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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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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如果一个人做了太久的噩梦,那么结局并不是他对于梦魇没有恐惧,而是逐渐开始产生一种怀疑: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另一个噩梦?我究竟在做什么?
作为美国中央情报局欧洲分局的创建人之一的麦克尔•马什先生,他曾经觉得自己差不多可以把这些问题扔进废纸堆里了。倒不是他有着超人的分辨能力和精神韧度——他一向觉得在心理的承受能力方面,阿历克斯才是全欧洲,甚至可能是全世界脸皮最厚的一个人。他只能处处小心,尽量深地藏起来。不管是事实还是梦境,只有不停地小心谨慎才能在重重包围中最终找到一个突破口。
他不太信上帝,也并不迷信。但不知为何这几天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列车到了波兰与捷克的边境之后他便带着菲利克斯下了列车,在一个走私贩子那里租了一辆旧雪铁龙轿车。单挑人比较疲倦的下午赶路。一路沿国境线附近的两不管地区南下。
菲利克斯会开车,总算可以和他替换一下。马什并不觉得有多疲劳,只是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刚下过雪,路滑得要命,菲利克斯握着方向盘哆哆嗦嗦,他也根本闭不上眼。
不知为何他竟然想到了伊莱莎。他们在法德国境线上的斯特拉斯堡美军基地举行的婚礼简朴得近乎寒碜。他甚至连一枚戒指都没有为新娘准备,当天下午才现向一个已婚的同事借来一枚没有任何装饰的旧指环。那也是一个阴雨的晚上,教堂在战火中被炸毁了一半,草草地修补起来作为一个美军占领区的礼拜堂。所有的人看起来都是一脸倦色,那个该死的牧师还有些结巴。
她在他的生命中总是那样沉默,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客气得有些过分。他们对于对方来说都是过于熟悉的陌生人,过去的事情在心里永远结不成疤,反而成了一个瘤。随着时间的流逝越长越大,越结越硬。
正如他所说的,做这一行的人中几乎没有一个能拥有完整的家庭。伊莱莎后来在情报局做欧洲文件归档的工作,带着阿历克斯留在了美国本土。他则继续在欧洲活动,期间还去过一次朝鲜战场。五年时间中回到家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个月,直到华盛顿特区法院寄来传票,告诉他得回国处理一场离婚官司。
她走得也如来时一样突然和潦草,除了几件随身衣物什么都没有带走。马什这才发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家里的电灯开关在什么地方,阿历克斯坚决没有跟她走,抱着自己的小书包坐在门口的楼梯上像一只找不到窝的小动物。
他一生中头一次感到不知所措。仿佛整个世界都对他关上了门,寂静灌满了他的脑子。东海岸的冬天也像波兰那样严酷,那天晚上也是这样下着雪。他好容易才找到了燃油暖炉,给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点了火取暖,父子俩在快餐店胡乱买了两份三明治充饥。马什只能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好像一只失去了妻子的企鹅,在南极洲零下七十度的酷寒中抖瑟着抱着他们仅存的卵。
突然闪电像植根天堂的巨树般划破夜空,波兰冬天的暴雨随着隆隆雷声倾盆而下。这条公路本来就是旧路,坑洼不平。现在公路低洼处迅速积满了肮脏的雨水,从两侧车窗向外看出去车子好像是在漆黑的海面上行驶的小船,两边溅起足有一人高的水花。
“真要命,路况这么差劲,我来开车。”马什拍了拍菲利克斯的肩膀。“前面连公路标记都看不清了,你小心开到河里去。”
菲利克斯从后视镜里向外看了一眼,将车窗摇下一条细缝。雨点像子弹那样从窗户射进来,他本能性地一缩脖子。确认了公路的前后方除了他们没有别的车辆,慢慢地转动方向盘,将车子靠右边停下。这公路还是二战时期白俄罗斯在波兰的占领军修建的,之后就没有做过像样的养护和修理。加上这里冬夏温差极大,柏油路面早已成片地龟裂脱落。似乎是驶过一个凹坑,车子猛地一震。
“小心点。”马什看着车窗外已经变成一片泽国的公路,放弃了拉开车门下去绕到驾驶座上的想法。他干脆解开安全带,将年轻人拉到自己膝盖上。自己则活动了一下因为寒冷和长时间没有动弹而酸疼的膝盖,打算直接挪到驾驶座上去。
菲利克斯倒抽了一口凉气,好半天才机械地找着安全带准备向自己身上扣。“太冷了。”他喃喃自语着去找暖风开关,却发现已经拧到了头。“我们……去哪里?”
“今天晚上可能的话必须赶到捷克境内。”马什看了看手表。“明天天一亮,这雨就会冻在公路上。那时候我们除非有爱斯基摩人的狗拉雪橇才能赶路,防滑链会将这老爷车彻底颠得散架——我的天!”
车子猛地一颠,仪表板立刻咽气一样暗了下去。马什立刻拔下了车钥匙,这辆过于老旧的雪铁龙根本不适合这种路况,而且他们刚才停靠下来换位置的地方大概正好是个积水处,发动机进了水而熄火了。
“我们……难道只能……走过去?”菲利克斯伸手去拉车窗的摇杆,却因为电控系统已经死火,怎么摇都拉不下玻璃窗。
“对,开11号。”马什顺手捞起放在仪表板上的装有□□和一点现金的公文包,推开了自己一方的车门。“这辆车只能扔在这里,等着交通警察来拖走它了。”
“可是雨这么大!”
“走过去!我来的时候注意到了,后面不到五英里的地方就有家小旅馆!走过去!”马什几乎是粗暴地绕过轿车的前半部,扯开车门将菲利克斯拽了出来。暴雨如注,他们几乎立刻就湿透了。声音透过雨幕显得沉闷,菲利克斯的眼睛被雨水糊上了,怎么擦都再睁不开。他只有死死拽住马什的衣服,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到他大腿那么深的浑浊泥浆中艰难跋涉。
似乎在这种倾盆大雨的天气总会有车子在这条公路上抛锚,旅馆的寡妇老板娘对这两个像落汤鸡一样的旅客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讶,何况湿了的东德马克在波兰仍旧受欢迎。那个年轻人已经在冰冷的大雨里冻得脸色发青,牙关不住地打颤。自称是他叔叔的中年人看上去倒还略微好些,一边将他裹在不停地滴着水的大衣里取暖一边用包括报纸在内的一切干燥物品擦着两个人身上的水。
这家小旅馆看起来还算干净,但每天只有两个小时的热水供应。距离今天的洗澡时间还有三十分钟,马什打算无视那个肥胖的女房东的白眼,直接将自己扔进她的也不算干净的沙发里。直接将那件英国邦德大街出产的呢大衣脱下来,像拧一条旧毛巾那样尽量拧干里面的水分。
“你看起来真的糟糕透顶,连阿历克斯那个倒霉鬼都没有一次这么惨过。”他伸手刮了一下仍在滴答着水不停哆嗦的年轻人的鼻尖,干脆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