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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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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舟行几日,虽然没有生病,可到底有些晕船,镇日也吃不下什么东西。一日,夏芙端来一碗白粥并两样小菜,放在桌子上道:“姑娘好歹动动筷子,行车坐船的时候镇日看书是极伤眼睛的。”
林黛玉看了看夏芙,穿着鹅黄色的褙子,月白色的百褶绫裙,虽是年幼,可也眉目精致,娇俏可人,言语流利。难得的是见事不怕,和生人说话也不打怵,条理清楚,贾家的几个妇人还以为这个丫头是太太亲自调教出来管家的丫头,很是信服。黛玉说:“这可又是靖玉的说法?”
夏芙嬉笑着道:“姑娘一猜就中。”
摆开碗碟,黛玉见了没有一丝荤腥,就有几分喜爱。举箸尝了个腌藕片,鲜脆爽口,倒是有些食欲,就这两样小菜喝了半碗粥。
夏芙见姑娘吃了不少,心里很是高兴。忍不住孩子气的邀功:“这两样小菜是春芊姐姐做的。靖玉少爷每次在外面吃腻了口,就拿这两样爽口。”
黛玉笑道:“怎么没瞧见他吃。”
夏芙笑着说:“一则是因为藕片性凉,少爷怕姑娘喜欢了反而去药性;一则是有次太太见了,心疼少爷就给少爷做了好几个肉菜,腻的少爷……”夏芙惊觉说走了嘴,忙抬头看黛玉。果然黛玉双目潸然,双眉颦蹙,用帕子捂着嘴嘤嘤地哭了起来。
春芊也过来收拾碗碟,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气恼的对夏芙说:“就你是个嘴碎的!”
这时林黛玉站了起来,好似哭得狠了,连刚吃下的粥菜都要呕出来,一张娇嫩的小脸哽地煞白。还是春芊眼疾手快,拿了一个痰盒过来。
黛玉吐完,喝了一口茶,压了一压呕吐感。旁边春芊用帕子细细地擦拭黛玉额头上的汗。黛玉闭上眼,用靖玉教的叫“深呼吸”的法子吐纳了一会,精神倒是好一点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夏芙跪在船上,春芊也一语不发的站在旁边。
黛玉忙说:“快站起来。这是要做什么呢。”
夏芙看姑娘矮下身来要搀自己起来,也不敢一直跪着,哭哭啼啼的站起来说:“姑娘责罚我吧。”
黛玉说:“因为什么责罚你,我的身子我自己是知道的。总是这几日饮食上的缘故。快抹了泪,一会儿倒招的我又哭了。”
春芊递给夏芙一条帕子,夏芙也不好意思的赶紧擦干净眼泪。
黛玉问:“不知这船上的厨子怎么总做些荤腥的东西?江南的瓜果最是新鲜便宜,因何不做些素菜?”
春芊悄声说:“贾府的规矩是主子吃荤腥的时候,下人仆妇们也是有肉吃的。”
黛玉心里赞叹春芊虽不大说话但是打听事儿打听的快,不愧是靖玉身边的大丫环调教出来的。美目含赞地看向春芊说:“既然是这样,也不必违了例。每顿餐时加一道素菜就可。”
春芊和夏芙俯身说是。
这时,黛玉的奶嬷嬷王嬷嬷进来笑眯眯得说:“我看见姑娘吃了半碗粥,很是高兴。无论如何,身子是要紧的事儿。靖玉再三的嘱托我盯着姑娘吃饭呢。”
夏芙心虚的忍不住往那个痰盒的方向看去,听见小姐给自己开脱着说:“小菜很是爽口。春芊和夏芙的手可真是巧,以前到没有看出来。”
王嬷嬷说:“可不是。雪雁看了春芊编的流苏坠子,羡慕的不得了。求我说人情想和春芊姑娘学一学呢。”
春芊忙说:“哪里是什么大事,不过雪雁的手还小,若是她没学过针线,我从头教她打络子吧。”
黛玉说:“雪雁人呢?”
王嬷嬷答道:“在那看茶炉子呢。她也知道姑娘喜洁,说是那些老婆子们说三道四的口水都喷得老远,因此换炭添水的活都不假他人之手。”
黛玉点头:“难为她心细。”
这工夫,春芊和夏芙就端了两盏茶过来。王嬷嬷端起来,喝了一口,惊喜地说:“可是靖玉少爷做的柚子茶?口味甘甜,略有微苦,饭后喝着倒是不错。”
黛玉也很惊喜,去年靖玉让青萝做这个“柚子茶”的时候,没有放好,就发酸了。这次黛玉知道靖玉作了一些个自己带着,倒是头一次喝道。
夏芙说:“带了好大一罐子呢。靖玉少爷说这个柚子茶清热去火,止咳化痰,对肝、胃,肺弱的人都有好处。”
王嬷嬷笑着说:“还是靖玉少爷的点子多。不知道这是怎么做的?”
春芊说:“单把柚子的果肉取出来捣碎煮熟,再拌上椴树蜂蜜和白糖,放在密封的罐子里再放进地窖里面冰上几天就能拿出来吃了。用冷水冲也使得,热水冲也使得,就是用茶水冲才好喝呢。”
夏芙说:“阿紫还拿着点心蘸着吃。靖玉少爷说了让姑娘少喝些茶,毕竟是性凉的东西。”
王嬷嬷笑着说:“这几个小蹄子,快改了一口一个少爷的说法,后天就上岸了,到了荣国府可是最讲究规矩礼数的。”
春芊和夏芙连忙俯身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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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她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她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林家女儿没有见识。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门却不开,黛玉心下奇怪,却不出声发问。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林黛玉扶着婆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她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她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面涕泣,黛玉见贾母眉眼间和故去的母亲很是想象,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此即冷子兴所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
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瞧见两个笑中带泪妇人,年纪长的身材富态,满眼怜爱,年纪略小一些的也算容貌和蔼,手中攥着一串佛珠,看起来很是虔诚,还有一个年轻妇人穿着素净,头上的钗环也不过一两样,在屋子里面一群穿金戴银的女眷里面很是特别。黛玉按照礼节一一拜见过,众人看到她拜下,都起身扶起,唯有外祖母说的二舅母不过点头罢了,手中还是紧捏着那串佛珠。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丫鬟。
贾母拉着黛玉的手,慈爱的眼光不停的在黛玉的身上梭巡,问起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但是也娇俏可人。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黛玉见外祖母家的女孩们果然比寻常女眷家的女孩儿们出色,心中很是赞叹,想来母亲的出生地地方也称得上人杰地灵。众女孩儿见了黛玉,只觉黛玉气质出众,观其貌见之忘俗,闻其言声如酐礼之泉。心下都暗暗欢喜。丫鬟们斟上茶来,贾母又问:“你父亲可好?”黛玉答道:“父亲让我给您问好。自母亲故去,父亲也病了一场,只是支撑着罢了。父亲嘱咐我代母尽孝,了却母亲长伴外祖母的夙愿。”贾母感慨地说:“你母亲在家时极喜欢伴着我,怪不得你父亲这样说。”贾母又问:“我那外孙可好?”黛玉答:“靖玉也问外祖母的好。他身子倒是很好,个子也长的很高。”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猜她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五岁时,家里来了一个江湖医生,吃了他的药倒是见了好。我父母很是感激。他又说:这病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方可平安了此一世。实际上不过说不要大喜大悲罢了。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黛玉本来想说自己带着许多,不愿多事,但也不想拂了贾母的好意,于是并不作声。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Ё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听出这不过是戏谑之语,心中也猜的出此人是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只是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玉忙笑着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黛玉见此,就知道这个嫂子在外祖母面前是极有体面的。熙凤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黛玉又见二舅母问琏嫂子:“月钱放过了不曾?”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一顿,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黛玉听了这话很是不象,从来也没有在外客面前讨论家事的道理。若是不把自己当成外客也就罢了,可也没有为着一两身衣服就拿出来显摆的道理。众人又说起话来,黛玉只得按下疑惑不提。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一声“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黛玉跟着舅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绸车,邢夫人携了黛玉,坐在上面,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黛玉想起母亲当日叮咛过,这个大舅舅因为言行荒诞,很不得外祖母喜爱,又因为一个丫鬟和母亲置气。母亲告诫她,这个大舅舅虽不至于为难黛玉,只是叫黛玉远着他些儿。因此未见到大舅舅,黛玉也不见怪,心知有些缘故。
再坐一刻,邢夫人不过问些平日里爱吃爱玩的东西,言语和蔼,黛玉心想,听闻这个大舅母是没有子女的,想来喜欢疼爱年幼的少爷小姐吧。黛玉见时间不早,便要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也不怪罪,笑道:“这倒是了。”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碧彝,一边是玻璃盆。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黛玉家中也有祖上留下来的御宝,也认得出这字迹是先祖皇帝的笔法,心想荣国府也不愧是钟鸣鼎食之家的气派。
黛玉进来未见二舅舅,也未见二舅母,也不知把自己晾在这里是何意。那引路的老嬷嬷也不说话,也不请黛玉坐,瞧见黛玉看着自己,只是把头扭到一边去。黛玉心下很是奇怪,难道是二舅舅和二舅母因为什么事情绊住脚了?想来想去,也没想起母亲提过京城待客之道有这么一项。一会儿,来了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样貌甜美的女孩儿,站在门口一福说:“见过表小姐,太太在里面等表小姐着呢。”黛玉心想这二舅母倒比有凤冠霞配的大舅母的气派还要大呢,行事也很不一样,想来是外祖母偏爱二舅舅的缘故。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绸,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都比大舅母房里的摆设要精致昂贵,大多是御赐之物,比起外祖母房里的摆设也不差上什么。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刚才的丫鬟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她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听了,心下大惊。这个二舅母自来了便是一副不冷不热地样子,外祖母面前倒是对自己照顾非常。待到了人后,持礼而为时处处别扭,来拜见二舅舅的说辞也不过是客气的搪塞罢了,若是还愿去了,必定早就去了,为何在外祖母面前不提?如今竟连亲戚间的寒暄也免了,上来就是对着自己说教。黛玉本以为母亲说得罪了二嫂子不过是说自己年幼不懂事,哪想到二舅母行动处处透着“有缘故”的意思。黛玉更是加倍小心,把二舅母的话思量来思量去。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黛玉尚不知王夫人此言深意何在,只能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黛玉见王夫人听见那个表哥是衔玉所生的时候,笑得很是得意,待自己说道只和姐妹们相处,兄弟们别院而居的时候,王夫人的脸就冷了下来,要笑不笑的说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聪颖非常,自是明白二舅母提点自己远着些那个喜好在内帷厮混的表哥。黛玉心生警惕,一一的都答应着。王夫人又问些黛玉在家时都来往些什么人。黛玉答道:“我因体弱多病,每日里不过是看些诗文,作些针线罢了。”黛玉说罢,王夫人也不说话,手里拿着一盏茶,慢慢的喝着,眼睛上下的打量黛玉,在黛玉的衣服饰物上停留的时间倒比和黛玉说话的时间还要多。黛玉何曾被这样看过,心下甚恼,只是碍着王夫人是长辈,黛玉也不肯被人说自己失了礼数,只能忍气吞声,低头不语。
好不容易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丫鬟回说:“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
王夫人听了,忙整理衣服,携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黛玉知道这是管理家事的地方,看这里的丫鬟小厮们也还知礼,心下点头。
王夫人又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虽知这是贾府的规矩,却也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
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擦手完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黛玉在家时,靖玉时时嘱咐,说是多茶少眠,因此弄些别的玩意让黛玉少些喝茶,黛玉也养成习惯,只不过凑到嘴边,作作样子罢了。
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刚才听得众姐妹也在上学,就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话虽如此,但是看着黛玉的目光倒很是赞赏,想来说的话不过是为姐妹们自谦罢了。
贾母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素来爱在内为厮混,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心想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心下想道:“这样打扮,倒像是个女孩儿家了。怪道母亲说外祖母把他娇惯非常。”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黛玉看其不象自己的弟弟靖玉平日里不爱打扮,倒是喜欢一身劲装,最是厌恶身上挂带着一堆的琐碎杂物。虽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
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ズ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黛玉听了,心下不喜,倒觉得他果然是喜欢在女孩儿身上做功夫的。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黛玉听见外祖母这样说了,也不作声。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不愿意多说,只是低声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更是惜字如金,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
黛玉十分惊异说:“这可巧了,我的弟弟靖玉也送了我这个字,我不过当他玩笑罢了。”她哪里知道靖玉不过是盗取宝玉的原创罢了。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况且这又不是我第一个说起的。”又问黛玉:“不知道靖玉表弟多大了?怎么没来?”看起来倒是把靖玉引为知己。黛玉听到贾宝玉说起《四书》的口气甚大,心里奇怪,不是说这个表哥不喜欢读书么?倒好像是读遍了天下所有的书似的,因说道:“我那个弟弟比我还小着一岁,平时在诗文上是极有限的,最喜欢在吃喝玩乐上下些功夫。”宝玉便以为靖玉不过是个不知趣味的纨绔,放下这个话头不提,又问黛玉说:“可也有玉没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她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她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她?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黛玉在一旁看到,险些呆住,从来就听说这个表哥混世魔王一般,惫懒懵懂至极。可是大家公子的教育,在怎样不懂事也是有限的。哪里想到这样大的公子倒是像个三岁顽童,就是靖玉三岁的时候也不至于这样。看他这个疯魔的样子,真是一丁点的体面也没有了,黛玉倒替他臊得慌。想来众姐妹都是知道他的,因此不去惹他。可自己也没有做些什么,怎么还惹到他了?一时之间,又惊又愧,还有说不出的委屈。
宝玉好容易安生,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黛玉想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不便与宝玉同屋,又怕宝玉一时间又闹起来,到时候自己也是没脸,只是低头,也不吱声。贾母说:“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四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三个是十岁左右的小丫头,大的两个分别叫春芊和夏芙,虽然看着机灵也要比黛玉小上一两岁,最小的丫头名唤作雪雁。贾母见几个丫鬟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プ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春芊,夏芙和雪雁另收拾地方安睡。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王嬷嬷见这碧纱橱也算宽绰,那宝玉又和李嬷嬷睡在一起,心下稍安。看着自家小姐仍不肯安置,自是知道黛玉在家时尊重非常,就是三代单传独苗苗的靖玉也不敢做这样的事,要求自家小姐就算是和衣而卧也是困难。王嬷嬷劝导:“姑娘舟车劳顿,今日且歇歇吧,明日再作打算。”黛玉见王嬷嬷疲惫非常,自离了家,嬷嬷又添了头痛之症,形容萎顿,让人好不心疼。黛玉勉强点头,于是王嬷嬷和鹦哥才开始铺床,她却未免有些哽咽嘤咛。鹦哥心中奇怪,因为她素来见惯了宝玉和姐妹们亲热,就是史湘云来了也是这样住的,况她是家生子,也不知道大家子里的小姐少爷们该有何样的行止,也不知道姑娘是为的什么哭的,也不知道嬷嬷说的“再作商量”是商量什么事情。鹦哥问了,黛玉只搪塞说惹得宝玉不高兴了,心里不安。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名叫袭人的大丫鬟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让道:“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黛玉远远的看见那块玉,方寸也不算小,想来婴孩口中也未必放得下,这才有此一问。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心道:既是宝贝命根子,哪能这样轻慢,任人玩耍观赏?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黛玉见人大多都睡了,就将匣中的四万两银票取出,笼在袖里,向贾母房中走去。 贾母年老,就有个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够的毛病,虽说今日因为外孙女儿来了,有些劳动的伐了,但也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鸳鸯说着话,并未睡着。这里看到黛玉来了,贾母便知有话要说,把房里其他的丫鬟都打发出去,单单留下鸳鸯一个给黛玉倒茶。
黛玉把四万两的银票取出,交给贾母,只说是母亲的一片孝心,并不多提一个字。贾母两泪涟涟,只说:“怨不得我独独疼你的母亲…我年纪这样大,哪里用的着这个?”心里也是疑心林如海处境堪忧,叫鸳鸯仔细收好,为着给外孙子外孙女留条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