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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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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苻坚那一年,我十二岁。
王猛攻燕,降斩燕军十万人。那个骠骑大将,王猛,手舞着丈八点钢矛,兵临邺城。大哥命人拉起了白棋。
燕灭亡。
慕容家的人全部被押送到了秦国都城,长安。亡国之君也好,落魄流离也罢,我们的命运此刻都掌握在那个男人的手里。他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很大的宅子。我坐在屋子里,抬头看屋檐下漏下的阳光,我想起册封那日我看到的涟儿。她现在也在这个都城,我曾经的皇姐,现在的清河夫人。只是彼时的院子里是一颗槐树,此时的院子空空荡荡。院中有树,为困,槐树,木鬼。种下这棵树的人是早预见到了这个国家的未来吗?
出乎意料,又是意料之中。慕容家的人什么事也没有。连皇帝慕容暐也没有。据说他和苻坚谈了半个时辰。叩首出殿,择日,他被封为尚书。而其他的人连同十五万鲜卑百姓,就在这个偌大的长安城里安下了家,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对于百姓们来说,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我见到苻坚那天,天空意料之外的蓝,是清澈。
我进殿时,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陛下,应将鲜卑人都斩尽杀绝,以留后患啊!”然后就是一个沉稳而又威严的声音:“都督不要再说了。”我走近点,看到了高高在上的那个男人,苻坚。
威武,霸气,瘦长的脸,还有一双灼灼的眸子,以及脸上累累的刀疤。
我能做的只有双膝跪地。
许久,一个声音响起:“抬起头来,让寡人看看。”
我想我的眼里是有恨意的,我真的掩饰不住。
他看着我,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惊讶。我们就这么对视着。突然我有点慌乱,这个地方是长安,是金丝楠木的秦国大殿,我离开前燕已经一月有余了,我不再是小王子了。
眼睛突然瞟到旁侧,众嫔妃之中,我看到了涟儿。我更加慌乱,我想站起来,但是我抑制住了。涟儿站在那,如清水,冷冽而宁静,清河,这个名号和她真的是绝配。我突然想到初次见她时的笑颜,那莺啼般的声音,手捧着暖和的白玉。
苻坚笑了,扯着嘴角,我想他是在努力笑的和善,但是那些刀疤让他看起来有些狰狞。他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什么来,似乎想了些什么,然后问我:“你就是慕容冲?”我说是。他点点头:“贵庚?”我说十二。他一愣,随即笑起来:“你看起来可不像十二岁的人。”我努力笑笑,这是褒还是贬?他看着我,没说话,又是许久,直到朝堂上有人故意一声咳嗽,他仿佛才从恍惚中出来:“对我国,你感觉如何?”我还没回答,又听他问:“听说你官拜大司马?主管一国之军事防御?”我有些无地自容:“正是不才。”那个男人又点点头:“退下吧。”
站起来的时候,涟儿在看我,她已不再散发,而是挽起了一个妇人的发髻,上面插着晶亮的步摇,裙袍上满是盛开的牡丹,艳丽的好似永远不会遇见深秋。涟儿,我在心底里叫了一声。
我曾无数次的设想自己和苻坚在战场上相见的场景。结果却是如此滑稽可笑。拖着跪麻的双腿,我回到那个住所。
叔父来了。
昔日的吴王霸气依存,他要和我下棋。可我哪有什么心思,频频出错,输得一塌糊涂。叔父问我:“冲儿,你知道当年你父皇为何替你取名凤皇吗?”我看着散乱的棋盘,无语。叔父喝口茶:“以竹为实,只栖梧桐,涅磐而重生,是为凤,人中之王,是为皇。”说罢,他转身而去。
几日后,来了个苻坚身边的宫人。他打了个千,然后一脸庄重:“皇上久闻公子盛名,当日殿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一别数日,皇上对公子甚是思念,欲请公子长伴君侧,共享千秋富贵,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如同被彻骨的冰水浇透,我凝固住了。那宫人意味深长的一笑:“这可是皇上的恩典。”
屈辱,无法压制。自小,我就被人说是雪肤乌发,更胜女子,所以从会走路那天我就开始习武,我想用力量告诉世人,我是在战马上驰骋天下的好男儿!然而,这容颜带给我的竟然是如此灭顶之灾。如同一头愤怒的狮子,我冲上前去厮打那名宫人。伏吟失声叫起来:“小王子!”我想我从未这样失态过。伏吟冲上来拉我,然后我听见一声低吼:“冲儿!”是叔父,我被人拉开。那名宫人扶着摇摇欲坠的帽子跌撞而狼狈的退了出去。
我跌坐在椅子上,叔父站在我面前。我承认我依旧还是忌惮并尊重他的。但是我还是一字一句的说:“我慕容冲堂堂男儿,可杀,不可辱。”
叔父扭头对伏吟说:“带冲儿去换件衣服,我在内堂等他。”伏吟忙不迭的搀扶着我,小声说:“小王子,我们走吧。”我走入内堂。隔着珠帘,看见叔父背对着我站在窗前,窗外是一碧如洗的蓝天,却只有那窗棱的方格大小。叔父缓缓转过身,珠帘把他分成一条一条的,看不真切。他说:“我大燕为苻坚所破,死伤无数,此等大仇,冲儿可曾忘记?”我的心就像是抽搐了一下,疼得厉害,低头道:“冲儿不敢忘!”叔父走上前来:“秦国势大,复国不易,所以目前你所需做的,就是活下去!”
我拨开珠帘走到叔父跟前:“那冲儿就非得这样屈辱的活下去吗?”叔父点点头:“此乃不得不为,倘若你抗旨拒绝入宫,即使幸免于难,以后也必定事事为苻坚所阻。你有偌大抱负,海般雄心,也难以施展。倘若入得宫去,其中必定百般煎熬,但大丈夫能屈能伸,若非如此,日后又如何能有所图!。”我看着叔父,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沟沟壑壑,可那隐忍的霸气却表露无遗。当年叔父从燕到秦,必也是经历了一番挣扎。他拍拍我肩:“前途确是难测,但为了为了大燕,你必须忍辱负重!”
我沉默,走向窗,那一小格的蓝天,格外宽广,这是长安的天空。我缓缓说:“请叔父容冲儿思索些许时间。”
一连数日,我都没有出门。
几日后,伏吟领进来一位着碧色披风的姑娘。那是涟儿。
她的头发绾成了一个复杂的髻,插着一只翡翠簪子。原先身上的那些青涩已然褪去,没有了轻巧和灵动,却多了几分妩媚和庄重。她在我身旁坐下:“凤皇。”那饱满如雨后带露的樱桃般的唇,唤出我的名字。我突然有种要流泪的冲动。她拉过我的手:“你就应了天王吧。”我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看着那个曾经拥有槐花般甜蜜笑容的女子。她仿佛没看到我的表情,接着说:“天王是真真的爱怜你。”
其实叔父的一番话早已让我动摇,但涟儿这番嘴脸却让我止不住地厌恶。我一甩手:“清河夫人,你我原本姐弟,现在却要共侍敌君,难道你甘心吗?请不必多言!”
只听见扑通一声,涟儿竟跪在了我跟前,一脸梨花带雨,甚至连精致的妆容都花掉了:“凤皇,天王是个仁善的男子,必定会一心待我慕容全家。”一旁的宫人和侍女慌忙过去搀扶她,她挣扎着不起,依旧长跪。我是真的手足无措了。她的眼泪就好似滚烫的水,再坚实的冰也会随之溶化。她跪了许久,我沉默无语。
次日,我遣人告诉苻坚,三日后入宫。
三日后,我身着白衣,披散着头发,对着广袤的天空三叩首,香火旺盛的燃烧着,我起誓:“我,慕容冲对天发誓,有生之年,必灭秦国,复我大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