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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葬礼 ...

  •   一阵清亮悠扬的诵读,从大殿深处传出,最后的祈祷礼,开始了。

      母亲的“埋体”,安放在一个雄伟的礼拜寺里。这个雄伟的礼拜寺,经历过无数次的殡礼吟诵,今天,它将为我的母亲,做最后的送行。
      看着这座大寺,我的心突然安静了下来。
      这是个让人仰望,并且在仰望之中崇仰之心油然而生的大寺。
      寺内,在大阿訇的带领下,送葬者的“站礼”,在大殿庄重的举行了。全场肃默,只有阿訇的诵经声,在大殿内外回响,气氛显得格外肃穆。
      大殿最前面,几十位“满拉(阿訇弟子)”,着装统一,装束严整,一长排地铺开来,他们面向“塔布匣子”,齐齐地跪在地上。在他们的身后,跪满了老老少少赶来送别的人们,男人们跪在前面,女人们跪在男人们的身后。

      “主啊,求你饶恕我们的活人和亡人,饶恕我们的在世和不在世的,饶恕我们的小孩和大人,饶恕我们的男的和女的,主啊,从我们中你让他活的人,求你让他活在伊斯俩姆和孙乃提上,从我们中你让他“无常”的人,求你让他‘无常’在依麻尼和讨白上。至仁慈的主啊,求你慈悯吧”……
      祈祷的词语,是用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最动听的音调,悠扬的吟诵出来,像滋润的细雨,浸透了人们的心。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我的全身蔓延开来。
      起初,那吟诵的声音,让我狂跳的心,渐渐的平静下来,满怀的悲切的心情,似乎慢慢的平复了。可是默默地听一会儿,诵经声开始有了变化,那声音忽而高昂,忽而低沉,忽而悠长,忽而短促,在几段起伏之后,我的悲痛,又从心底被呼唤上来,我爱永失的大悲大痛,再一次完完全全的重新浮上心头。我无声,但却再一次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别人的聆听是怎么样的,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一场□□的葬礼,是以内心如此的痛彻体验,在我的面前展现。原来葬礼上的《古兰经》,有着如此巨大的力量,让一个人的情绪,可以在短短几十分钟,从极度的悲伤,到无限的平静;从深切的怀念,到永久的珍藏;从扬尘的土地,到辽阔的天际……
      我发现,葬礼的意义,在宗教的仪式下,显得尤其神圣,似乎唯有此,才会达到对亡人的真正追念。《古兰经》的声声吟诵,从没有像此时此刻,更加撼动我心。拥有一个这样的葬礼,简朴而又隆重的葬礼,□□真是有幸了。
      我悄悄对妈妈说,有这样一场吟诵,有这样一场抬埋,阿妈你走的风光啊!

      □□的葬礼,寂静安详,在这个极其肃穆的送别时刻,眼泪,只能无声的流下。大殿里听不到任何哭泣的声音,只有大阿訇的诵经声,以一种巨大的力量,飘荡在空气中,宽恕着亡人,宽慰着或着的人。
      终于,大阿訇的声音越来越高昂,在这越来越高昂的声音中,跪拜的人群有了些不易察觉的骚动。压抑的呜咽声,首先从女人的人群中出现了。紧接着,人群开始出现小小的骚动,原来,是告别的“站礼”完毕了,妈妈的“埋体”,将要被抬送到拱北,那个回族人的墓地。

      大阿訇的吟诵终于停止了。大殿内的人群,迅速的让开了一条通道,四个壮汉,快步走到大殿正前,他们迅速围站在母亲安卧的“塔布匣子”四面,稍稍一躬身,就将“塔布匣子”高高抬起,然后疾步向大殿外走去。
      殿内殿外等待的人群,像一股激流,一下子就夹裹上去。在人群的夹裹下,高高的“塔布匣子”,在人们的头顶上方慢慢地向前移动,我远远的看上去,“塔布匣子”就好似在空中漫步,我的目光跟随着它,心里替被高高举起的母亲痛快着。给人举得这么高?母亲要是醒来,是会害怕?还是会开心?我似乎忘记了这是一场葬礼的揣测着。
      恍惚间,我的思绪竟然跑远了,竟然朦胧的看见,母亲的身影飘忽在人们的头顶上,她漫步在人们头顶上的上空中,分明是在笑呢。
      队伍向清真寺外移动着。无论人群怎么移动,抬“埋体”的队伍,脚步始终保持着平稳和庄重。他们步速很快,看上去就像是在跑,可以说几乎就要跑起来,但脚步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坚稳,所以前行的速度看上去并不很快。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跑起来,所以他们手里的“塔布匣子”,一直看上去显得稳稳当当。
      就这样,塔布匣子”高高的在人头之上,向前移动,无数双手向着它伸去……
      随着人流,我也跟着向清真寺外面走,我踮起脚尖看去,心里不免惊讶,如此快速攒动的人群,却丝毫不见声音的嘈杂,这么密集蜂拥的队伍,一点都没有左右拥挤。我的眼前,只有一片缓缓而有序涌动着的洁白,白帽帽,白盖头,白缠腰。原来,那肃穆的气氛,和神圣的情愫,是这一片□□特有的素白凝结成的。

      “塔布匣子”继续移动。在它的周围,都是些男人们。男人们争先恐后,每个男人,都在使劲的向“塔布匣子”伸出手臂,希望能够帮扶轮换,努力争取一个扶抬的机会。我身边的姐姐告诉我,每一个□□,都希望有机会抬送一下“亡人”,指望着借此消除自己以往的过失,检点自己在世上的行为,让心灵获得超脱和宽慰。
      我恍然,怪不得站礼结束后从大殿出来,我发现大殿外面突然出现那么多头戴白帽帽的人,原来,对一个□□来说,参加“殡礼”,就是一次圣行。每个□□,都有着这样的念想。

      “拱北(墓地)”终于到了。

      女人们的脚步,都停在了墓地围墙外边。男人们在围墙外聚集后,就一起拥着“塔布匣子”向墓地深处走去。
      我往男人的人群里使劲张望,希望看到大姐夫。
      大姐夫一直操持着墓地这边的事情,定了地点,选了位置,安排着“拱北”上的人挖坟。昨天,大姐夫给我们姐妹详细描述了墓地的情形,“你们放心,都安排好了,人家‘拱北’上动作很快,坟都挖好了。”
      “位置怎么样?”大姐着急地问。“是一片新地界,只有靠边一排坟,妈在第二排正中间。你们看了就知道了,位置不错,里路不远,上坟也方便。”
      “就想着上坟方便?”大姐埋怨了一句大姐夫,大姐埋怨得有些没来由,但大姐夫没吭声。
      “阿妈比在的时候好像高了,不能按照原来的身高,要宽敞些,够宽敞吧?”想起妈妈躺在那儿挺直的身子,我插话。
      “我跳下去试了,直坑有两米多深,偏洞也高一米多,我这身高都够了,妈肯定睡得宽敞,够宽敞。”大姐夫连比划带说的。
      “你以为你高啊?也不看看现在都缩成啥样了?两米深你也往下跳?不知道找个小伙子下去?你以为你还年轻呢?”大姐又埋汰大姐夫,只是这句话比刚才的埋怨,有了些赞许的意思,脸上带了些看似揶揄的笑。
      “封偏洞的土块呢?”不等大姐夫反应,大姐又问。
      “准备好了。”大姐夫取下眼镜擦擦,鼓着那对高度近视的近视眼说。
      “你辛苦了啊姐夫。妈妈没有儿子,这些事情还多亏了姐夫你。”二姐真诚的对大姐夫说,伸手给大姐夫递过去一个油香,“吃点东西,都顾不上吃了吧?
      “唉,还是小姨子疼我。”大姐夫一脸委屈得看了大姐一眼。想到大姐夫的忙碌辛苦,我也赶紧上前安慰:“我给你捏捏肩膀。”
      “对哩,你们好好巴结巴结这个姐夫吧,出力的地方还多着呢。”大姐也笑了。
      “知道还欺负人家啊?”二姐伸手狠狠捅了一把大姐。

      虽然离得几十米远,人又多,但我终于看见大姐夫的身影了,还有家族的所有男人。自从目光找寻到家人的身影,我就一点也不敢疏忽,紧紧地盯着他们,我心里有一个感觉,盯着他们,就能知道妈妈的情形,在妈妈入土的最后的时刻,按教规,她的身边只能是最亲的男性至亲。就是说,他们的身影在哪里,妈妈就在那里。
      女眷都站在墓地的围墙外,墓地的围墙,离妈妈的墓地有近百米,远远的看着,竭尽眼睛所能,也只能缭乱的望着,看不见妈妈的“塔布匣子”,看不见母亲下葬准确的位置。我目不转睛,不想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阿訇和满拉们已经铺开了站着,远亲和友人们也肃穆的站着,往坑里下“埋体”的,就都是近亲了。
      一个人跳下去了,大家都看到了,是谁?大家都在问。
      “好像是我的元元。”三姐说。
      “我看像是我们李辉。”二姐说的是她女婿。
      “得高个子下去,好接。”三姐说。三姐的儿子元元个子长得高。
      “要身子壮实的,有劲。”二姐说。二姐的女婿长得人高马大。
      又跳下去一个。
      “这个好像是你姐夫。”大姐赶紧说。
      看着说着,五个姐妹不自觉地紧紧站在了一起,一起伸长了脖子,向着母亲将要安葬的地方,使劲张望着,希望把每一个细节,都刻在眼睛里。那一刻,我们似乎忘记了伤心,全部的心思,都在远处那个几平米的方寸上。

      远处的人群挪动起来,他们开始从聚集的地方退后。“埋体”落葬了,开始盖土。
      多想去撒一把土啊!可是真要让我撒那把土,我会忍心撒下去吗?我的手下意识的攥住了,微微的抖动着,努力回想着妈妈最后的笑脸。依然不能放声痛哭,只能任眼泪在脸上肆意流淌。
      站在我身边的两个孩子,是大姐和三姐的女儿,她们一直不停的低声哭泣,看她们这样的舍不得奶奶,我心里有了些许的安慰,奶奶没有白疼她们啊,妈妈的哪一个孙子孙女,没有被奶奶喂过抱过,没有尿湿过奶奶的丝棉被,没有接过奶奶的零花钱,没有让奶奶辅导过作业,没有让奶奶气过急过原谅过……谁能舍得这样的奶奶呢?

      大姐的儿子回来了,浑身是土,我知道,孩子一定跳下坑去接奶奶了。拉过他给他怕打身上的土,心里有些酸楚,欣慰地对他说,“你尽大孝了。”“我和元元,还有李辉,我们都下去了。”孩子对我说。“好孩子,你们都是奶奶的好孩子。”说着,我的眼睛又湿了。

      远处,一个鱼脊形的坟堆,渐渐出现在我的眼前。一阵诵经声,远远的传来,“主啊,求你饶恕她,慈悯她,赦免她并看守我们……坟墓里的人们啊,祝你们平安,你们前行了,我们即将跟随你们到来,祈求伟大的真主慈悯你们也慈悯我们,饶恕我们也饶恕你们,至仁慈的主啊,求你慈悯吧……创造天地的主啊,伟大庄严的主啊,恩赐丰盛的主啊,仁慈慷慨的主啊,我向你祈祷,求你把两世的好赐给我,我向你祈祷,求你使我脱离火狱进入天堂,主啊,求你不要弃绝我,至仁慈的主啊,求你慈悯吧……”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男人们开始离开,人群逐渐的退出了墓地。我等不及找到墓地围墙的大门,就近翻过一处墓地的围墙,不顾一切的向妈妈奔去。等我跪倒在妈妈的墓边,我看到在我的身后,家里大大小小的女人们,都已经紧紧地跟在我旁边。我们一起跪下。母亲入土为安,我们已经天上地下。诵经声再次响起。

      在墓地的围墙外,葬礼上见过的那个人,我的那位年轻的宗亲爷爷,和姐姐一起向我走来。远远看见他们的身影,不知怎么的,我的头皮开始发麻,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知道,我曾经的预感,或许将要得到证实。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位宗亲爷爷,眼神依然深邃凝重,依然是缄默。我道过“色俩目”,他递给我一本书,没来得及仔细看,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书的名字,那爷爷,就转身匆匆离去。我低头看那本书,白底黑字的封面上,《提督马顺昌》豁然醒目。
      显然,这是一本传记,至少是带有传记色彩的小说,可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一本传记?为什么在这样一个时刻要给我一本书?这是本什么样的书?马顺昌又是谁?难道是一个暗示吗?
      再看了一眼书的作者,马清。这个马清,是不是就是那个宗亲爷爷呢?我向远处的墓地看去,他人已经走远。
      马顺昌?他是谁?他和我的家族有什么关系?他和我的母亲有什么关系?我心里充满了疑惑。谁能给我答案呢?我有个预感,答案一定在母亲那里。可是母亲已经走了。
      手里拿着那本书,我的心跳得很厉害,不知道答案是不是已经跟随妈妈而去,深埋地下。还有谁能给我一个答案?那位宗亲在这个时候给我这样一本书,一定是有用意的。也许,是在给我时间?或许,需要我自己去发掘?钥匙?打开谜团的钥匙到底在哪里?在母亲的葬礼上给我这样一个谜团,难道是妈妈留给我的口唤?妈妈要我解开什么呢?阿妈,你想告诉我什么?
      带着满心疑惑,我把书抱在胸口,向妈妈深埋的地方望去,深深吸了口气。我感到,阿妈的灵魂,没有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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