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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苦口慈心每有规箴 ...

  •   泗儿见百里殇脸上笑意敛去,言辞也刻薄起来,知道她动怒,忙低头跪下,一言不发。百里殇道:“你且起来。”“泗儿有错,不敢起来。”百里殇叹了口气:“你虽然比我小一点,但过了年也勉强够得上嫁人的年纪了,我帮你寻一门好亲事,放你出去,可好?”泗儿闻言,猛然抬起头,眼圈依然红了:“姑娘不要我了?”百里殇奇道:“怎么说是我不要你,分明是你不要我们了。如今你人大了,心也大了,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张,不听我的话了,还学会恣意褒贬别人,留在我身边还会给我带来隐患,倒不如出去得好。”泗儿泣道:“我一颗心都在姑娘身上,姑娘若执意赶我走,我便是碰死在这里,也不走。”百里殇叹道:“你先起来——你再这样一口一个姑娘,岂不是又要害我么。”泗儿闻言,这才起来,跟着百里殇进了屋。
      百里殇亲自拿了帕子为她拭泪,一边道:“我从未想过赶你走,你是我认下的姐妹,我自然会尽我所能善待你。你心直口快,活泼机敏,先前我为白衣的时候,以及出使极西的过程,我从来不曾约束你慎言。只是如今我身在帝都,带着双重身份为官,须得步步小心,你和溟儿身为我最得力的身边人,自然也要谨言慎行。”
      泗儿默默垂泪不语,百里殇又道:“我知道你一心为我着想,觉得韶嬴并非良配,所以处处针对他。只是我们女儿家,嫁给可心的人,举案齐眉相夫教子未必是唯一的归宿,将眼光局限于爱情太过狭隘了。韶嬴是我的合作伙伴,如今我一个人如履薄冰,唯有与他合作,我们彼此才能走得更远更稳当,你身为我身边的得意人,你的言行举止不仅代表你自己,还代表着我的态度,你这样针对他,你让他、让其他人怎么想,他们是否会怀疑我的态度甚至信誉?退一步来说,就算我真的心悦韶嬴,你身为我的侍女、我的姐妹,难道不应该客观冷静地为我考校,为何要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敌对呢?”
      泗儿渐渐停止了哭泣,百里殇喝了口茶,又道:“至于我邀请谁来一同过年,自然也有我自己的考量,你就算不欢迎客人,面上也不可显露半分,就算是私下抱怨,亦十分不妥。你也是知书识字的人,岂不闻‘隔墙有耳’的道理?若论机敏灵活,溟儿不如你,可若论沉稳知大礼,你可要好好向溟儿学学。”这也是为何她将溟儿带入后宫,而将泗儿留在御史府邸的原因:后宫之中须得时时留意,步步小心,切不可被人拿下把柄,溟儿沉着稳妥,不易出错;而御史府邸的环境相对封闭,纵使泗儿说话不留神,也不易酿成大祸,而操持打点家事,又需要她的灵活聪敏。
      百里殇苦口婆心说了半日,泗儿终于道:“姑娘,不,老爷,泗儿知道错了,以后定当谨言慎行,不给老爷添麻烦。”百里殇见她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笑着伸手一揽她的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本大人见泗儿姑娘如此知情识趣,长得又俊,心里喜欢得紧。不如你就从了老爷我,明儿抬举你做个贵妾,如何?”此言一出,非但泗儿破涕为笑,连一旁一脸担忧地望着二人的溟儿也笑起来:“我们老爷是最爱说笑的。”
      百里殇道:“后日被我请来共度除夕的徐中丞,与我的一位故人颇有相似之处,虽然容貌和性格迥异,他们做的菜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性格可以伪装,相貌可以易容,我请他来,便是想借机细细观察,看看可有破绽。”泗儿张了张口,许是想到了方才百里殇的教导,又闭嘴了。百里殇看着她道:“你是不是想说,银月菜系一共就几个帮派,徐中丞的厨艺许是与我那故人出自一个派系,还想说我不过是馋了想品尝他的厨艺,才找了这个借口。”泗儿咬着唇笑而不语,百里殇又道:“我那故人,天资聪颖,无所不精,又极善钻研创新,举一反三。于馔饮庖厨一道上,有不少自己的独门秘方,几乎不可能与人相似的。徐中丞做的虽然都是家常菜,用的也不是那人的烹饪方式与调料,可我还是品尝到了那无比令人怀念的味道。”她眼中的光亮,似留恋,似思念,似怅惘,溟儿和泗儿虽然不知就里,却也能感受到那位故人在她心中的与众不同。
      且说韶京之中,韶氏子孙在当今族长、皇后韶嫄的带领下完成了祭祖仪式。韶氏嫡系子孙取出保管的宗庙钥匙,开了宗祠,族人按照辈分、亲疏鱼贯排列,有条不紊地将供品、香烛等物呈递上去,再由韶嫄亲自祝祷,祈求韶氏先祖保佑子孙安康成器、宗族绵延兴旺。祝祷完毕,又领着众人叩首,焚香跪拜。给族中落魄子弟分发补给、训导规箴的事情,日间已经完成,故而祭祀礼毕后,只需向族中各家分发年贽,便可各自回府过年了。
      韶嫄拖着尚未痊愈的身子忙了一整天,虽说有韶娈帮忙,但诸如训导、祭祀等事都要她亲力亲为,且两日后,还要随瑄晟帝一同祭拜先代诸帝,并瑄晟帝自己的先祖,祭祀之后还要举办宫宴,她身为皇后,还要接受朝中命妇的拜贺,赐下年贽,与她们相谈。近来连日辛苦,先是操办了空桐鸢的丧事,再是奔波到韶京,操持年祭,她本就未养好身子,如今又有些咳喘。
      听见她低声咳嗽,韶娈关切道:“长姊,你觉得如何?”一面命下人煎了冰糖雪梨送上来。韶嫄见族人皆已散去,眼下再无外人,方叹道:“阿娈,若你能将放在长姊身上的心思,依样分一些在寻找夫婿上,长姊便能少操些心了。”韶娈闻言,脸色红了又白,终是没有答话。
      世人都道皇后娘娘是在归宁期间得知了亲弟韶嬴身死的消息,忧思过重才缠绵病榻。韶娈却心知肚明,长姊分明是被她气病的。毕竟韶嬴的娘亲生前没少给他们的嫡母带来不快,韶嫄纵使面上不显山露水,总是一碗水端平,心底对这个弟弟定然是忌惮与不喜的,总归不至于因为一个莫须有的死讯忧思过重。
      真正被韶嫄视作一母所出的姊妹、爱惜有加的,是她韶娈。韶嫄身为皇后,若不将心思都放在后宫,只怕弹压不住宫中诸妃,她有心卸下韶氏族长的重担,又全然无法信任韶嬴和韶姁这两个庶出且与她不睦的弟弟,便有意培养韶娈,先是在自己出嫁后命韶娈为代族长,教导她熟悉族中事务,再擢选身世飘零又才华横溢、性格温厚的适龄男子,欲待为韶娈招赘为婿,再正式将族长之位传与他们夫妇。
      谁知当初宫画锦虽然将韶娈养在膝下,十分疼爱,在教导她们姊妹时,到底是有所偏向的。她见韶娈容貌出众,远胜于韶嫄的中人之姿,唯恐她阻挡了自己嫡女的入宫之路,便刻意过分宠溺,将韶娈培养得肤浅娇纵而又贪慕虚荣,而待韶嫄却格外严格,务必要她尽善尽美。故而韶娈虽然颇有嫡系小姐的贵气与说一不二,在处理族中事务上却有些才短,韶嫄无奈,只得将一部分权柄分给韶嬴,让韶嬴协理襄助。
      原本韶嫄还指望能够为韶娈选择一个合适的夫婿,弥补她的不足,再一同从韶嬴手中收回处理族务的大权,谁知韶娈十六岁的时候便对玉树临风的微生醴一见钟情,从此一颗芳心萦系在一人身上,对韶嫄精挑细选的赘婿人选不屑一顾。韶嫄虽然十分不赞同,但她与生身父母不同,秉性温厚,行事风格也柔婉有余凌厉不足。她从来也狠不下心来打破韶娈的幻想,只能寄望于韶娈长大成熟,能够明白自己愿望的不切实际,承担起肩上的家族重担。
      谁知一晃十年,韶娈已经从最炽手可热的适嫁贵女沦落为明日黄花。过了这个年,她便二十七岁了,纵使她是韶氏嫡系、皇后亲妹,两个兄弟都是朝中大员,自己也依旧是邀妍会上能排到第六的艳丽美人,但以她的年龄,再想成为青年才俊的原配夫人,已经有些困难了。本来还想着,若是微生醴能够早日迎娶正妃,断了她的念想,也许她还能及早醒悟,偏生微生醴酷肖乃父,也是个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情种,而立之年尚且未娶。
      先前韶嫄归宁的时候,便再次与韶娈谈起这个话题,韶娈固然不至于顶撞宠爱自己的长姊,却依旧固执地痴恋微生醴,不愿嫁人。韶嫄着了恼,又兼着奔波劳碌,偏生族中又有两个旁系不大安分,趁着韶嬴不在,无所顾忌,公然指责韶娈处理族务不力,大有取而代之之意。韶嫄心力交瘁,才病倒了。
      韶嫄见韶娈不答话,低头饮了一口冰糖雪梨,想着自己辛苦半生,在宫中得不到良人的顾怜,为了与妃嫔争权不顾自己体弱还要事事亲力亲为,后宫大权还要与小姑子两分;在族中,亲弟横死,庶弟心怀鬼胎,视同胞妹的庶妹还扶不起,族人不顾血缘亲情,一心谋求权力,百般作梗……种种心酸,几欲令人潸然泪下。
      韶娈见她捧着汤盅怔然不语,小心翼翼地唤了声:“长姊?”韶嫄从顾影自怜中回过神来,顷刻间面色如常,笑道:“是时候开夜宴了,嘉怡,去请二位公子,嘉瑞,去传膳吧。”
      五大氏族身为皇亲国戚,除夕夜凡是嫡系都要在宫中领宫宴,因而五大氏族的祭祖、家宴皆定在二十八。只是今夜唯有韶氏与微生氏一切如常,其余三族,万俟氏嫡长子万俟灏出使极北未归,且杳无音讯,其父万俟颛心中牵挂,自然无心过年;缙云氏缙云尘流放,缙云笄武功全失,自然也是愁云惨雾;而空桐氏更是被夷了三族,凡是冠有“空桐”姓氏的,几乎都作了九幽亡魂了。
      此时此刻,空桐氏仅剩的嫡出血脉——空桐鸾正在别苑之中,与别苑的仆役们共同享用年夜饭。自从傅雪殊来的那一日歇斯底里地爆发之后,她忽又安静下来,平静地接受了所有事实。午时行刑的时候,雏凤等人担心她发狂失控,数十个侍卫紧守在她闺门外,十几个侍女都在房中,有的出言开导,有的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只怕她戕害己身。谁知空桐鸾非但没有爆发,还难得地默许了下人的无礼。
      自从她醒来以后,性子便阴晴不定,时而狂躁时而安静,而傅雪殊来过之后,她不复狂躁,平静得如同常人,仿佛那落地的百来颗人头事不关己。若她就此如槁木死灰一般,众人还能道她是乍临巨变受不住打击,偏生她实在太过正常了,甚至命人买了一些教授歌舞、针黹、妇德、女诫的书本,日日钻研。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紧张地监视了几日,见她一切如常,猜想她许是决心遵从兄长们的遗愿,放下一切重获新生,便也渐渐放松了防备。
      腊月二十八,遵从空桐鸾的意愿,府中仆役着手置办年夜饭,空桐鸾性子沉静下来之后,人也温厚了些,向来最在意尊卑,视仆役如蝼蚁的她,竟然破天荒地开口恩准家仆、侍卫同享家宴。因为时间仓促,待准备好一切,可以开宴,已经到亥时了。宴饮了一个时辰,便已近凌晨。众人眼饧耳热,酒意上头,连傅雪殊派来的侍卫们,见黑杀军的兄弟们自请轮值,便也放心地吃得既醉且饱。伶牙俐齿如雏凤,说了一套又一套的吉祥话,也醉得睁不开眼了。空桐鸾食量很小,饮的也是清淡的果子酿,虽也带了三分酒意,却尚算清醒。
      眼见自鸣钟敲响了十二下,她脸上温和的笑意陡然消散,眼底的三分薄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望着横七竖八倒了一大桌子的仆役,她冷笑一声,以指为哨,吹出一声凄厉的悲鸣,霎时,她身边便落下十几条黑影,齐齐跪地道:“黑杀军誓死追随郡主!”她矜淡地点点头,转身望向帝都的方向,喃喃道:“雪殊哥哥,你再不来见我最后一面,我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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