力卓群,我还没来得及消解如此沉重的心事,肯定又要被他刨根问底。可我又能去哪呢。我举目远望,静灵庭的长街空落落的,白日炎炎连一丝阴影也无。我最终仍去找他了。我脆弱至此,还是忍不住想见他。

      我见到市丸银的时候,他正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把玩那把我送他的刀。见我来了,他笑眯眯地朝我摆了摆手,领我进屋替我沏好了茶。他说这可真是把锋利的刀,搞不好反而会伤了自己。听他这么说我却蓦地想起一个细节,定定望着他,想从他这张狐狸脸上窥得一丝破绽。

      「能稳稳接下十番队副队长的全力一击,想必你极擅于武力,怎会伤到自己。」

      他闻言依旧坦然,甚至转而委屈地倒打一耙:“还不是因为阿铭实力太弱?为什么你们都是死神,阿铭却被乱菊砍得到处跑呢。”

      我气闷地看向一边,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服气。我又能怎样呢。乱菊可是护庭十三番里的副队长级别,而我却连自己的斩魄刀都没有。

      只不过我听得出来,他又在东拉西扯了。那日他以那样的速度接下乱菊一刀,身体竟纹丝不动,怎么看都不像普通人。百年以前,他可是十三位队长级的死神之一。如果他当真恢复了实力,那么记忆是不是也该回来了?

      我问他:「你可知那天的那位死神,是你的什么人?」

      “不知道。”他忽而笑开:“难道是我的妻子?这可不得了,那可是位大美人呢。”

      他这么一说,我就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有了些正型道:“开玩笑的,我知道她不是。她跟我聊了些我全无印象的事,说那些都是我的过去。我想我与她之间曾经应该有很深的羁绊吧,可是如今的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了,阿铭说对么?”

      他一瞬不瞬地望进我的眼睛,那样坦然,又那样平静。可我的心却乱了。我无法点头附和,最终还是移开了视线,去寻窗外一直聒噪却不见身影的蝉。

      同样的音容,同样的性格,只是因为记忆缺失,就不再是先前的那个人了么?

      我希望是这样,可这哪会如我所愿。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只有隐而不见的夏蝉替我们彼此寒暄。过了许久,市丸银也不再执着这个话题,转头又埋怨起另外一件事来:“那天来不及问你。说起来,为什么约好盂兰盆节那晚一起看灯,阿铭却爽约?”

      我又想到了那乱糟糟的一晚,垂着眼睫写道:「雨大,不易出门。」

      市丸银轻哼了两声:“那么大的雨,我可是等了很久很久呢。”

      他语气竟有种撒娇打滚的黏糊劲,我失笑:「所以呢?今天找我过来就是听你抱怨的?」

      “是啊,阿铭这么坏心眼,我当然要好好抱怨一番了。”

      他毫不客气地顺杆爬,嘴上不留情,起身走去书柜取出厚厚一叠文稿递给我。我接过一看,方才才稍微转晴的心情,又重新坠落谷底。

      我没想到他这么短时间已经有了这么多进展,刑名篇已彻底完成,户律篇也初成框架,有了大体的眉目。律法修撰不比编造志怪奇谈轻松,我缓缓摩挲着已干透的墨迹,不知他在其中投入了多少心血。

      可是我又感到无比悲哀。为什么他总是在做些徒劳的事,百年前是,如今还是。

      我捧着厚厚一叠,仔细而郑重地翻开,如海般的思绪在心口跌宕起伏,终是不忍将真相告知于他。他弯腰端详我的神情,也不知我方才露出了什么表情取悦到了他,他笑得眉眼弯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阿铭感动了吗?看到阿铭这么有趣的表情,这么多天的辛劳完全不值一提了呢。那么一起来检验一下完成的质量如何吧,阿铭帮忙看看。”

      他绕过桌案坐在我身畔,可他挑得位置不巧,坐下来后几乎是紧挨着我,如此之近,令我好一番心慌意乱。我本想不动声色向一旁挪去,却被他捉住了胳膊。

      他不满道:“阿铭躲什么?”

      我难为情地摇头,「身边不习惯坐人。」

      确实是不习惯。身份使然,极少有人能与我这么近地挨坐着。市丸银挑着眉,神情古怪:“这有什么不习惯?还是说,只有阿铭未来的夫君可以这样坐?”

      我的脸登时就烧了起来,怎么这么件小事竟能扯到婚嫁上去。我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僵在原地几乎成了一块可笑的石头。市丸银哈哈笑着说逗我玩的,却依旧没有拉开距离,还是就这样靠坐在我身边,与我一起勘正起文本来。

      这一刻,竟有种岁月静好的虚幻祥和。

      我还是很紧张,可也慢慢接受了现状,不再乱动了。或许是离得近的原因,他说话的声音低缓,京都腔更加婉转动听。我开始走神了,肩上传递而来的温度不时提醒着我,他回来了,甚至如今就在我身边。我的心被盛夏和暖的风吹皱又舒展,被压抑了太久的爱慕之情刹那间如杯满将溢的醇酒,几乎顷刻泛滥。

      如果我能说话,我此刻应该会忍不住告诉他,从过去到现在,我一直一直深爱着你。我的爱丝毫不逊色于你对乱菊的感情,它是这样炽热而令我痛苦,我该拿它怎么办呢?

      幸好我只能沉默。沉默是道枷锁,锁住我沉重的恋心,让我很快又重拾冷静,认真正视自己前方幽暗的宿命。

      我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中早已忘了眼下的正事是什么,蓦然回过神才发现他已经不再说话了。他正仔细地看着我,我不解地对上他的视线,他突兀地问道:

      “阿铭,你会与别人成亲么?”

      还是低缓的嗓音,还是婉转的京都腔,而这似是而非的问题,令我怔愣两秒,瞬间心神大乱。

      与别人成亲。那么不是别人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我张了张口,这慌乱的一瞬我竟忘了自己无法言语,可要写出来问他,却始终提不起勇气。我无助而心焦,期待他能否再多解释一句。突然,他眼中冷光乍现将我按到在地,还未等我反应,一记鬼道瞬间炸开了我们身后的半壁墙面。

      “快跑!”

      他身形极快,我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抽刀抵住了来人的攻击。刺杀的人黑衣蒙面,像是没料到有人竟能直接接招。在对方惊讶的这半秒间市丸银抽手一刀划向了对方喉咙,黑衣人立时向后躲闪,市丸银拉起我就往外逃。然而我们才将将逃至院门,第二个杀手就从天而降。幸而我进入了状态及时打出一记鬼道,才免于我们被刀斩为两段。

      一个追杀,一个埋伏,这是四十六室杀手的典型路数。我还没来得及细想为什么四十六室动作会这么迅速,那两个人转眼又向我们逼近。

      跑是跑不掉的,四十六室的杀手素来瞬步登峰造顶。我试图用鬼道进行对抗,可奈何我灵力不强,无论是破道还是缚道都没有太大的杀伤力。然而他们也无意与我缠斗,很明显,他们的目标是市丸银。他不会使用灵力,也没有斩魄刀,虽然斩击极其出色,可在这种重重压力下还是显得捉襟见肘,甚至被人一刀划伤了手臂,顿时血流如注。我保护不了他,心灼之际下意识以身作盾挡在他身前,突然一阵强悍的灵压骤然向我们逼来,一个女声低喝:

      “低吟吧,灰猫!”

      危急时刻,竟然是乱菊赶来出手相救。

      暗杀者看见乱菊时动作有一瞬凝滞,像是没有料到她会出现,一时动作竟犹疑起来。可是乱菊却毫不留情,当机立断始解了她的斩魄刀,灰色的烟雾瞬间包围了对方并无情绞杀。她灵力带起的飓风掀起,片刻过后,灰猫入鞘,地上的人已然了无声息,却不知为何仅剩一人,另一个凭空消失。

      久违的寂静骤然降临,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她回身看我一眼,又抬眸看向市丸银。我想起他受了伤,正想查看他伤势时正见他也沉沉注视着她。他们之间有种旁人无法涉足的默契,我像是无意间闯入他人房间的乱入者一样微微一惊,匆匆移开自己的视线。

      鲜血的气味萦绕鼻尖,我感到胸口闷痛,就好像是我挨了那一刀一样。

      压下心中这点不合时宜的情绪,我转而翻出自己身上的手帕想为他清理伤口,却发现手帕太小,包不住他的刀伤。乱菊似乎也注意到了,她跟着翻了翻衣袖,未果。然后她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愣了一下,伸手取下了身上的丝巾。

      而这条丝巾我也认得。这就是那年市丸银骗我一顿大餐的那天,他送给乱菊的礼物。

      我后来才知道,那天其实是乱菊的生日。可流魂街的人哪能记得自己真正的生日呢?那一天其实是他们相遇的日子,是他提议,让这特殊的一天成为乱菊每年都能庆贺的日子。

      所以那天他骗走我一顿大餐,只是为了去庆祝独属于他们的节日。他为此还给乱菊准备了礼物,乱菊珍惜了这么多年,不想最终却是送礼的那个人什么也不记得了。

      市丸银脸上没有特别的反应,将受伤的胳膊支起来让乱菊止血,十分配合。玫红色的丝巾为一身银白的他平添了一丝鲜亮,让他又显得真实了许多。他对乱菊说了声谢谢,然后又扭头问我:“那些人,就是阿铭所说的中央四十六室的人么?”

      我确定地点了点头。如今有能力发现市丸银回来,并有动机、也有能力取他性命的,也只有中央四十六室了。

      乱菊皱眉:“这样一来,这个地方恐怕不能再待了。”她又看向我:“我听说四十六室一旦开始刺杀行动,除非得手,否则绝不善罢甘休,是这样吗?”

      我的心一沉,想起了我自己的一段旧事,艰难地点头。

      四十六室睚眦必报,历来出手追杀,就从来没有杀不了的人。我恐怕是古往今来唯一一个活下来的,而我活下来只是因为碰上了万古一见的血案,这种事情,这种运气,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事到如今,既然四十六室出手,那就再也没有瞒着护庭十三番的必要了。我会找日番谷队长求助,还有你昔日的部下——”乱菊看向市丸银,顿了一下:“吉良伊鹤,你还记得么?那是你的副队长,在你还是三番队队长的时候。”

      市丸银面色如初,没心没肺道:“抱歉呐,我是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

      乱菊眼神黯淡了下去。市丸银又道:“不过,真的有人愿意为我冒这个险么?听起来像是要跟那什么四十六室作对,应该很麻烦吧。”

      明明是与他生死攸关的大事,可他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他说的没错,是很麻烦,而且还会有很大的麻烦。可是仅仅就因为麻烦而放弃吗?至少我做不到。

      「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抬手接上了他的话,他们向我看过来,面露困惑。

      起初对护庭十三番保密,是因为不确定中央四十六室的动向,怕原本无事反而招致灾祸。虽然不知道四十六室到底是从什么时候知道市丸银回来这件事的,但显然那群老古董们早就将我隔绝在了情报网外,瞒着我对市丸银下了捕杀令。如今四十六室已经动手,眼下除了护庭十三番,没有人能再为他提供可靠的庇护。可护庭十三番又怎么肯主动惹这种事?他原是戴罪之身,如今除了乱菊,谁又会真的为他而出头涉险呢?

      「这件事交给我吧。」

      也只能交给我了。乱菊心有余而力不足,可我不一样,我手上有可以与山本元柳斎重国做一场交易的筹码。乱菊很吃惊,她问我有什么办法,我没有回答。我看向市丸银,不知为何他脸上一丝欣喜也无,只是探究似地打量我。

      我错开了视线,转头向乱菊交待了一个地方,足够隐蔽,可以这段时间让他暂住藏身。正要离去,市丸银却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阿铭准备怎么做?……我可不明白摇头是什么意思,阿铭不解释清楚,我是不会放手的。”

      果然是敏锐的人啊,我心下叹气。乱菊也问我到底有什么计划,说无论什么,她都愿意帮忙。我感激地看她一眼,只是……她确实做不了什么。其实我的计划对他们而言并无刻意隐瞒的必要,只是这件事从头至尾解释起来颇为费力,我又不能说话,实在无力叙述。

      况且,我知无论市丸银还是乱菊,都不是自私自利之徒,想必他们也不愿在明知我会付出什么代价的情况下坦然接受下来。可我本就是要死的。如果能用这场献生换他余生平安,哪怕最终还是无法将律法释放出来,我的死也不再是无意义的了。

      所以我最终还是勉强着自己挤出一丝笑意,状似惭愧地回答他们:「还没想好,准备回去再仔细想想。」

      乱菊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我始终不敢抬头看市丸银的表情。他抓着我的手更用力了,用我从未听过的语气,认认真真对我说:

      “阿铭,不要做危险的事。不值得。”

      听到他说这句话,我鼻子一酸,生生忍下了满腔苦意。

      我与他总是这样,百年前我苦苦劝他,一个生死轮回过后竟又往事重现,而他又成了阻拦我的那个人。只是我如今才明白,要走的那个人,怎么可能被人三言两句就劝停呢。我几乎是逼着自己迎向他的视线,写字回他,附着笑意笔意潇洒:

      「哪有什么危险。我这样的身份,谁动得了我。」

      他还想再说什么,可我再也伪装不住了。仅仅一个回合我就精疲力尽,于是硬挣了几下还是挣开了他的手,匆匆离去了。

      回去后我将自己关在房中,三天三夜过去,被热油煎熬过的心终于彻底归于宁静。

      这几日我想了很多事情,时而回忆时而盘算,劳心又伤神。我想起上次见山本元柳斎重国的种种细节,想起他在我临走前的话,如今回头再看才发现透着一种古怪。他说接受自己的宿命,未必全然没有好处。他指的好处是什么?会不会他对市丸银的事情早已了然?

      只是如今再纠结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脚下的路早已被人铺就,我身不由我,只能顺着谁的意志一步一踉跄地走下去。再见山本元柳斎重国的时候与当日无差,他依旧如一尊活化石一样沉默而威严,静待我的反应。

      我无心周旋,直接道:「您已经知道了吧。」

      他耐心等我点完最后一个句读,沉默半晌,才缓缓道:“老夫倒是没想到,他竟与你还有渊源。”

      他抬眸犀利地看向我:“本该是没有来世的罪人,他能重新回到这里,恐怕也与你有关吧。执意释放律法,姑且算是持道不同,可救下他,你知道这是彻底背叛你的家族和中央四十六室的行为吗?”

      我笑了笑,写道:「我欠他人情,必须要还,因为百年前的那桩血案与我有关。」

      山本元柳斎重国沉沉地望着我。我行云流水一刻不停地写道:「当年因立场不和,我不断遭到四十六室的刺杀,我没有办法,只好半是命令半是请求,让他把那些可恶的老顽固们都杀了。」

      “你的意思,杀人非他过错,而是你让他动手的?如此天大的事,他为什么要答应你?”

      刨根问底到这步田地,剩下的谎我就再也编不下去了。

      几乎无人知晓我与他有什么交情,且人们都说市丸银天性凉薄,又怎会真听我的话去屠四十六室。那他为了什么?难道与我有私情?我其实也一并准备了一个风花雪月的借口,这几天在心中过了许多遍,可临了临了,我却迟迟落不了笔。山本元柳斎重国的胡须动了动,像是在笑,不知道是在笑我自作多情,还是又在耻笑我的天真,连说谎都说得漏洞百出。

      可难道我不知道真相么?即使当年我曾真的求他杀了他们给我一条生路,他也绝不会单单为了一个我而捅下这么大的篓子,犯这种死无葬身之地的大逆之罪。

      我知道我当年是因为运气好,正好撞上了蓝染控制四十六室的计划。彼时四十六室正忙着铲除我这个眼中钉,却不想蓝染黄雀在后,为了架空四十六室假传命令,一不做二不休彻底让一屋子的贤者都成了死人。人是市丸银杀的,可命他动手的却是蓝染惣右介。所以市丸银屠杀四十六室怎么可能是为了我?连我自己也觉得方才的故事荒唐好笑。

      这是一个不能深究的谎言,我最终还是放弃继续解释下去了,山本元柳斎重国如我所愿也不再追问。我们之间存在某种无需言明的默契,他并不是真的想要一个真相,只是需要一个能与外人道的故事。

      若想重回护庭十三番,市丸银必须洗去身上的重重罪孽才足够名正言顺。遵蓝染的命令是板上钉钉的叛乱,遵我的命令就可视为卷入内斗的棋子。既然我已没了活路,那就让我去充当那个借口罢。一句话的事,何不成全到底呢。

      得到了山本元柳斎重国的默认,接下来我就开始与他一笔一笔做交易了。我向他承诺我愿意以命献祭,试着当众将斥玉里的律法放出来,可他必须要向我保证重新接纳市丸银的回归。山本元柳斎重国答应得很干脆,又问我成功的把握有多少。我想了许久,组织好语言在纸上写道:

      「心有遗恨,不愿死却自裁之人,方能殉道。遗憾越深,越容易达成圆满。」

      这是一个很恶毒的关窍,拿捏的是人的私欲,以及对公开律法一事的决心。先家主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死前将万事安排妥当,最终以视死如归的心态自裁。可如果还有遗恨未了,谁又会搁置自己的心愿不顾,转而为了另一件事了却自己的性命呢?

      如今这份使命辗转传到了我手中。那么我的遗憾,我的心愿,我所不能割舍的眷恋,又是什么呢。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可到了这个关头我重新审视自己的心,发现却也不尽然。

      我爱他,对他的倾慕跨越百年不休不止,如那条不知所起,不知尽头的迢迢衍川。可就是这样过于沉重的爱慕,从过去到今天,没有半点他的回应。他曾阻拦了我的告白,也未曾与我约定任何未来。我哪有什么遗憾?这样的死亡,于我而言分明是种寻觅已久的解脱。

      只是这心间万般起伏,却是不能与他人倾诉的。即使山本元柳斎重国也在关心这个问题,可我却不想让他觉得我不具备可期待的价值,故而平静地摇了摇头。

      该谈的事情已经谈成了,我与他再无闲话可叙,不多久就起身告辞。从一番队出来的时候我迎面碰到了乱菊,她正要去一番队,是山本元柳斎重国要见她。她看见是我便面露惊诧,急不可耐地问我是不是与山本总队长聊了市丸银的事,又问我总队长到底是什么态度。我让她放心,她便立刻舒展了眉头,第一次对我露出了亲善明媚的笑颜。

      “等事情过去,我可以请你喝酒么?”

      我怔住。这样的笑容,任谁都不愿令其蒙上阴霾吧。

      我下意识就欣然应允,换来她更灿烂的笑。然而这是一次空口承诺,我可能要爽约了。她又告诉我已经将市丸银安顿在了我说的那个地方,一会她去找我,一起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我本想说这件事就由她转达就好,可她转身匆匆进了一番队,没再给我拒绝的机会。

      我只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累极睡去。等我一觉醒来,屋外已是沉沉黑夜,可是乱菊始终没有来找我。我派地狱蝶去了十番队,十番队说乱菊自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然后我又去了一番队,这次山本元柳斎重国甚至让我连番队的大门都没进去,只让人传了一句话出来:

      “松本副队长犯了大错,已被关在忏罪宫反省思过。铭姬大人还请早日践行自己的承诺,山本总队长绝不会言而无信。”

      乱菊被山本元柳斎重国关起来了?

      我怔在原地,望向高耸的忏罪宫所在高塔,片刻之后才明白过来。

      如果山本元柳斎重国知道市丸银已回到尸魂界,那么他也一定也知道了乱菊的立场。市丸银是牵制我的棋子,山本可以兑现承诺给他庇护,却也可以为了逼我就范而伤害他。乱菊无法左右这场博弈,可她却是个不小的干扰因素,与其放她出来太过自由,不如拘着她让她什么也做不了才好。

      说到底,山本元柳斎重国还是爱惜他的部下的。想必如果不是四十六室的血债,他还是愿意给市丸银一条退路的。

      于是我没再跟山本元柳斎重国为乱菊的事情讨价还价了。我在静灵庭的长街漫行,最后一次路过他曾经所在的三番队,踩过这些平整的石砖,走过他百年之前走过的路。他马上就能回来了,而那时我可能早已不在此世间。在我死后,当时间百年千年地流逝,他是否还会想起我曾在这里存在过,他是否能够想象,在我生命的尽头我曾长久地仰头问月,如此生离死别之际,是否还要再见他最后一面。

      我犹豫了很久很久,直到碎云蔽天,孤月难寻。我的视野黑了下来,可心却愈发如灼灼烈火,余意难消。我又想起了我与他的过往,还是决定去见他。我不要成为像他那样讨厌的人,临死之前都不会与人好好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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