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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一
      1968年11月24日,波兰华沙。
      十一月底的东欧已经进入了冬季,天气酷寒。麦克尔•马什先生——他此时手中的护照上写的姓名是海因里希•舒米特博士。这没有关系,这只是他无数的假名之一。缓步从华沙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门口向出站口走去,他已经找到了目标。那个深灰色头发,还没脱掉孩子气的年轻人看上去好像一只刚从温暖的窝里拖出来扔进雪地里的苏格兰折耳猫,正惶急不定地围着那个小行李箱打转。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下午一点十三分。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一刻钟,他不确定另一个人到了没有,但他不能再等下去了。那个年轻人一看便知过惯了平静优裕的生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简直是克格勃特务最好的靶子。他快步走过去,伸出手按住了那个年轻人——实际上还是个男孩子——的肩膀。
      “快点,我们的时间很紧。”他带着年轻人从人流中穿过。“菲利克斯,我恐怕给你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叔叔他……”
      “死了。”中年人环视了一下四周,菲利克斯感到他扫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刀片一样锐利。“具体情形你没必要知道,官方的说法是我们的工作失误。”
      “我没法相信您。”菲利克斯用力眨了眨眼,他的瞳孔是极浅的银灰色,即使浮上眼泪也不容易被察觉。脚下的地板似乎有点摇晃,他不得不靠在中年人伸出来的手臂上保持平衡和镇定。“先生……”
      “你没有别的办法,菲利克斯•贝切诺夫斯基。”马什发现了在出站口外面的他的另一个组员。“苏联人正在找你。因为贝切诺夫斯基先生的原因,他们已经又一次与我们在维也纳的情报站在官方行动问题上撕破了脸,他们不要活口。”
      “我们或许不能保证一定将你安全地带走,但如果你留在波兰,那绝对活不到明天早晨。”马什揽着年轻人肩膀的手加重了力度,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而且,我绝不容许我的团队在同一个事件上犯两个错误!”
      菲利克斯•贝切诺夫斯基感到自己的整个世界都旋转了起来,好似在古印度神话中支撑大地的巨鲸开始跳康康舞。他不知道这个漩涡的边沿在哪里,以及,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它的最底部。
      他同样不会知道,在远隔四千英里的美洲大陆,弗吉尼亚州朗雷市郊外中央情报局大楼内已经有一批人为了这件事情而彻夜不息地扯皮,辩论,赌咒叫骂以及调动着各种关系。在三个月前被社会主义阵营硬性结束的捷克“布拉格之春”运动尚在进行时,波兰左翼外交家西蒙•贝切诺夫斯基在访问巴黎时突然表态支持西方并寻求北约国家的政治庇护。贝切诺夫斯基先生没有夫人和子女,唯一亲人便是一个在华沙工科大学学习的侄子。这只是麻烦之一。由于那位外交家先生被克格勃的一个行动小组及时结果在临时存身的酒店里时候,随身没有任何文件物品。
      情报分析学家判断他很有可能将部分苏联绝密文件在他的侄子并不知情的情况下交给了那个年轻人。况且在华约已经不吝使用重型武器来干预欧洲战局,切锋平衡一度被打破的局面下如果不能保护一个宣称投靠西方的苏联官员及其家人,美国的军事情报机构将会名声扫地。
      他只能跌跌撞撞地随着那个美国特工挤出人群,前面一辆灰色的伏尔加轿车已经滑了过来,车窗摇下。
      “你不是买了辆丰田车么?”美国人看看司机,那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极为瘦削,颧骨突出,一双浅水蓝色眼睛在脸上显得大得不协调。他撇撇嘴对上暗语下半句。“第一天就把左前轮轮胎磕破了。”
      “没有遇到麻烦吧。”中年绅士拉开轿车前门将菲利克斯塞进去,自己绕到后面在右后座坐下。略一思索,还是伸手按住菲利克斯的右肩。“这是我们的68号工作人员,你可以叫他阿历克斯。我,”他顿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博士。”菲利克斯转头看了看车站候车大厅,轿车已经缓缓启动。有两个穿着灰色衣服的人从人群中挤出来,看到他们离去,对着步话机狂喊。“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年轻的谍报员用余光扫了他一眼。“你不必知道。这是波兰,不是奥地利。我们得从克格勃的人墙里找缝儿钻出去。你信上帝的话,现在开始祈祷吧。”
      车厢里因为有了三个人而显得温暖了些,水汽侧面车窗上凝成了雾滴。菲利克斯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想挤进轿车并不柔软的座椅中去。年轻的美国人从后视镜看了看他苍白的脸,用力一拉挂档手杆,转过脸去对后座上的行动负责人开了口。“两条路,一条直接从西南方向从罗德茨基走波兹南公路,从卢布斯基转火车过境到民主德国。另一条得绕远路,但或许会比前一条道快一点。就是现在立刻走O-26国际公路到卢贝斯基州首府卢宾,在那里待几天等等风声小一点,再转飞机到维也纳从维也纳直达波恩。”
      “路线我会安排,你专心开车。”舒米特博士对年轻人挥了挥手。菲利克斯注意到这两个人的德语并不像从前见到的英国人和法国人那样总带有古怪口音,也不像从前见到的少数美国“外交人员”那样一听就是满嘴奥地利腔。
      他用力舔舔嘴唇,干燥而粗糙。舌尖早已失去了味觉,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过度紧张之下已经感觉不到干渴。有多少时间没有滴水沾唇了,几个小时,一整天?“你们……是德国人?”
      博士有些敷衍地笑了笑,收回了一直按着他肩膀的手。“可以告诉你,我们是在为美国情报机构工作。其余的,你知道也没什么用处。这样,你看起来很紧张,而且我们也不能就这么出境,有很多预先准备要做。首先你需要休息一下,这段时间我们会给你做好看上去比较官方的□□,尤其是假护照。这个需要多久?”
      “六个小时?”阿历克斯看了看手表。“最多需要六个小时。”
      “不用那么急,可以等外交方面冷静一下。68,你带着菲利克斯先待在华沙。苏联人很可能以为我们急着从西南方向逃出波兰境内由奥地利回西德,我出去转一圈,遛遛那些蓝衣狗们。”
      轿车拐过一个街角,在一家邮局门口停下了。中年人系紧大衣最上面的扣子,又拍了拍菲利克斯的后脑,推开车门走进邮局。
      “好啦,现在老家伙可算把你这个麻烦推给我了。”名叫阿历克斯的特工斜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菲利克斯鼓着胆子直视他的眼睛。据说做这种工作的第一要素便是在人群中不容易被一眼发现,而这个家伙显然不符合这一说法。他是个很清秀白皙的年轻人,看上去不超过二十五岁,嗓音里还带有儿童的清脆。个子不算高,瘦得皮包骨头,整个人似乎是无数锐角的组合。脖子细得可怜,喉结似乎要划破皮肤钻出来。让人觉得他吞下去的应该不是半个苹果,而是一个六棱螺母,忍不住就想掐住他的喉咙把那件异物抠出来。薄嘴唇贫血一样缺乏粉色,嘴角总是不服气地抿着。只是一头金发丰厚茂盛得很,好像全身的营养全都供应在头发上,明晃晃地能把太阳耀得眼花。
      他穿着一身很不合身的深蓝色学生制服,料子很粗糙。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打领带,白色法兰绒衬衫领口倒是干净的很。当然,它们四面碰不到他的脖子,只好空虚虚地吊在那里。整身衣服看起来像是大学生,铁路工人和旅行推销员的混合体,然而更像是偷来的。“喂喂,别这样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你有问题?”阿历克斯又迅速地斜瞥他一眼。“有就忍着,问老头。我只是个临时替他带孩子的,我们在这里待十八个小时,我希望你除了睡觉什么都别干。然后还是分开,我在外围给你们引开那群可恶的苏联狼狗。真该死,我真讨厌和你们这些碍手碍脚还吃奶的娃娃呆在一起。”
      “我……我觉得您和我年纪似乎,差不多。”菲利克斯好容易才从这语言的排炮中躲过去,小心翼翼地从战壕里探出脑袋往外看。
      “是么?”金发年轻人想了想,决定跳过这个话题。“那么请您闭嘴,一路上除了我提问你回答外都别主动同我说话,一句都不准说。我同样讨厌饶舌唠叨多嘴的家伙。他们总是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烦得人要命。”
      菲利克斯无声地对自己笑了一下,不知多少天来的第一次。他现在没那么紧张了,前面的路仍旧是铅灰色的,似乎能一直通向天边压得极低的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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