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重逢 ...
-
二
铁离城。
因城内有一眼四季流水的清澈泉眼而又名突泉城。
深入塔拉草原腹地,距黄龙府以西。
城池周围,逶迤西去的霍格山与明澈如镜的霍林河将之环围,令草原其它地方鲜少能看到如此美丽的城。
戚少商一进铁离城,即刻被满城的火红颜色震住。
时值初秋,整个城池,角角落落里栽种着的五角枫,在风中摇曳。
叶色更像是染了鲜血一般,如海潮一波一浪地蔓延开去。
不住惯这个地方的人,一看到这般景色必定会赞叹与震惊,因为绝对料想不到,在草原的深处,亦会有如此繁多而色艳的枫林。
萧戈陪着戚少商稍事安顿,就急急拉着他奔去见撒兰纳。
他说,在游牧的地方击退耶律格这件事必须要听撒兰纳的建议,早做应对的准备。
铁离城的最高处,建有一座纯白的穹庐。
顶毡外罩之上,绘有天青色的吉祥纹饰,领和襟都镶边缀带,象征着青天大地。
萧戈领命率先进了毡帐,留下戚少商伫立在近处死盯着它看。
里面的人真的会是顾惜朝?
想到这个疑问,戚少商的心就没来由地鼓动,只觉着愈来愈心悸。
一路上,戚少商将匕首深藏于怀中,此刻,薄刃上的寒气,仿似已然透过衣料直接贴上肌肤,变的冷洌无比。
深吸口气,戚少商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不太激烈的震荡令头脑清醒。
这样风尘无歇地来到北地,与公,冠冕堂皇的理由并不少。只是心底,无论承认与否,见与不见的疑问始终纠缠不清。
“戚大侠,请进来吧!”
一声唤,声音不响,却像是隔着层层的纱才传出来,嗓音模糊。
戚少商一怔。
陌生的口吻,客气的语调。
一年的时间,一个人会改变如此吗?
几乎没有来自记忆之中,属于顾惜朝身上的一丁点味道。
满腹的狐疑伴着戚少商踏入毡帐。
不比寻常的毡帐,这间穹庐内的空间很宽敞。
戚少商无暇分心去看帐中的摆设,只是一心想见到那个发出叫唤的人。
一望之下,眼中白芒一片。
对面静静立着一个人,浑身着素白的衣衫,头、脸亦藏在一块素白的长巾之下,眼睛之前还罩着一幕通明的白纱。
两只眼眸虽然只有朦胧可见,其中流泻出来的光彩仍旧摄人。
怪不得刚才的一声唤像隔着层纱,原来真的是用纱将整张脸都掩住了。
不知为何,这样的目光令戚少商不愿多看,因而避开。
才注意到,先于自己进帐的萧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人影,毡帐里却还有另一个人。
那个叫做海东青的少年,正蜷成一团,熟睡在应该是属于撒兰纳的地垫之上。
瘦小身上裹着的皮毯子,正随着他沉稳的呼吸一起一伏。
撒兰纳见戚少商望向海东青,不急不缓的声音又响起:“听说是戚大侠救了这个孩子?”
戚少商略略点头算是回答。
其实在他看到隐在白纱后面的眸子之时已然感觉到,这双眸子,不属于顾惜朝。
再次听到撒兰纳开口,戚少商终于肯定,如若此人就是铁离的“撒兰纳”,那么他,就一定不是顾惜朝。
少了清冷无谓的风韵,缺了凛冽绝然的风骨,这个人怎么会是自己引为知音的顾惜朝!
这个人又怎么会是追杀自己千里,末了用一个绝望满足的笑容,将仇恨换成无奈唏嘘的顾惜朝!
于是,戚少商问道:“阁下是撒兰纳吗?”
对面立着的人微微点头。
戚少商继续问道:“阁下是否可以将头巾取下?”
说完自己不禁一顿。
在离开汴京之时,曾听无情说过,“撒兰纳”,铁离的天之月,似乎是全族的智慧集于一身的人。
从那个叫海东青的少年口中,戚少商能够听出铁离族人对天之月的崇敬。
尽管知道自己的要求逾越了,然而满腹的疑惑还是令戚少商接着说道:“我这个异族人似乎不该提这般要求,只是事关重要,还望成全。”
撒兰纳听完戚少商的话,似乎是笑了。
蓦然手一掀,就将素白长巾整个地取了下来。
一头及腰的银白头发,在帐内略显黯然的光线之下却耀目异常。
更令人惊异的,是这个人的一双眼眸,竟然亦俱是银色。
“撒兰纳生来模样古怪,但愿不会吓到戚大侠。”
依然是客气而平淡的语调,在丝丝缕缕随着取巾动作而飘扬的发丝间流动。
或许,从一开始就都错了。
铁离的“撒兰纳”不是顾惜朝。
不知道为什么,戚少商禁不住松了一口气。
“戚大侠一来就救了我们的族人,铁离无以为报。”撒兰纳请戚少商落坐,客气地说道:“戚大侠应该不会无缘无故来到这里,不知我们可以做什么才能帮到戚大侠?”
撒兰纳开门见山的言语令戚少商心思流转,末了仅是说出了一句:“我来寻人。”
“谁?”
“顾惜朝。”
“顾惜朝!”撒兰纳略一迟疑,叹道:“你和他都是宋人,我应该料想得到。”
戚少商道:“他真的在这里?”
“是。”撒兰纳点头,道:“顾先生在铁离。”
……冰凉的金戈刺入那人的左胸,唇边溢出一缕微热的液体,顺着下颌滴落到胸前的衣襟上,融成血红一片。
刃拔出,口中鲜血喷溅。
顾惜朝的身子往前踉跄跪倒,却死死坚持着,不愿放手。
“够了,老八!”
戚少商终于在穆鸠平突然出手刺向顾惜朝的那一瞬息,回过了神,拦住,怒吼出声:“放他走……”
远远跟着那个布衣背影,戚少商看着顾惜朝削瘦的背倔强的尽量挺直,拖着伤腿抱着人,在石板地上一路淌着血迹,缓慢却坚定地离开。
然后看他走的越来越慢,双臂不断往下滑落,再挣扎提起。
终于,晃了晃,倒下,激起一地的尘埃飞散开来。
戚少商走近,扶起顾惜朝,即刻沾上一整个掌心的血迹。
那人胸前的衣襟已被鲜血浸满,红得触目惊心。
感受到震动,顾惜朝缓缓睁开眼,被不断溢出口的血污了的嘴角仍旧含着笑。
“戚少商,你…是来杀我的吗……”
笑容再展,甚是灿烂,似乎还隐隐透着一丝满足,却令看见的人揪心地疼……
撒兰纳的一句“顾先生在铁离”,令戚少商在满目橙红的火光里忆起了不堪回首的这一幕。
从他出手拦下老八手中的枪开始,他就没有再想着杀顾惜朝。
其实,在那个暮色似金的黄昏,第一眼看到顾惜朝,他戚少商就是真心信服这个人的本事的。
来到铁离的第一个黄昏,亦有和那时候相似的暮色。
这个傍晚,属于安然无恙回来的族中儿女。
有醇酒,有歌声,有熊熊燃着的篝火。
载歌载舞的人群,欢闹热烈的气氛,戚少商虽身处其中,却始终无法舒展心情。
距城北不远有一处坡岭,清澈河水蜿蜒沿着其起伏的地势静静流淌。
顾惜朝仰面躺在草坡之上,身下的芒草软软地垫着。
风,吹起丛草乱舞,轻拂过他的全身,微痒,惬意。
落日熔金。
广袤草原此时正沉浸在一片绯红之中。
目光所及,在苍穹的尽头,层层叠叠,像是铺满了整个天空的鱼鳞云,不时变幻着夕阳的颜色,瑰丽却不刺眼。
望着五彩的云层,顾惜朝心里明白:这天气,只怕又要变了。也不知道冷烈的朔风何时又会侵袭到这片地广人稀的草原。
耳内,不时传来族中的老老少少,在城内高地之上、篝火庆典之中的热闹人声。
听闻是因为海子他们击退了来抢羊皮的契丹人,全族正在庆贺。有歌声与笑声一阵急一阵缓地随风荡来。
北地各部的族人,善歌能舞。
酒酣耳热之时,自然少不了高昂激越的歌舞之声飘散于天穹深处。
顾惜朝在这样的声响之中闭上双眼,隐隐的欢歌笑语就显得更为清晰。
整整一年的时间,他只凭自己一人,得到的是铁离全族的承认,承认他成为他们真正的族人。
那些勇猛剽悍的族人们,现今已然不会再像第一次见到他这个异族人时一般,眼中满满写着戒备的神情。
他们看着他的目光,有着毫无保留的信任。
然而,每一次,就是这样的欢聚,顾惜朝至始至终无法和他们闹在一起。
他还记得自己惟一一次投寨入伙,与人洒血结誓。
那一次,尚未来得及杯酒相碰,整个局就变成了他计划中的一步棋,亦只能是他计划中的一步棋。
一步错,步步错。
错到最后,失去了所有。
两年过去,当时的感觉仍然历历在目。
当时当日的他,是真的以为自己会在晚晴逝后跟着离去。
然而,那个与自己结誓的人;那个被自己追杀千里,几乎死光了身边所有至亲好友的人,却出手救下了他。
等他的伤口凝结成疤,等他的身体慢慢复原,等他的神智渐渐清明。
转瞬即逝的半年,在江南平静的凤凰山麓,与戚少商不可避免面对的时间,竟变得犹如永生般漫长。
顾惜朝从未后悔自己所做下的一切,他从来是有勇气去承担所有的后果。
胜为王,败则寇,本就是天意做弄,他无悔!
只是,每当看到戚少商静默凝视着他的目光时,那种窒息般的感觉就会愈演愈烈,最后几乎令他透不过气来。
令顾惜朝没有想到的是,一剑结束生命成了天底下最简单可为的事情,两两相对无言才是世间最难捱而冗长的煎熬。
戚少商时而紧蹙的眉,欲言又止的话,都像是在怜惜他。
怜悯和叹惜。
从来不是他所需要的!
亦从来没有人这般对他!
莫名而至的纷乱心绪,令顾惜朝惊异:为什么会在此刻,想起之前的种种?
天空之上,与自己记忆里相似的金红暮色妖异得仿佛可以吞噬人的心。
“安出!”沉吟的心思被一声远远传至的嚷声唤醒。
顾惜朝睁开眼,没有起身,只是把头略转过去看。
不一刻,海东青气吁吁地奔到顾惜朝身边,蹲下对他说道:“安出!族里来了一个勇士,你不去看看?”
少年俯视而下的脸逆着光,在顾惜朝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顾惜朝淡淡笑着问:“哦?!什么样的人让你特意跑来告诉我?”
海东青笑着回答道:“听萧哥说和你一样,也是宋人。你们宋人都这么厉害吗?”
顾惜朝不自觉地凝固了唇边的笑意,眉微微蹙起,沉默不语。
心底有熟悉的预感涌上来。
故人!
蓦然想到的这两个字,不禁令他神情一怔。
海东青见顾惜朝面上神情不对,问道:“安出,你怎么了?”
顾惜朝摇了摇头,道:“就是他在耶律格手下救了你们?”
海东青点头。
“他,使剑?”
海东青再次点头。
顾惜朝展开笑容,坐起身,对少年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望着海东青往原路跑了回去,顾惜朝站起身,轻掸掉青衫间沾上的几缕芒草,在风中微扬起头。
果然是故人来了。
适才忽然涌动的不宁心绪原来皆因此故,他们还真是心意相同的知音!
城内高地中央的篝火,燃得愈加彤明。
噼噼啪啪的火星四散溅开,令欢闹着的人群亦愈加兴奋。
铁离自古崇尚英雄,戚少商击退耶律格,救下铁离儿女的事,随着热闹的庆典传遍了整个部族。
不时有被救的族中少年过来给他敬酒,戚少商亦都爽快地接过饮下。
酒入口,虽不比炮打灯般令人烟霞满头,却也比一路上随意取来驱寒提神的烧刀子后劲绵长。
图一时酒意冲头固然快活,然而,真正的好酒应该是入口甘冽,香氛诱人的。
就像此刻他手中这一碗“草原白”。
澄澈的酒色,豪迈的醇香,仿似北地男儿宽阔的胸怀,能纳百川。
眼前围绕熊熊燃烧着的篝火亦歌亦舞的铁离族人,个个笑脸盈然。
戚少商眯起眼眸,这般热情的场面,真是太久太久没有叫他遇上过了。
曾几何时,他的身旁,亦有一群闲时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危难时刻总是可以生死相托的兄弟。
仰头,端起碗一饮而尽。
酒,未及咽下,人却蓦然怔在了当场。
目光就这样,在不经意之间,越过了燃烧着的篝火堆,望见对面枫树荫下,伫立着的一个人。
满目火红颜色之中,那袭青色衣衫显眼得惊人。
宽大的衣袖在尘烟中猎猎飞舞,微曲的青丝在鬓边飘来荡去,却始终掩不住脸上一双清朗如月的眼眸。
无比熟知的眸色,漆黑炫亮如昨。
戚少商口中的草原白酒,倏然之间觉得难以下咽。
仓惶滑入咽喉,灼烫了胸腹深处。
身后,刚才还在不停踱步的黑马一声轻嘶,撒开腿向那人奔去。
及近,斯然停住脚步垂下头去蹭那人的脸颊。
顾惜朝并没有料到能在铁离见到自己昔日的坐骑“踏影”,唇边即刻勾起一丝笑,回搂住黑马,轻抚它的颈脖。
缓缓地,一下又一下轻微地抚弄,让“踏影”舒服地眯起眼,蹭得愈加起劲。
抬头,回眸。
顾惜朝将淡然的笑意凝在了唇角,目光不避不让地望向戚少商。
大当家,别来无恙!
戚少商明明看见伫立着的顾惜朝根本没有开口,自己耳内却偏偏异常清晰地听到了这么一句久别重逢的话。
“顾先生!”萧戈迎上前去,领着顾惜朝穿过舞动闹腾的人群。
只手牵着“踏影”的顾惜朝,安静地跟在萧戈身后,从不远处走过来。
脚步很轻,却像是一步步走在戚少商的心里。
直到来到戚少商身旁,顾惜朝才停下脚步,放开马儿,落座。
海东青凑上去,向顾惜朝指指戚少商,问道:“安出,就是他。你可认得?”
“认得,还很熟。”顾惜朝对海东青笑笑,随后执起面前的一碗酒,转头敬向戚少商:“大当家,请!”
戚少商突然发现,从顾惜朝一路走过来,自己的目光就跟随着他一路,始终没有离开过一眼。
此时,坐在身边的人,清淡的语气一如往昔。
回过神,戚少商拿起酒碗与顾惜朝的轻碰,仰头灌下。
辛辣的白酒入喉,柔软了心底最深的一处地方。
他,看起来很好。
残阳落尽。
草原的夜来得晚,天色亦不黯淡,苍穹尽头,始终有一缕暮光牵缠云间不愿散去。
而风,袭在着单衣的身上却渐渐有了凉意。
戚少商不知在这个夜晚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然而神智却是清醒得可怕,浑然感觉不出一丝一毫的醉意。
看着面前,全城的庆典似乎已然到了最热烈的时候。
火堆旁,有人放开喉咙,醺醺然地高声唱着只属于铁离、亦只属于草原的歌谣。
春来草色一万里,
霞草野韭相间红。
游牧浪迹不归家,
自有穹庐障风雨。
一人起头,无数人应声相和。
一时间,歌声、掌声、踏足声、畅笑声高亢入云,引人欲醉。
风作琴弦,歌亦如酒。
所有的人都在火光夜色下铿然起舞。
唯有他和顾惜朝却只是静静地坐着,一碗接着一碗,只顾喝酒,没有说过一句话。
在风中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戚少商的目光虽然仍旧直视着前方,却终于还是对身边的人开口说话了。
戚少商问道:“你的伤,好了吗?”
低沉的嗓音随风飘入顾惜朝的耳内,在四周吵杂的歌舞声中听不太真切。
然而顾惜朝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一句轻声的问话。
放下了已然端起的酒碗,顾惜朝干脆地答道:“还好。”
还好?!
模棱两可的回答令戚少商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问道:“还好是什么意思?”
“还好就是还好,暂时死不了。” 顾惜朝听出了戚少商问话里质疑的语气,嘴角不禁勾起一丝笑意,表情揶揄:“不信?”
将手按在心口的旧伤上,挑起眉,抬眼看向戚少商,继续说道:“这里不再会有感觉了。大当家,你说这伤是不是应该算痊愈了?”
脸,隐在火光之中明明灭灭,表情看不出真假。淡然含笑的语气之中却透着一种莫名的意味。
戚少商听后心头一紧,忙转过头,端起碗,即刻一大口烈酒又滑落腹中。
然后,再一次相对无言。
顾惜朝适才看过来的那一眼,有着太多令戚少商熟知的深深的怆痛。
那么深沉,那么浓烈,任歌声和醇酒都无法令它们消散。
一个人的心若没有了感觉,不知悲喜,亦不知疼痛,会是怎样的一种寂寞?
戚少商不知道顾惜朝呆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如何渡过的,也许不是只有他才会在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就感觉到这片大得无垠的旷野的落寞,顾惜朝一样能够感觉的到。
夜风渐起。
欢聚的人群逐渐散去,安静下来的草原之城分外寂静。
熊熊燃烧着的篝火缓缓熄灭,徒留下几缕残烟袅绕地升到半空之中。
酒已尽,戚少商和顾惜朝却像是颇有默契一般,坐在原地没有想着谁先离开。
萧戈忽然穿过篝火堆,走近,俯身在顾惜朝的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顾惜朝随即搁下酒碗,抬头看向某个地方。
顺着顾惜朝的目光,戚少商亦抬头,望见一身素白长袍的撒兰纳正独自一人伫立在不远处的树木阴影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未等戚少商收回目光,身边坐着的顾惜朝已然长身而起,向撒兰纳走去。
同样着清冷衣衫的两个人低语交谈了片刻,撒兰纳随后顾自离去。
顾惜朝却仍旧站在那株五角枫树的阴影下,背挺得很直,衣衫随风乱舞。
他至始至终能够感觉到有一道目光紧紧跟随着自己,灼热逼人。
此刻,这道目光的主人似乎已然来到了他的背后,仅几步之遥。
于是,顾惜朝叹息出声:“大当家想问什么就问吧!顾惜朝知无不言。”
戚少商闻言,走上前去与顾惜朝并肩而立,双手抱胸倚在树干上,道:“那个孩子叫你安出,是什么意思?”
顾惜朝没想到戚少商第一句会问的,竟然是这么个问题。
不禁笑了笑,才回道:“女真族祖安出虎水,亦是铁离的族亲渊源。救了海子之后,他定要以此称呼我,也就随着他去了。”
“你救过他?”戚少商不得不有些惊讶。
顾惜朝像是早已料到戚少商会有如此反应,点头道:“只是路途之中偶然施为。当时他的父母正在被辽兵残杀。”
“那么,这个是你给他的?”戚少商从怀中取出那把匕首,问道。
顾惜朝稍稍转回脸来斜望着戚少商,从他手里拿过匕首,嘴角牵起,道:“戚大侠怎么会有顾某的东西?不会是随手拣来的吧?”
戚少商脸上一个尴尬,闷声道:“是拣的。”
唇角展开,露出深深的笑意,顾惜朝道:“大当家还记得它?”
戚少商沉吟良久,终于还是吐出了掩埋在心底的四个字:“永生难忘。”
“好一句永生难忘!”
顾惜朝猛然转过身,斜飞的长眉张扬地挑起,一对眸子晶亮堪比明月。
“我倒是忘了,戚大侠到此应该是来杀我的吧!”
清冷的语气不禁令戚少商怔住,顾惜朝脸上的神情似曾相识,几乎让他有了重回过去的错觉。
眉不禁蹙拢,戚少商道:“当时我能救你,今日就不会杀你。”
很多时候,太过真实的言语,太过真心的解释,反而容易让人暗自神伤。
果然,顾惜朝听到戚少商的这一句话,立刻不屑地回道:“人,难免会为自己说过的话后悔。”
戚少商摇头:“我说出的话,从来不后悔!”
“是吗?大当家好气势啊!”顾惜朝淡淡地笑:“可我却后悔了。”
回首,目视远方。
夜风一阵一阵地袭来,舞乱了他的墨发青衫。
“戚少商,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顾惜朝凝视着远方的深邃旷野,道:“我后悔不该在旗亭一夜之后,为了更有把握算计太深而误了杀你的最好时机。到今日,什么都没留下。”
戚少商知道顾惜朝悔的是什么,就像他自己,一次又一次放过杀他的良机,还不停地告诉自己,只是错过,只是不忍,只是不愿。
或许他们都失去了红颜良伴,唯一留在心底的只有对彼此的牵念。
忽然很想在此时此刻,灌下一碗炮打灯,仿佛可以在酒意激荡里忘记了前尘往事,仅仅只是回到最初相识的那一夜。
可是,世间事,岂能都尽如人意!
压抑下心中翻腾的思绪,戚少商轻叹道:“你是怎么到的铁离?”
“大当家又是为何到的铁离?”顾惜朝的反问令戚少商默然。
为何到的铁离?
难道要告诉他,自己只因为一笺残画上的人与他神似,就深信不疑地来此寻人?还是要告诉他此行身上担着的责任?
两个理由似乎都不能说出口,似乎亦都不足以令眼前的这个人信服。
可是,戚少商别无选择。
从怀中取出那笺残画,戚少商道:“听说画上的人是铁离的撒兰纳。我,为此而来。”
顾惜朝在皎洁的月光下看清楚了笺上的画像,蓦然笑了起来,道:“大当家,族人的信手涂鸦你也当真?”
“我怎么能不当真?!那些族人看你的眼光不会假。铁离的撒兰纳究竟是你还是他?”
“原来撒兰纳已经见过你了。”顾惜朝依然保持着淡淡的笑意,道:“不错,铁离的撒兰纳是他,也是我。可是,这有什么关系,我还是顾惜朝就是了!”
一瞬间,戚少商仿似看到那个自己记忆之中恨得咬牙切齿的熟悉模样又回来了。
清朗月色之下,顾惜朝一动不动地伫立着,脸上神情是那么倨傲,又是那么意气飞肆。
“那个孩子告诉我,撒兰纳对他说,可以用这柄匕首报仇。”
戚少商凝视着顾惜朝那双在明亮月光下依然神采流转的眼眸,语气已然恢复成了平常的样子。
他无意纠缠在曾经的仇恨之上,他只是想知道现在的顾惜朝为什么会对一个孩子说出这句话。
有很多很多次,戚少商都想看清楚拥有这对眼眸的主人,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因为,无论是在大漠风沙的肆虐里,在朗朗晴天的灿阳下,还是在江南缠绵的细雨之中,这对让自己无端生出诸多思绪的眼眸里,总是隐藏有一缕神情令他那么熟悉。
旗亭一遇,纵是事先算计,纵是阴谋满腹。
然而,顾惜朝在那个清朗的月夜下,在无意之中看到他捧着刚刚读完的七略,赞许自己的时候,眸中虽然一闪而逝,却分明感动着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而他戚少商亦然。
他欣赏着他的才华,羡倾着他的博知,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即是自己赏识的知音在自己的面前走上一条不归路。
虽然,他们不可避免地已然走过一次,几乎赔上了所有。
“这话说的不对吗?”
顾惜朝执起握在手中的匕首,取下刀鞘,薄寒的刃在月色下炫亮晃眼,闪过戚少商的双眼。
他唇角牵起的笑意一直没有消褪,语气淡淡道:“一个人想要杀死另一个人,且不论对错,一定不会毫无理由。利器可以伤人,亦可以保命。人若不先自己在这世上挣扎着活下去,什么都是空谈。”
“报仇的理由和结果都可以很简单。”看着戚少商,顾惜朝继续说道:“这把匕首,不是我给海子的。这句话,也不是我对他说的。”
“是撒兰纳?”
“对,铁离真正的撒兰纳。”
“他怎么会有你的东西?你究竟在这里都干了些什么?”戚少商忍不住,还是问了。
顾惜朝笑着转回头,道:“大当家,这是一个故事,你想听我却不想在此刻讲。”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寥落的侧脸,忽然明白自己永远不会想着去逼迫这个人,于是,亦像他一般,转过头去凝望无边旷野。
他,不急。
他,可以等。
等到顾惜朝亲口告诉他的那一天。
不知不觉,夜已深。
风似乎是大了起来,旷野上的芒草被迫齐压压地折倒向一侧。
高远苍穹之上,有大片的浓云随风而至,掩住了圆月的银芒。
失去了清朗月光照射下的草原,看起来深邃得令人心生怖意。
顾惜朝的发在风中肆意飞扬,宽大衣袖狂乱舞动。
他闭起眼,在劲风中仰头,自喃道:“要下雨了。”
听顾惜朝这么一说,戚少商亦感觉到刮过脸颊的风里挟带来丰盈的水汽,徒添些许薄凉寒意。
正想开口,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似乎奔得颇急。
转身,望见萧戈正在远远地赶来。
顾惜朝亦已回首,看到来的人是萧戈,即刻露出一脸了然的神情,对戚少商道:“大当家不是要看看我在这里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吗?那么,就一起来吧!”
“去哪里?”戚少商不解。
“去见识一下草原上真正的电闪雷鸣。”
未待戚少商回答,顾惜朝傲然一笑,继续道:“大当家一定会喜欢的!”
随后,提步往前去与萧戈会合。
三人一路提气飞纵。
沿途看到的景象,已然让戚少商没有时间去深究顾惜朝为什么在受了那么重的伤之后,还能保有内力跟上他的脚步。
因为他看到的是,铁离城内每家每户,只要是有族人居住的毡帐周围,都无一例外地竖起了防御用的围幔。
家中有轻壮男子的,每一个壮小伙势必已经配好了长刀和弓箭急急赶往城门方向。
而那些留置在帐中,像海东青一般年纪的少年,亦都小心警惕地守护着自己的亲人和他们的家。
敌人来袭,城中事先做好御敌的准备,戚少商不是没有见过。
然而像这般,整个城内的老老少少都能够如此迅速而完备的做好防御,实属少见。
可以看得出来,铁离族人们,必定是在以往的岁月里,经受过许多次这样的辽军来袭,御敌已然成为了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不然全城的人不会有这般的默契。
就在戚少商感叹族人们的所作所为之时,萧戈在路上与顾惜朝的对话,亦令他听明白了一件事。
就在他来此途中,为救海东青而出手击退的那些抢羊皮的辽兵,此刻正在距城一里开外的枫树林后面排开了阵势。
戚少商没有开口问一句话,心中却是思虑万千。
两百铁骑、八百步卒,嚣张的挑衅,只怕仅仅是为了报他给与那个名唤耶律格的辽将的一击之仇。
如今,他有什么理由,指责顾惜朝适才对他说的话?
报仇,原因可以很简单,结果亦可以很简单。
可是顾惜朝似乎没有说错,一个人想杀另一个人,不会毫无理由。一旦身死,就什么都是空谈,就什么都是惘然。
所以,如果报仇仅仅只是为了渺小的自己在世间挣扎着活下去,又有什么理由太过苛责那少年涉世不深的心思。
戚少商看到自己小小的一击却给铁离带来的危险报复,看到铁离人为了活下去全身心的挣扎。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在看到满城训练有素的防御时会感叹。
如果没有猜错,这些事情,应该就是呆在这里一年有余的顾惜朝一直在教会铁离族人们去做的事情。
如果再没有猜错,当自己第一次走进铁离城,看到城外貌似自然的河流和枫林,其中只怕已然被顾惜朝精心布置成了绝妙的阵法以抵侵袭。
一路疾奔,不消片刻,三人已经来到城门之前。
几乎所有城中的勇士都已经聚集在了那里,几百人,数百骑剽马,站立得整整齐齐,只有偶尔的马儿轻嘶,没有太大的喧哗之声。
戚少商随顾惜朝来到城楼最高处,环顾四野,罡风愈劲,天色一片漆黑。
蓦然几道炫亮的闪电,像是要劈开混沌天地,曲折落地,照亮了城对面的枫树林。
顾惜朝在风中笑。
刚才的那道闪电,已经让他看清楚来袭辽军的动向。
其实不用看,他同样熟悉耶律格可能会耍弄的小把戏。
愚人带的兵,一样是征场之上的庸军,凭什么来和他斗!
顾惜朝转过头,面对着戚少商道:“大当家,你怎么看?”
戚少商道:“看来不像是攻城。他们经常这般来骚扰铁离吗?”
“呵!大当家果真是明察秋毫。”
顾惜朝收敛起唇角的笑意,停顿了片刻,才道:“弱小就会被人欺负,这是铁离的命。可是我顾惜朝从来不信命,所以耶律格要倒霉了。”
戚少商不得不承认,就在顾惜朝一边说着这句话,一边看向无垠旷野时,他眼中那份冷冷的神情,狠得那么令人心惊又那么令人惊艳。
“你想怎么做?”戚少商问。
顾惜朝一笑未答,却回头招呼萧戈过来,问他道:“东西都准备好了?”
“按照您说的,早就备好了!”
萧戈转身取来一个布袋,在顾惜朝面前打开,一边从里面取东西,一边笑着问道:“顾先生怎么知道半夜会有闪电惊雷?还知道耶律格一定会来?”
顾惜朝淡笑不答。
接过萧戈递过来的东西,顾惜朝把它放在唇边,立时,一声清远的哨音划破长空而去。
“竹哨子?!”戚少商看清楚了顾惜朝唇边的东西,惊讶地问道:“这能干什么用?”
顾惜朝掂量着手中的竹哨,道:“大当家不要小看了这些竹哨,击退耶律格带的兵用它们就已足够。”
风愈狂,刮在人的脸上开始生生作痛。
戚少商看着伫立在城墙高处,衣衫翻飞得几欲腾空而去的顾惜朝,忽然之间觉得自己的疑问有些多余。
他曾经亲口赞叹过顾惜朝在七略里所著的堪称精妙的兵略布阵,只是那个时候,缺少的是像如今这样容他施展的实战机会。
他亦相信,只要给了顾惜朝一方驰骋天地,这个人必定是会牢牢把握,轻易不言放弃。
或许,早在那个倾盖如故的清朗月夜,在彼此杯酒畅饮、琴剑和鸣之时,他戚少商就明白,顾惜朝总是习惯把他的意图都深深掩在心底,愈不为人知愈是会在隐忍之后一鸣惊人。
今日,顾惜朝能在这个时候对他说,看似毫不起眼的竹哨可以在接下去与辽军的对战中起到作用,那么,凭他的性子,心中定然已经想好了万全的应对之策。
反而是自己对于这个完全陌生的部族所产生的任何疑虑,在此时,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天色仿佛泼墨一般得黑。
闪电一道紧跟着一道霹雳而下,不时地将辽袤的草原瞬间照得雪亮又即刻令其陷入更加黑暗的境地。
一明一暗不断交替着,在狂风啸叫声中,暴雨似乎即将倾盆。
戚少商紧了紧手中的逆水寒,很快地说了句:我去看看,就转身欲下城楼而去。
“大当家是觉得心中有愧?”顾惜朝随即接口的话语,听在耳内仿似不经意地问。
止住脚步,戚少商回头,只见顾惜朝并没有面对着他说话,而是仍旧立于风中,顾自举目凝望着城外漆黑的夜空。
戚少商叹道:“此次事端因我而起,助铁离一臂之力亦是应该。”
顾惜朝听后淡然一笑,道:“戚大侠还是戚大侠,任何时候都不会辱没了你的侠义。”
说完,也不给戚少商答话的机会,回首向站在一旁等候着的萧戈问道:“奇袭先锋军是不是已经都到了城下?”
“是,正在等候先生发令。”萧戈点头道。
顾惜朝吩咐道:“按照我事先和你说的,把这些竹哨逐个分发,让他们再对一次暗号,务必做到人人清楚,没有一丝差错。”
“好,我这就去办!”萧戈取了布袋,奔下城去。
激战在即,戚少商虽然对顾惜朝适才对他说起侠义的那句话心有异议,却不欲在此时,与之纠缠于口舌之上。
况且,他本就从来辩不过顾惜朝。
于是,戚少商轻叹一声再次转身,准备跟着萧戈一起走。
“就算昨日没有大当家击退辽人救了海子,他们一样会寻衅上门。铁离与其的战事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身后传来的一句话,顾惜朝说得不轻不重,低低的嗓音,如风击磬般清越。
戚少商却蓦然停住了已经迈出去的步子。
心中不自禁地咯噔一下,有一股陌生的感觉从心底莫名涌起。
忍不住又一次回头,望见顾惜朝依然还是静静地站立在原地,似乎刚才他所说的那句仿若宽慰的言语,已随风飘散得无迹可寻。
恍惚之间,身周的狂风都不再呼啸而过。
戚少商见到顾惜朝缓缓地在风中回眸:“大当家,先锋军的暗哨一长出击,两短谓藏,三促是为集军,萧戈会告诉你怎么做。”
顾惜朝把一直握在手中的竹哨递给戚少商,又淡然说道:“望一切小心为上。”
戚少商接过竹哨,上面似乎还带着顾惜朝掌心里的温度。
本应冰凉的竹器被紧握在自己的手里,似乎不再令人感到冷寒而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