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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悲谶语故人有新恨 ...

  •   二人对视片刻,百里殇一个深呼吸,稳定了心绪,神色如常地向自己家里走去。韶嬴迎上来了,哑声道:“小殇。”百里殇的心狠狠地跳了几下,朝他挤出一个笑容,道:“来都来了,不如进来坐坐?”
      百里殇将韶嬴引入客厅,泗儿奉了茶,颇有眼力地屏退左右,自己也退下了。百里殇饮了口茶,道:“宸妃案了结,一直没机会谢你,在此向你道谢了。多谢你审问画屏得到了关键的证词,也多谢你没有与我敌对执意要置微生氏于死地。”韶嬴笑了笑:“何足挂齿,在下也要恭喜你,断案如神,为微生氏洗清冤屈。”他的话在百里殇听来有些讽刺,于是她也反唇相讥:“同喜同喜,缙云氏衰落,微生氏挂冠,想必也是韶氏乐见其成的。”韶嬴眼神黯了黯:“小殇,你也明白,我并非无牵无挂的截然一人,我身上背负着……咳咳,”他低声咳嗽起来,“背负着家族和党派的责任,有些事,即使我不去做,我手下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地任凭我袖手旁观。”
      百里殇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火药味的话。她自然明白,韶氏家大业大,依附者众,遇到这样坐山观虎斗的机会,就算韶嬴愿意为了她不去插手,韶党也绝不会甘心错失良机。对韶嬴来说,他的不作为,已经是他对她最大的纵容和帮助了。那段查案的日子,她在韶党人前不是没碰过钉子,最终却都能拿到需要的消息,她已经意识到他的配合了。只是原本携手并肩的两个人落到今日离心离德的地步,她终究是意难平。
      她叹了口气,问道:“你的咳疾,还是没有痊愈么?”韶嬴摇摇头:“已经大好了。多谢挂心。”“三案了结也有一段时日了,你歇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缓过来。”百里殇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想也知道,因为韶嬴坚持帮她取证的事情,韶党内部有了矛盾,他忙着平定内乱,没有时间休息。韶嬴笑了笑,没有多言,只是道:“我今日来,是过来给你送生辰贺仪的。”
      生辰?百里殇愣了愣,才意识到今日已经是四月初六,明日便是她的生辰。去年生辰的时候,她才刚刚离开碧落山,怀着一腔的好奇与新鲜感,游走在繁华的帝都街巷。转眼便是一年了,无论是朝局还是她的人生,都在这一年间跌宕起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切都要拜那人牧雨楼上的一脚所赐,只是她一直没有机会回去问问他到底为什么希望她走这条路。
      正感慨间,只听韶嬴继续道:“你在朝中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天子近臣,御史大夫,宫廷女官,又掌管春闱。明日,想必是门庭若市,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所以我打算今日就过来,祝你生辰快乐,芳龄永继,”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恰好韶京有件十万火急的事情要我回去处理,明日我便不来了,我不过来也省得皇上悬心。”
      我亦不想混在百官之中,在你心中泯然众人矣。
      说着,他取出一个盒子,道:“这个,是三月份送给你的尾戒,现在依然给你。那一日你说的话我都记着,这几日辗转无眠,我已经想清楚了,无论以后我们各自走的是什么样的路,我的初心不变,小殇,我心悦你,即使你我背道而驰,我依旧无法……”
      “那如果我们刀剑相向呢?”百里殇打断他的话,看着他的眼睛问道。韶嬴看着她,眼神闪过一丝痛色,随即肃容道:“我韶嬴对天发誓,终此一生,永不对百里殇刀剑相向,若违背誓言,便永受孑然伶仃、众叛亲离之苦。”
      孑然伶仃、众叛亲离。她知道,他这短短半生,给过他温暖的人寥寥无几,有过的幸福也都转瞬即逝,他明明最害怕这样的谶语,却依然说出这样的誓言。
      百里殇喉咙发紧,忍着哽咽问道:“我不需要你发誓,我只问你,倘若有一天,我与你不死不休呢?”韶嬴红着眼,答道:“若你要杀我,我会设法自保,但我绝不会伤害你。”
      若韶嬴回答什么“我不会反击,满足你的心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百里殇定然毫不犹豫地请这个满嘴谎言的骗子滚出她的府邸,可是他这样真诚的、符合韶嬴作风的回答,却让她不知所措。
      韶嬴道:“小殇,人生不过须臾,多一刻对未知将来的患得患失,便少一刻千金不换的相知相许,你我之间,未必会走到不死不休的境地,又何必因为莫须有的恐惧和担忧背道而驰呢?就算你我政见不同,我们大可以各谋其政,然后共赏良辰美景啊。”百里殇狠下心,咬牙道:“韶嬴,你不要天真了,你觉得我们可能在一起共赏良辰美景吗?打开天窗说亮话,你韶氏有不臣之心,理想是舆图换稿江山易主;我却是不折不扣的保皇党,理想是天下升平海晏河清,先前你我为皇上所驱驰,共同目标是除去朝中的其他党派,才在短暂的合作中惺惺相惜,如今五大氏族去之者三,万俟式微,皇上势大,你觉得离我们不死不休的时候还远么?”
      韶嬴道:“小殇,我不明白。瑄晟帝虽有才能,却过分注重皇权,且秉性优柔,在很多大事上当断不断,江山在他手上,顶多是个中庸之治。你我算得上知己,你应该清楚,凭借我的才能,理应比瑄晟帝更适合皇位。若说为了天下黔首,你不该作出这样不智的选择;若说为了减少流血和牺牲,那么无论是韶氏谋逆还是皇上灭了我族,战乱是在所难免的;若说为了报答皇上的赏识和知遇之恩,你保下皇上和帝姬的性命便是了;若说你是忠君爱国之人,奉行君臣之纲,你睿智豁达不拘小节,又岂会被这种迂腐可笑的理论束缚?你到底是为什么……”
      “韶嬴,不要作出一副自以为很了解我的样子,你不需要知道我为了什么,你只要知道我最终的选择会是什么就行了。”百里殇打断他,心里却有些慌乱,以韶嬴的聪慧,她很可能不小心便被他套了话,她并不希望自己与皇室的血缘这么快公之于众,届时皇上和朝臣对她的态度都会发生变化,而现在的她,实在是无心无力应对这种变化。她叹了口气,放缓语气道:“阿嬴,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又何必一条路走到黑呢?你放弃我吧,以你的身份、才华和容貌,天下有的是好女子任君挑选……”
      韶嬴打断她: “可我只中意你啊。”
      他声音喑哑,仿佛每个字都是从心窝里剜出来的。
      有那么一瞬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韶嬴深情缱绻的眼神狠狠地缠绕在百里殇心口,让她几乎窒息。她狼狈地移开视线,用干巴巴的声音说:“前几日微生氏离开帝都的时候,我前去送行,微生醨对我说,他也中意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我说,等帝都事了,便去找他。”
      韶嬴脸色一变,随即叹道:“小殇,你这是在欺骗我呢,还是在自欺?”百里殇继续干巴巴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吗?微生醨是天下第一的俊美公子,又风雅又深情,比起他的兄长,还更为洁身自好,没有一朵烂桃花。我如今醉心权欲不愿离开帝都的荣华富贵,他也愿意等我过了权力的瘾,再与我双宿双栖,我为什么不同意?”
      韶嬴眼神一黯:“如果这是你的选择……”“对,没错,这就是我的选择,韶嬴,我已经说清楚了,你我之间没有可能,这枚蕴含着贵重情意的尾戒,我也不能收。”百里殇将那个盒子放回韶嬴的手中,“多谢你来给我祝寿,你的心意我领了,请回吧。”
      打发走了韶嬴,百里殇静静坐在原地,暮色四合,屋内光线渐渐昏暗,她想起来点灯,却觉得四肢百骸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头重脚轻得厉害。也不知坐了多久,也许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也许有半生那么久,客厅的灯忽然亮了起来,送完客的泗儿走了进来,见百里殇眼神空洞地坐在厅中,便低声回禀道:“姑娘,韶大人送的生辰礼,我放到库房了。”代表情意的尾戒虽然没有收,但是韶嬴准备的生辰礼——一盏手作的琉璃花灯她还是收下了。
      百里殇点点头,眼神里带着几分茫然地向泗儿道:“泗儿,那一日微生醨向我诉衷肠的时候,我拒绝了,他问我是不是对韶嬴念念不忘,我跟他说,我心悦我那在家乡的哥哥,无法回应他的感情。如今韶嬴过来问我,我不想多说我哥的事情,怕他暗地里查探不休,便拿阿醨当借口打发他。你说,我是不是很过分,是不是很像话本里那种朝秦暮楚的坏女人。”
      泗儿摇头,小心地问道:“那么姑娘的心,到底在哪位那里呢?”
      “我?我的心,当然在我自己这里。阿醴和阿醨兄弟俩也许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阿醴已经找到了对他不离不弃的姑娘,阿醨也会找到他自己的幸福。我对他们充满感激和欣赏,但从无男女之情。韶嬴……他是我年少天真时做的一个梦,如今梦醒了,就算再眷恋不舍,也再无贪恋纵情的道理。”“那,姑娘的兄长……”“他?他其实不算我的哥哥,没什么亲缘,他也没有丝毫做兄长的样子。只不过仗着比我年纪大,又对我有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情罢了。我饿了,摆饭罢。”百里殇虽然避开了这个话题,但眼神活泛起来,泗儿便放下心来,也不再追问,便传饭去了。
      百里殇跟着泗儿向饭堂走去,并没有察觉到客厅内潜伏了许久的梁上君子徐某,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滑下来,避开从云卫的视线,灵活而迅捷地离开了御史府邸。
      徐泽郢是心血来潮潜入御史府的,他只比百里殇略提前一点到达,原本只想偷溜进去,以兄长的身份放下生辰礼物和“百里大哥到此一游”的标记,给她一个惊喜,谁知刚靠近就看见韶嬴等在门口。事关韶嬴和百里殇之间的纠缠,他便忍不住在意,于是没有和韶嬴照面,而是绕到后门处,趁着从云卫换班的时辰溜了进去。等百里殇和韶嬴在客厅会面时,他便躲在房梁上偷听。
      听完二人的谈话,他改变了主意,暂时不打算让百里殇知道他身在帝都。出了御史府邸,望着天边日月交替的昏黄与暧昧,他收起脸上惯有的倜傥笑意,神情是少有的肃穆。静默片刻之后,他一提气,踏着屋檐与树梢,向着皇宫的方向走去。
      瑛礼殿中,钟离月刚用完晚膳,正歪在美人靠上,涂着丹蔻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弄着手中的白兔,身边两个宫女正小心翼翼地给她捶腿。忽然,正殿大梁上传来几不可闻的一声轻轻的敲击声,钟离月的耳朵一动,松开手任那兔子从她身上跳将下去,随意翻了个身,懒洋洋地道:“你们退下吧,让本宫自己歪一会。”
      等旁人退下,她方轻笑道:“你来了?”房梁上的人贴着承重的立柱溜下来,明明是很随意的姿势和动作,那人却做得说不出的潇洒不羁,几乎让人移不开眼睛。钟离月眼中闪过一丝不假掩饰的惊艳,随即道:“不过数月不见,你的轻功又进步了,阿殢。”
      来人闻言,蹙眉道:“别这样叫我,听着倒像是得了风寒,怪晦气的。”钟离月一愣,随即抿唇笑道:“那便仍然叫你公子殢罢。”那人挥挥手:“那是年少轻狂时的诨号,没得牙酸,你叫我全名便是。”他斜倚着立柱,一袭白衣,五官精致完美得足以羞杀宋玉,一双蔚蓝的眼睛像是偷走了天空最纯粹的颜色。时光残酷,以白首换走情丝,用鸡皮替代红颜,却对他格外偏爱,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似乎还是二十年前的翩翩少年的模样,还是那个“好花不与殢香人”的风流公子。
      钟离月不由有些怅然地抚上自己的鬓角,纵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她早已不复昔年顾盼生辉的绝色少女模样。她素来对自己的容貌颇有信心,若不是她刻意低调,后宫中艳冠群芳的名号根本轮不到缙云筝的头上,可是此刻,她却没来由地自惭形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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