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碑》小粥皮蛋

3、02.

　　02.

　　「白露残梦
　　现世虚幻
　　喻之皆太长
　　——和泉式部」

　　我数着日子，冷眼旁观门前的樱树六开六败，终于在满树花瓣落尽之时意识到，自我与市丸银重逢，六年过去了。而这六年，我都再也没有去过现世。

　　多少次我深陷梦的泥沼，里面时而是他的背影，时而只是他的一片衣角。我拿起斥玉对着明媚的阳光看，他的灵力沉寂着，再也没有那日的异动。

　　他应该不会再记得我了，我想。无论自那日回来后有多少次我难过得几乎喘不上气，可当时我为他清除记忆的手，却是抖也没抖一下。

　　我收了心，将斥玉重新戴在身上。从窗外飘飘悠悠飞来一只地狱蝶，在我眼下扑闪两下落在了我的指尖。中央四十六室在传我，今天是大审判，四十名贤者与六名审判官悉数在场，因一起真央灵学院的一名学生杀死另一名学生的案件。

　　整个事件其实已经由隐秘机动搜集齐了线索证据。事情前因后果十分简单。行凶者与死者都是真央的六回生，一直关系不睦。行凶者临到毕业迟迟没有找到自己的斩魄刀，而死者天资较好，有了自己的斩魄刀后便对行凶者频频挑衅。在一次激烈地冲突中，行凶者在情急防卫之时忽然悟得了自己的始解语，毫无预兆地解放斩魄刀，就将寻衅者一击毙命。

　　这本是寻常事件，因行凶者当属自卫，早前也有不予追究的先例。可眼下问题的症结在于死者的身份。死者是静灵庭内四大家族之一的世家独子，原定其从真央毕业就承袭家主之位，这就让本该正常定案的凶案走向，一时扑朔迷离起来。

　　中央四十六室的审判规则很简单。因律法密而不宣，四十名贤者只能对案件事实做判定，只不过隐秘机动往往行事利落，调查起来事无巨细，贤者们几乎从不思考，只凭调查结果下结论，几乎沦为摆设。

　　于是所有案件的重头戏都会落在包括我在内的六位审判官身上。

　　云居寺历任家主掌管律法，除家主之外，其余五位审判官皆有权利知道律法的具体内容。可是审判官并不总是依律刑事。当眼下行凶者杀人的事实已定，犯案者犯什么罪，受什么罚，便是六名审判官一念之间的事情。

　　此时堂下死者的族人几乎仰断了脖子向我们呼喝恳求，要求对凶犯处以极刑。已经有四位审判官同意了，我还未表态，却是大局已定。

　　我身边的审判官也是象征性地草草点头。众人见事情已了，只差发布正式的命令，便开始窸窸窣窣收拾案头的东西。只有我没动。我垂眼望着被囚于一方的凶犯，一个干瘦的少年人，跪缩成一团，影子直颤，如同待宰的羔羊。突然那少年人抬头望向我，屋顶的漏光正正好好落进他的眼里，亮得惊人，闪着挣扎的光芒。

　　我被狠狠刺了一下。

　　自我坐到这个位置上，我见证了多少人的枉死，看到了多少偏颇无度的定罪量刑。那么多人稀里糊涂死去，我从一开始的悲愤到如今痛到麻木，期间不知过了多少年。

　　我又想起那个晚上他对我说的话。看不见的尸魂界律，给不了他需要的正义。堂下的囚犯亦是如此，更可悲的是，连死也死得稀里糊涂。

　　「此人无罪，至少罪不至死。」

　　我不能开口说话，此类场合身后一直有替我传声的人。凛冽的女声突然掷于大殿之中，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看我。六人里的五人都同意处死，木已成舟，我又能做什么呢？

　　传声者盯着我手下的字迹，面无表情接着道：

　　「静灵庭内无事不得随意解放斩魄刀，死者有错在先，又是寻衅，程度已经可以伤人性命，暂且不论这种紧要关头突然悟出始解语是意外，即使本来就有能力始解，这种情况下也是正当的防卫自救，毫无过错。」

　　大殿沉寂数秒，忽然如入水的油锅一样炸开。死者族人跳起来大声嚷嚷，四十名贤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已经发表意见的五名审判官面沉似铁，似乎是早就想到我不会与他们一条心，沉默片刻，其中一人拍案而起。

　　“这件事不是一条命那么简单。死者身份高贵，无论什么缘由，杀死他的罪过怎么能与杀死一个平民相提并论！”

　　我与整个中央四十六室不睦多年，丝毫不意外此刻的局面，手下飞速地写道：

　　「都是有斩魄刀的准死神，出了真央灵学院不出意外都会加入护庭十三番守护尸魂界，有什么不同？」

　　那人咄咄逼人道：“贵族与平民怎可相提并论！如同任何人不得冒犯中央四十六室一样，向贵族拔刀，就是企图颠覆秩序的大逆！”

　　我无声勾了勾唇角，将颈间的斥玉取下来拍在案几上：「不得冒犯中央四十六室不假，但你我都看过这里面的律法，里面哪里规定平民不能向贵族拔刀？不如我们一起解了禁制，将律法放出来当众一观。」

　　“放肆！”“胡闹！”“你休想！”

　　阻挠的声音霎时如箭矢一样向我射来，五名审判官竟全数急得跳了起来。我早就预料到是这种局面，面色如水，一丝波澜也无。其中一人气急败坏地指着我，红着眼恨恨道：

　　“尸魂界万古不朽，全靠等级层层维系。没有灵力的「整」只能避让有灵力的死神，低位的平民就只能供奉高阶的贵族，而所有人，必须服从中央四十六室，这就是尸魂界的法则！”

　　说话的人声如洪钟，语速飞快，像一竿枪一样直冲我而来。我丝毫不为所动，顿了顿，一字一字写道：

　　「不是。」

　　我写字的手莫名颤动，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中央四十六室这样明白地对着干了。

　　「你讲的这些，律法中只字未提，是你生造出来的谎言。还是如刚才所言，诸君不服，将律法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大家认一认便是。」

　　公开律法是中央四十六室绝对的逆鳞，话音未落，在场所有人都青了脸色。方才咄咄逼人的人突然哑了声，愣了半晌，慢慢露出一丝诡谲的笑来。

　　“早就隐约耳闻，云居寺一族的当代家主意图公布律法。我原想你身为中央四十六室的审判官应该不会这么蠢，如此看来，竟然是真的。”

　　我置若罔闻，无视众人惶恐而憎恨的目光。那人歇斯底里冲我叫喊：“我告诉你，云居寺铭姬！这不可能！只要有中央四十六室存在，你就不会有公布律法的机会！六人中已有五人同意处她极刑，他横竖是死，你浑身正义也救不了他！”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对这里的一切从心底产生了一股疲倦。

　　「我无意救他。」

　　话一落地，我看见囚犯眼里的光亮尽数寂灭，一脸惨落。众人似乎也不明白我争这一场到底是为了什么，惊疑地瞪着我。我不再理会他们，盯着底下的死囚写道：

　　「我知道你在此之前还认为自己罪不至死。如你所见，我救不了你，只能让你知道，为什么这么正式地审判一场，结果却与众人信奉的正义大相径庭。」

　　我身后的侍从早已不敢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传出声了，我抬手在空气写字，让底下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这里没有正义，没有公正。只有审判官的喜恶，才是真正的律法。」

　　死囚呆愣着，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像被神抛弃了的信徒，眼里开始涌出大股大股的泪水。四十名贤者见事情已定，不想被牵扯进纷争当中，闹哄哄地开始离场。看守囚犯的刑军上前押解罪犯，可是刚一触碰，方才孱弱似纸一样的死囚却歇斯底里挣扎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中央四十六室就是这样断案的！原来灵王定下的律法，竟由着你们的喜恶说变就变！我要见真正的律法，我要亲眼看看，灵王定下来的万古之法是不是也如你们的心一样偏颇！”

　　他几乎要跳着扑上来，却被刑军利落地按倒在地死死压住。中央四十六室鲜少出现这种失控的场面，在场的人纷纷坐立不安，如被强光驱赶的灰鼠一般。

　　“早有传言中央四十六室曾被杀得流血漂橹，如今我算是明白了，如果我有那人的一半实力，今天一定会让这地方再被鲜血洗刷一次！让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杀了他！杀了他！”

　　囚犯的诅咒仍回荡在大殿之中，而人却被利落地割断了喉咙，转瞬身首异处。殿内安静了，如同腐朽的坟墓。众人默契地迅速起身离开这方是非地，只留我一个人枯坐着，看囚犯的血沿着冰凉的地砖，一路蜿蜒。

　　*

　　等我从大殿里面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我身心疲倦，站在静灵庭的夜空下，茫然不知所归。自我进入中央四十六室开始理事起，我就始终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我记不清这样的冲突发生过多少次，每一次都是精疲力尽，每一次都是心灰意冷。

　　如同先前的很多次，我独自去了衍川边。衍川是尸魂界最神秘的河，不知源头，不知去向。我随身总是带着些折纸，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在衍川折纸船。这也是他教我的。他让我折一只放一只，那些坏心情就搭着这些纸船漂流远去了。

　　可这次我折了一夜的纸船，心情却没再像以前那样迅速平复了。然后我又想起来，其实在市丸银死后，这招就早没用了。我记得某年月夜我与他在衍川边上，他望着长长的纸船队伍，苦恼似地叹气：

　　“呀嘞呀嘞，这么多坏心情啊。”

　　是有很多坏心情。那晚我思虑重重，郁结于心，全是因为他。可是市丸银却不见得明白这些。他不知道那时我内心对他的依恋有多深，那些远去的纸船，又有多少寄托着我对他爱而不得的苦痛。

　　这个男人在我生命中留下了刻骨的印记，成为我心中最不可触碰的软弱。

　　我与市丸银相识于真央灵学院，他实力卓群却不张扬，可也没有掩盖锋芒的意思。相比之下我就完全不足为提了。我天赋极其一般，上进心也很是不足，加之身份特殊，原也与没什么交情。可是作为同期生，我们还是免不了产生一些交集。譬如新人初习斩击时往往需要组队，大家都畏惧市丸银的实力而选择其他人，我因不能言语时常被人忽视，因此第一次练习我就无可奈何地与他狭路相逢。

　　“请多指教呀。”

　　身形还是少年人的市丸银手执竹剑，满不走心地与我打招呼。他脸上挂着危险的笑容，完全没有准备放水的意思。结果他果然没有放水。虽然仅仅是正常水准，可当他一剑劈下来，我的竹剑立时开裂，接着手腕尖锐一痛，便再也拿不起剑来。

　　学生围了一圈，指导老师慌忙前来捧起我的手腕，发现情况很不妙。

　　“带云居去四番队，市丸。明知道对手不如你，你应该掌握分寸。”

　　市丸银丝毫没有被数落后的难堪，甚至连一点悔意也没有，只是皱着眉一副不解的样子，像是没料到对手会弱到这个地步。

　　但他还是耐心颇佳地陪我去四番队了。他在一边默默观察着我，目光怜悯又戏谑，如同望着一只连脚边的食都啄不起来的小鸡仔。我感到窘迫，可奈何说不了话，连一些打破尴尬的闲话都说不出，只能度秒如年似地沉默。

　　可是市丸银全然置身事外，在回去的路上，他还颇有兴致地与我笑着搭话：“我听大家都称呼你的姓，那么你的名字是什么？”

　　被突然搭讪的我惊惶地抬头，登时立在原地不走了，想必是一副兵荒马乱的狼狈神色。

　　不久前我已经被选定为下一任家主，可代价却是永远不能再开口说话。我很不习惯无法出声的日子，每天都在努力让自己的声带颤动，可就算是折腾到筋疲力尽，也没有丝毫效果。我无法接受现实，困在深庭之中只能自己为难自己。于是父亲将我的名字简化为「云居铭」，把我送去了真央研修，让我早日习惯作为一个不能出声之人，该怎样与人正常相处。

　　可是我还是未能习惯，甚至在人声喧闹之中陷入了更深的自我厌弃之中。看着身边的人毫无顾忌地大声笑谈，我总忍不住想自己曾经也是可以如他们一般开口说话的。可是如今却不行了。疼不能呼痛，笑也只能兴致寥寥地弯弯唇角。就连有人问我姓名，我也只能干巴巴愣着，手足无措。

　　或许是我的表情过于蠢笨，等不到我回答的市丸银却笑得更开心了。可是我总觉得他藏着一份捉弄我的心思，见我不答，他也不圆场，偏就立在跟前好整以暇地等着，非要让我自己报出自己的名字不可。我无声地张了张口，又沉默地合上，然后颤巍巍地伸出了手，在空气中慢慢写道：

　　「云居铭，我的名字。」

　　那时正是深冬，冬日的太阳落得早，我们的影子在静灵庭的长街上拖得很长很长。璀璨的余晖让我眩晕，在一片橙暖的暮光中，我看到市丸银微微吃惊的表情。想必他也意识到我是不能开口说话的。可吃惊过后，他却全无愧疚或抱歉，反而绽开大大的笑容，闲聊般的语气：

　　“原来是阿铭呀。”

　　我永远记得那个午后，记得他一开口，就毫不见外地唤我「阿铭」。

　　我没有感到被冒犯，虽然手腕上还挂着拜他所赐的伤，可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那颗敏感又瑟缩着的心，如冰棱徜徉于春暖，懒懒化开。市丸银满脸自在，对我就像故人一般熟稔。他说他叫市丸银，喜欢吃柿子柿饼以及和柿子有关的所有食物，末了还叮嘱我不要忘记。

　　我怎么会忘记。我一记就是百余年，可到头来却是他什么都记不得了。

　　在被告知喜欢吃柿子后，我便让家仆搜罗了许多柿子，每日都会送去我在真央的住处。我手腕受伤，只能静养。当大家都出去上课的时候我会在庭院里坐一会，桌上摆着新鲜的红柿，小心翼翼地期待。

　　好在市丸银多少还有些寡淡的人情味，在我受伤后的第五天，终于想起来他曾失手伤了一个人，两手空空前来慰问。那时我正提着竹剑比划，他也不知道从哪个刁钻的角度冒出，几乎从天而降，惊得我向后趔趄了几步。

　　“哦呀，有柿子。”

　　市丸银的视线首先就被桌案上的果子吸引了，一步蹦过去，笑得十分开怀。我按着砰砰乱跳的心脏，等了这么多天，此刻却又想赶紧将那些柿子收起来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可是市丸银似乎没想太多，径自拾起一颗毫不客气地咬下去。他吃得很有技巧，竟然一滴汁水都没漏下来。他连连赞叹，兀自沉醉片刻后终于想起来身后还愣着一个人，转头问我：

　　“你也喜欢吃这个吗？要不然怎么能发现这么好吃的柿子，就连我也没尝过比这更美味的。”

　　我局促地背起手，使劲揪着手腕上的纱布结，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早知他问，我就该向管家多问一嘴的。他迅速解决掉手里的果子后朝我走来。

　　“真是不好意思，明明是我伤到了你，没想到反而被款待了。”

　　我不知该回他什么，第一次庆幸自己不用开口说话。市丸银拢着袖子绕着我转，转到我身后，弯腰打量我的手腕，满意道：“唔，看样子恢复得不错嘛，害我白白担心了很多天。”

　　话虽如此，可我却一个字也不信，我直觉那天过后他压根没再想起过我。我走去桌前坐下，沏了两杯热腾腾的柿叶茶，颇有点以德报怨的意思。许是我沏茶的动作过于拘束了些，市丸银默默打量着我片刻，挑了挑眉问道：“你是静灵庭里的贵族么？”

　　真央大部分的学生都是静灵庭里贵族的世代连襟，只有少数是来自流魂街平民。两方很少打成一片，只维系着表面上的和气，私底下却是谁也看不惯谁。我踟蹰片刻，还是诚实地点点头。

　　市丸银倒是不见隔阂，长长地哦了一声，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可是你实力这么弱，家人不会罚你么？”

　　纵然我再怎样不在意自己的实力，这样被人戳穿了说，表情还是僵住了。我气苦地摇摇头，惹得市丸银疑惑不已。

　　“可是下个月新人就要按实力分班了吧，听说很多世族十分看重这个，你家不会么？”

　　我还是摇头。

　　市丸银笑着叹气：“那你可真是清闲呀，真让人羡慕。”

　　他羡慕的语气不似作伪，我当他是在为最近的考试苦恼，用认真的比划表现我的真诚：「市丸君实力出众，同级中难有敌手，分班测试对你来说完全不值一提。」

　　市丸银勾起大大的笑容，可我却敏锐地发现他对我的称赞其实并不十分受用。他客套着说了句谢谢，顿了顿，又轻轻叹息：“其实还远远不够呢。”

　　他说着自谦的场面话，可语气却并不是真的谦虚，而是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狠厉。我正在困惑，市丸银却站起来准备离去：“说起来，你还没告诉我这些柿子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再一回首，他又重新变成了不依不饶的贪嘴少年，浸润在暖暖的冬日中，连带着周遭的风也静悄悄地柔软了。我告诉他是家里送来的，他弯着眉眼显得十分开心。

　　“这样看来，我自己是寻不到这样好吃的柿子了。那我今后就得时常叨扰阿铭了。”

　　我曾以为这是一句客套话，可没想到，市丸银真的会隔三差五过来，在我的院子里心满意足地吃几个柿饼喝一杯柿叶茶。不仅如此，当我客气地让他带一些回去后他竟真的打包带走了不少。我不是小气的人，但也偶尔会疑惑那么多的食物最终去了哪里，因为市丸银并不是一个看起来乐于分享的人。而我也没有实心眼地顿顿用柿子招待他，无论是什么食物，市丸银都从不挑剔。

　　除了芋头。

　　明明是用芋头蒸出来的可口松糕，市丸银闻了一下便马上皱着脸放下了。那天我没有准备其他食物，市丸银显得很惆怅，无奈地叹气。

　　“芋头这种东西真是怎么做都不会好吃呀。”

　　我这才知道他也有不喜欢的东西，顿时愣在原地，懊恼自己为什么不多准备一些别的点心。

　　“阿铭不用觉得抱歉哦，这么长时间一直在蹭吃蹭喝我似乎都没有什么表示，嗯……我想想。”

　　市丸银歪着脑袋认真想了一会。

　　“听说分级考试阿铭的成绩很不好看，我替你补补课吧，这样下去可不行呀。”

　　分级考试已经过了，我毫不意外成了最末等的学生，而市丸银因为实力过于突出，竟然直接被调去四年级了。

　　然而我连忙摆手，很坚定地拒绝他。市丸银疑惑地皱眉问我：“阿铭似乎完全没有自我提升的意识啊，难道进真央不是为了成为死神么？”

　　我垂下眼睫，轻轻摇头。

　　并不是所有死神都需要靠武力拼杀，我的使命只是进入中央四十六室，据法断案而已。

　　可是市丸银显然对此没多少了解。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又道：“那也需要自保吧？万一遇到危险的情况，不说反击，总得给自己制造机会逃跑吧？”

　　我远远望了一眼静灵庭的方向，原想自己今后将永远在那个高塔里困着，一辈子都不会碰到流血的危险。我下意识想摇头，却又忍住了。市丸银知道我被说动了，提起唇角笑了笑，转瞬之间却是猛然抽刀，我堪堪避闪，被削断一截鬓发。

　　“嗯，看来直觉很敏锐，可惜身体素质差了点。”

　　市丸银笑眯眯地执刀站在一旁，一本正经地评价。我几乎瘫倒在地，虽然知道他无意伤我，可那一瞬间他流露出来的煞气还是让我冷汗淋漓。

　　第一节课就这样不了了之。可市丸银明明不喜欢芋头，还是将那些他动也没动过的食物打包带走了，令我着实困惑了好一阵。不是说完全接受不了芋头么？不待我发问，他便携着食盒逃之夭夭了。

　　我虽有困惑，却总是没有合适的机会问他。也是机缘巧合，不久之后我终于窥得了真相。

　　那时静灵庭迈入了初秋，市丸银还是会隔三差五来报我一饭之恩，终于让我这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对死神最基本的四项技能入了门。市丸银对我的表现不甚满意，却对自己的善行自我感动了一番，说他这辈子都还没这么用心过，接着狮子大张口要我在静灵庭的贵族街请他吃一顿丰盛的大餐才行。

　　我没有任何为难地答应了，甚至内心还藏着些许隐匿的愉悦之情。落座后他毫不客气就开始点单，足足点了四五个人才能吃完的分量，我亦没有阻拦。可是菜上齐后他却突然一拍脑门说记起来自己有件急事，饭没法吃了，他要求全部打包。

　　“真是不好意思呀，阿铭。下次教你一些更实用的斩击吧，你知道我斩击很厉害的呦。”

　　他一边抱歉一边不慌不忙地包着饭菜，包得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那些寿司精美的形状。我还沉浸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之中，市丸银在对上我的眼睛后愣了一瞬，却还是如常道别，抱着那一大份食盒消失在木门背后。

　　没人知道那时的我其实很失落，我还为他烫了一壶酒，可是他走了之后那壶酒才姗姗来迟。

　　看着桌面上零星的几碟菜肴，我几乎觉得自己被市丸银洗劫了。顾不得那些贵族应有的仪态，我压着沉沉的郁气将温酒一饮而尽，又愣坐几秒，突然起身向门口追去。

　　不知何时开始，屋外竟下起了细密密的雨丝，纷纷扬扬，满目迷茫。我寻不到市丸银的身影，问门口的招呼客人的侍女，她为我指了指东面的方向。

　　我觉得自己一定是酒劲上头，要不然为什么能够放任自己在只有这么点线索的情况下头也不回地追了上去。

　　我施展着我可怜的瞬步，艰难地穿梭在风雨之中。我不知道自己追出去多远，但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市丸银的影子。等我终于支撑不住停下来时，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意中闯入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破败、肮脏、腐朽，任何堕落的词汇都形容不尽。路边是衣不蔽体的人，草屋凋敝，灰淡而麻木。

　　生于云端的我从不知道真正的世态是什么样的，无论是凡人的世界，还是脚下的尸魂界。此刻我才意识到，原来人也可以弱如蝼蚁，卑微如尘，可以睡在将倾的屋檐下，不顾雨落了一身。

　　我愣在泥泞的街道中央，不知下一步该向哪里迈去。我嗅到空气中漂浮着的敌意，好像伺机待发，随时会有什么从角落冲出撕碎我的脖子。

　　神经紧绷之时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下意识回身反击，动作迅捷，却还是被人轻易擒住了手腕。

　　“哦呀，看来训练初有成效。”

　　市丸银一手拎着那个装有食物的包裹，一手制住我的手，脸上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笑。我看他这副表情突然来了脾气，不声不响重新出击，像是不认识他一样，非要将他打倒不可。市丸银眉头轻蹙了一下，不慌不忙见招拆招。几个回合下来我蹲在一旁气喘吁吁，可他脚下的位置愣是动也没动一下。

　　“生气了么，阿铭？”

　　他单刀直入地发问，只是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怎么看怎么像调侃而已。

　　我喘着粗气，一时不想理他。市丸银笑眯眯自顾自道：“阿铭在瞬步上很有天赋，我只是去买了一趟东西而已，就被你轻易追上了。”

　　市丸银重新将布包抱在怀中，我此时才注意到，包裹上面多了一条颜色艳丽的丝巾，看起来并不名贵，却十分平整。他不紧不慢走过我身边，语气平和道：“既然过来了，就一起吧。”

　　我并没有迟疑，既然让我跟去，那我就大大方方一探究竟好了。

　　之后我同他一起往街道深处走去，雨水渐停，只有零星的几滴静谧地降落。市丸银似乎没有闲聊的心情，他专心走路，然后走进一条人迹稀疏的小巷，停在一扇破旧但还算结实的门口。我以为他要敲门，却不想他竟轻车熟路地撬开了门栓，堂而皇之入内。我还在门口踌躇不前，可没过多久又见他轻皱着眉头从屋里出来了。

　　我看不透他所想，也完全摸不透这个人的行事风格。那时的市丸银比起日后经历过血雨腥风的他仍显稚嫩，虽然面色不显，可我还是察觉到了他浑身焦躁不安的情绪。我听到他小心念叨了一句“去哪了”，然后见他反应过来似的拔腿向某个地方走去。我下意识跟上，看他径直拐上另一个街头，掀帘走进一家残破的酒馆。

　　屋里尽是乱哄哄的男人，混着劣质的烈酒，气味呛人。可乱糟糟的众人见到市丸银后却突然噤声了。嘈杂声像被利刃斩断一样，而市丸银却似习以为常，面不改色顶着众人或恐惧或胆怯的目光，直直向一张桌子走去。

　　桌上趴着一个女孩，橘金色的短发，精致的眉眼，穿着褪色的布衣裙，如一枚蒙尘的宝石。

　　女孩同桌的男人早就跌坐在地上，嘴里细细碎碎地向市丸银告饶，说他们并没有怎么样，只是陪她喝了几杯。市丸银恍若未闻，我好像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走到醉倒的女孩身边试图唤醒她。可是她仍醉得深，挥了一下细幼的胳膊将头埋向另一侧，丢一个后脑勺给来人。

　　市丸银颇为无奈地试图将她背在自己身上，奈何女孩子不配合，在座诸人更是避闪不及，谁也不敢上前搭把手，市丸银试了几次都没能把人顺利地背起来。最后还是我帮了他。

　　他单膝跪地，让我将女孩妥帖地放在背上。他侧头对我说谢谢，呼吸猝不及防扫过我的面颊，然后一顿，眉头蹙得更深：“你也喝酒了。”

　　我不由面上一热，逃避似地别开视线，起身先行往门外走去。

　　可是走在路上，我却渐渐与他们落下了一截。

　　空腹饮酒后我渐渐感到胃里不适，隔着大雪看前面的两个人，我后知后觉感到自己已经醉得恍惚。我从未想过，看上去来去如风的市丸银实际上也有自己的牵绊，他不是对谁都没心没肺，原来他的心一直寄放在这个落魄而不起眼的角落。

　　市丸银背着女孩回家，我停在门口，识相地没有跟进去。我以为自己会对他们很好奇，比如那个女孩的身份，他们的关系……诸如此类。

　　可是我此刻却觉得这些毫无意义了。在我看到市丸银找到女孩时的那一瞬的目光我就不想再探知更多。只是我还是觉得心空得难受，万般情绪拧在一起，呼出去的水汽几乎凝结成冰。

　　我提步离开，准备不告而别。可没走几步我就听到背后有人在叫我名字，我脚步未停，直到市丸银纵身一跃站到我面前。

　　“这样很不好呢，阿铭，我明明记得你只是不会说话而已，要说听觉还是很灵敏的。”

　　我定定看他，仍觉得难过。市丸银收敛了笑容，露出百年难见的严肃神情对我说道：“或许阿铭并不了解这里的事情。这个地方生存不易，尤其乱菊和其他普通的「整」不一样，她有灵力，需要食物才能生存。我不想她一个人跑出去太远，为了寻找食物而深陷危险之中。”

　　我点点头表示我愿意理解，市丸银目光闪烁了一瞬，低声继续道：“可我还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他清越的声音低沉下去：“我不应该将阿铭与那些贵族视为一般，毫无愧疚之心加以利用。我无法回馈你什么，想必你也不需要我的回报，可是……我想至少应该陪你吃完这顿饭才对。”

　　我难以形容眼下的心情，感到一阵委屈，却又表达不出什么。我呆立片刻，千言万语滚过心头，最终却只有气无力地写道「不用在意」。市丸银盯着那行字迹不语，直到它们消失殆尽，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可真是难办啊……这世上本没有让我心怀愧疚的人……”

　　他没说完，用深长的叹息代替了未竟的话语。我愣怔着望着他，他提步往一个方向去，示意我跟上：“给你看样东西吧，阿铭，虽然应该很快就能传遍静灵庭了。为表诚意，我想让你成为第一个知道的人。”

　　那时我还不清楚这份「诚意」的分量，对别人而言也许只是一件迫不及待对人炫耀的事情，可对市丸银而言却不是这样。市丸银是一个将自己的事情守得很紧的人，如无万分必要，他永远都不会向别人展示关于自己的一丝一毫，更别说是他仅仅作为一年级的学生就找到斩魄刀这样石破天惊的奇事了。

　　他原计划在某个很重要的考试中直接始解宣告自身实力，意图一战成名，获得静灵庭里某位贵人的青睐加入护庭十三番。可他还是在我面前释放了他的斩魄刀，千丈白刃劈倒一片树干，向我展示了他惊人的天赋。

　　“这是我的斩魄刀，神枪。”他说：“入学六个月找到斩魄刀，据我所知应该没有比我入门更快的死神了吧？”

　　他站在一片废墟前，笑得云淡风轻。我瞪大眼望着这一切，还未来得及表示什么，又听他说：

　　“阿铭，或许我马上就要离开真央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